那之後過了二個星期,航譽已經「有始有終」地離開季家好一段時間,他當然又回到唐家。
他走的那天一切如常,季琉璃喝著紅茶,翻著當季的時裝雜志,他提著行李和她道別,她一如既往,一副巴不得他快點消失的笑臉,對他甩了甩手,于是他走了。
這樣才對,走的那個人應該是他,而不是她!
自從季琉璃回了家,就又恢復了平時的樣子,那種復雜的表情消失了,她又變回了那個女王,他將給鐘予燕的禮物還給她,她便接了過去,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也再未提起過那次沖動的旅行。
那時他就明白了,季琉璃並沒有恨他,他不值得她恨,連討厭也稱不上,她只是想忘掉那件事,她只是靜靜地等著,等著能讓她想起那件事的他快點離開,他配合她,讓那平和的假像維持到了最後。
航譽突然覺得鼻梁上的眼鏡好沉,沉到一直拉著他的頭下墜,他仿佛下刻就要撞在地板上,撞得不省人事。
冒出寒汗,在那眩暈感來臨的前一刻,他忙扶住眼鏡,那有些慌張的動作在旁人看來是一切很正常,只有他知道自己驚險地得救了。
眼鏡避免了掉落的危機,眼前的視野也變化起來,他看到鏡片後,唐明軒正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雙手環著胸,像是正在研究一件中世紀的古董。
「少爺,請不要不聲不響地出現。」他生硬不悅的語氣對唐明軒一點影響也沒有。
「我已經在這站了足足五分鐘了,我的管家大人。」
那怎麼可能?他完全沒有察覺!航譽沒有示弱的意思,「既然有那個閑工夫,叫我一聲不就好了?我也是很忙的,做事情時不能分心。」
「不能分心啊,難怪,我家的大管家做事就是比一般人細心。」唐明軒受教地點著頭,指頭指指航譽的胸前,「我呀,在這看了你五分鐘!雖然你做事專注細心是好事,但也不必一個盤子擦五分鐘吧?」
航譽低頭一看,自己手中還拿著作為擺設的十九世紀法國宮廷盤子,那盤子此時已經能當鏡子用了,他吸了口氣,自己竟然忘了正在做的事情。
「是我看錯了嗎?航譽,你的臉好像紅了。」唐明軒沒打算放過他,笑得很溫柔,「不過也沒關系,人都有犯錯的時候!雖然你這幾天都是這樣,用擦地的抹布擦桌子、記錯約會的時間、在客人的咖啡里加醬油,但是我一點怪你的意思也沒有,因為這說明你也和普通人一樣嘛,沒什麼好可恥的。」
「我本來也沒覺得有什麼可恥。」航譽碎了一聲,把盤子放好,擰起眉盯著唐明軒的臉。
他越是開心,他兩邊眉毛就越是往中間湊,終于在唐明軒展開的笑顏中崩潰,他兩手往胸前一環,兩腿交叉靠在牆上,直接了當地問唐明軒,「你到底想說什麼?」
「哎呀,你語氣會不會變得太快啊?我那個最喜歡裝腔作勢的管家哪去了?」
眉頭打結更深了,「就是想說這個?」
「偶爾關心一下家人有什麼不對,不要對我那麼凶嘛!你自己可能沒發現,但自從你回來後,就沒怎麼正眼看過我。」唐明軒陪著笑,十根指頭不安份地動來動去,「我還在想,我是不是哪里惹到你了,讓你失去了工作的積極性,你不會是想要拋棄我吧?」
「拋棄你?是指辭職嗎?還是說你想辭退我?如果是這樣,我沒什麼可說的,我最近的確實心不在焉。」
不過沒正眼看他,他倒真的沒察覺,想來好像是那樣,因為只要看到唐明軒,心情就莫名地糟糕起來,明明跟他沒有關系的,就算他是季琉璃心中理想的人,有著她想要的一切,但那也都與他沒關系……
那些都結束了,他們都該回到自己本來的生活中,但他的生活卻成了一團亂麻,本來他一直有著不論發生什麼事,都絕不會帶入到工作中的自信,只是現在就連這最後的自信也垮了,無論是對他的好友還是工作,全都亂成一團。
「我是說真的,要我辭職也可以。」誰教他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沒用,「我也知道這種狀態不行,說實話也不知道會持續到什麼時候,與其這樣沒心思工作,還不如換個地方冷靜一下。」
「換什麼地方,季琉璃的家嗎?」
他眼皮一挑,「為什麼會突然提到她?」
「因為她是病因啊,不提她提誰?」
唐明軒的理所當然,倒讓當事人覺得不自在起來,「你不是喜歡她嗎?難得我還好心給你制造機會,結果竟然就這麼沒用地回來了,人沒追到手,還差點把自己丟了,你可真是痴情呢。」
「你、你、你……」幫他制造機會?真虧他說得出口,但比那更重要的是,「你怎麼知道的……」
「真是笨蛋,難道還要等著你告訴我嗎?你以為我們在一起多少年了?」
「十年總有了。」他還認真的老實回答。
「對,在這十幾年間,我只見過一次你對我表現出敵意,你知道是什麼時候嗎?」
看他的樣子就是毫無自知,唐明軒嘆笑,「那一天我不是突然回來,正踫上季琉璃抓著你的衣領,凶巴巴地質問什麼嗎?就是那一刻,你沒去管季琉璃,反倒是對我這個房子的主人投來了十足敵意的目光。」
「我嗎?」航譽當然記得,可唐明軒所說的卻好像是別人。
「被瞪的人比較有感觸是當然的,而且那完全是出自本能的反應,你沒發現也是正常。那時我就在想原來你喜歡這一型的啊!你在保護季琉璃,就像是怕她被我這只大老虎吃掉一樣地保護著她。」
那個,就叫作佔有欲吧!小手羊拼命地往老虎嘴里送,他沒有能力緊緊地束縛往那只小羊,只能張開雙臂擋在她身前,希望她不要看到眼前的老虎,同時自己化身為狼,試圖和老虎來一場死斗嗎?
只是小羊瞧不上灰黑黑的狼,小羊喜歡的是金燦燦的虎,她希室能被老虎吃掉。
疲勞感好像更深了,航譽嘴邊有著無奈,搖了搖頭,「原來她的願望和我的願望,都是無法實現的。我沒有圓滑的個性、春風般的笑容、夸張的家世,我沒有保護她的資格,能做到的,只能不礙她的眼而已。」
「但你比任何人都懂得珍惜她的,不過真教人不懂,她到底是哪點吸引了你?」
這一點,他本人也很想知道!世界上的女人那麼多,像她那樣看似自信滿滿實,則別扭怕事的女人到底有什麼好?總是說著違心的話,耍得他團團轉。
她是個好女人,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所謂「好」也就是指不會害人而已吧?與其找一個裝壞人的好人,為什麼不選擇其他更易懂的好女人呢?
為什麼偏偏就是她?連轉圈的余地都沒有,堅定到從第一眼就被別人看了出來……就算再不甘心,他也清楚地明白一點,那個人只能是她!
如果弄清了這其中的原因,是不是就能輕松一些?
是不是就能允許她投入其他男人的懷抱?
門鈴在這時響起,還響個不停,航譽正好借此避開那難解的問題。
「請問哪位?」
「啊……」混亂的聲音,夾雜著焦急和慌亂,正與他的情緒重疊。
他愣在當場,看著對講機的熒幕,好似看到鬼一樣,讓他無法動彈,「你……」那一刻,他忘記了自己的職責身份。
「航譽!航譽!」那個人反復喚著他的名字,熒幕中是一張驚惶失措的小臉。
他按下大門開關,同時自己奪門而出,將唐明軒拋在了一旁。
他奔出主宅,打掃院子的工人全都傻了一般,停下手中的工作,好像從沒見過人跑步,他不在乎那些異樣的目光,筆直地朝著大門奔跑,短而熟悉的路這時變得這樣討厭。
類似的情景好像也曾經發生過,對了,就是那次,她被帶去警局,他也是像這樣亂了方寸,只知道一個勁地奔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想早一刻見到她。
她偏在這時跑來了,在他不知道該拿這份感情怎麼辦時,突兀地出現在他的眼前,眼眶含著淚,把自己弄得髒兮兮,同樣奔跑著,眼中只看著他。
他們兩人同時停下,也同時都找到了對方,她淒慘的樣子讓他心頭一緊,她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航譽!」季琉璃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眼淚撲簌簌落下,「救救他,怎麼辦?它快死掉了。」
想過無數次與她的再次相見,她必定是在某個公共場合,她光彩照人,被眾人簇擁,視他為無物,那是理所當然的,可她沒有等到那時,就這樣跑了過來,模樣淒慘,帶著哭音,抓著他不放。
她是來找他求救的,她是來找他的。
深吸一口氣,壓下那快滿溢出來的沖動和許多的謎團,「慢慢說,到底出什麼事了?」
季琉璃嘴唇顫抖著,視線中只能看到他一雙深邃堅定的眼,耳中只能听到他平淡沒有起伏的聲音,他還是那樣,像一座無法推倒的山,讓人望山而嘆,積蓄胸中的只有悶氣。
可是她真的不再那麼慌張,只因為他的一句話,她就有種得救的感覺,原來倚靠著一座無趣的大山,是一件這麼有安全感的事。
「小狗、小狗快死掉了,怎麼辦……」她吸著鼻子,將懷中用外套裹著的東西交給他。
航譽順勢接過,那外套暖暖的,里面有東西在蠕動,他看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是只同樣髒兮兮的小野狗,外套上帶著血,看來這小狗傷得不輕。
可是季琉璃怎麼會帶狗來?
他恍然大悟,這才明白她看起來這麼糟糕的原因,她的過敏又犯了,還以為是天要塌下來才害她哭這麼慘,連他都差點跟著慌起來。
「他是不是快死了?是不是?」她吸著鼻涕,抹著眼淚,這次不再在乎自己的妝花成了什麼可怕的樣子。
其實問他又有什麼用,他又不是獸醫,可她要的就是他的一句話。
「沒事的,總之,先送它去醫院吧。」他抱著狗走在前面,她乖乖地沫著眼淚鼻涕跟在後面,小聲地啜泣著。
明明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有點對不起這只狗狗,可是他好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