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色微亮時,沈怡慶已下了榻,讓萍兒為她梳洗妝點。
看著銅鏡中那張慘白病懨的臉,沈怡慶忽然覺得陌生極了,于是她讓萍兒為她點上胭脂,再簪上平日最愛的金鳳舞花金釵,換上一襲內里縫上了一層狐毛的碧色繡花錦衣,搭了件布料頗沉的馬面裙,整個人看上去容光煥發。
當這樣精心妝點的沈怡慶出現在正廳時,那些灑掃的下人全驚呆了,只因他們已經許久不曾見過這樣精神奕奕的沈家夫人。
「夫人,您能下榻了?」一名粗使嬤嬤湊過來,端著笑臉巴結。
早已看透這些下人的勢利嘴臉,沈怡慶已不會再傻得把這些下人虛情假意的關心听進耳底。
她只是淡淡的睞了那個婆子一眼,隨即轉向迎過來的吳總管。
「夫人,馬車已經備好了。」
「有勞吳總管了。」
看見吳總管與一班下人戰戰兢兢的模樣,沈怡慶心下明白,肯定是昨晚她訓斥萍兒的那些話,傳遍了整個沈府,眾人才一掃先前的怠慢冷落。
沈怡慶讓萍兒與李嬤嬤攙扶著,正準備踏出正廳,身後冷不防地傳來白敏澤的聲音。
「站住!」
沈怡慶先是停下腳步,猶豫半晌後才轉過身,對上白敏澤那張不悅的臉。
而且,不出她所料,白敏澤身邊果真跟著亦步亦趨的孫菁菁,兩人肩並肩站在一起,活似他們才是這個家的當家。
經過一夜好眠,沈怡慶竟然有點看開了,她不再想著要如何去討好夫君,更不再想著肚皮爭氣,好與孫菁菁爭個高下。
「你還病著,吹不得風,這麼大費周章的是打算上哪兒?」
被沈怡慶那一雙冰冷的眼直勾勾盯著,白敏澤竟然有點心虛的挪開了眼。
「就是呀,慶姊姊,你打扮得這麼漂亮,是打算去哪兒?」
孫菁菁眼巴巴的盯著沈怡慶發上那支金釵,那一臉的羨妒昭然若揭。
沈怡慶揚起下巴,說︰「我要去大坵,把妞兒帶回來。」
妞兒是沈怡慶與白敏澤所生的女兒,閨名叫作沈玟君,上個月底剛滿三歲。
半年前大晉正好流行起一種疫病,病者會全身出疹,高燒不退,嚴重者一染病不出三日便猝逝,當時可是人心惶惶。
不巧,妞兒那時正好出了水痘,一直高燒不退,白敏澤生怕她是染上了疫病,不顧沈怡慶的反對,執意將妞兒送往沈家在鄉下的農莊,以免將病傳染給沈家眾人。
由于白敏澤觀念向來就是重男輕女,當初妞兒生下時,他便不怎麼愛搭理這個孩子,沈怡慶雖然有些寒心,但想著白敏澤是家中獨子,沒有兄弟姊妹,自然不懂得如何疼寵女兒,便也就原諒了夫君的冷淡。
只是,沒想到妞兒一生病,白敏澤竟然不顧孩子的死活,一意孤行的把孩子扔到鄉下,而且這半年來不聞不問,或許,她對白敏澤的埋怨早在半年前已種下。
當初就是出于擔心,沈怡慶才讓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王嬤嬤去了大坵,陪在妞兒身邊好生照顧。
如今她相當慶幸自己做了一個對的決定,有了王嬤嬤在身邊照顧,妞兒的水痘早已痊愈,健康無虞。
昨晚她便已想通,她要去把妞兒與王嬤嬤接回家,讓王嬤嬤替自己出主意,商量著該如何與白敏澤和離。
「妞兒在大坵住得好好的,你去帶她回來做什麼?」白敏澤不悅的指責。
沈怡慶只是冷冷看他一眼,眼神如針一樣銳利,好似已將他這個人徹底看透,再一次看得白敏澤心中不安。
她沒有回話,彷佛將白敏澤的話全當作耳邊風,逕自轉過身往外走。
見狀,白敏澤的臉色鐵青難看,一旁的孫菁菁還在煽風點火。
「看這樣子,慶姊姊壓根兒沒把你放在眼里,你還想忍讓到什麼時候?」
白敏澤轉頭望向孫菁菁,聚滿怒氣的雙眼,頓時浮現殺機。
「你去把事情好好辦妥。」
听見白敏澤這句下足了決心的吩咐,孫菁菁得意的笑了。
「你盡管放心吧,這事,我一定會辦得妥妥當當,絕對不會留下一丁點的痕跡!」
馬車駛過京城最熱鬧的街道,各式店鋪林立,沈怡慶揭起布簾,欣賞起許久未見的京城街景。
驀地,當她的目光掠過一間外觀氣派,紅木匾額題著「凌記藥行」的店鋪時,心中一陣怔然。
「把車停下。」當沈怡慶回過神時,她已經月兌口讓車夫停住馬車。
車夫長吁一聲,勒停了馬車。
坐在馬車外的萍兒掀開車廂簾子,用著與昨日截然不同的敬畏口氣詢問。
「夫人可是忘了什麼東西?」
「我想上凌記藥行抓些補藥。」
沈怡慶掀開簾子,在萍兒的攙扶下,緩緩下了馬車。
她站在門面闊氣的凌記藥行前,仰高臉兒,望著門上那塊御賜的匾額,不禁想起了當年未出閣時的回憶。
不同于祖先靠著布莊慢慢致富的沈家,凌家是京中的百年望族,祖上出了一位大將軍與一位皇後,原本該是武將世家,但不知怎地,後來凌家逐漸轉往從商,開始涉足各類藥材的栽種與買賣,近十年來在大晉各地開設了分號,儼然已經成了大晉首屈一指的藥商。
不僅如此,當今皇太後還是凌家的表親,對凌家特別親厚,經常命宮中內務府向凌家買辦珍貴藥材,供後宮妃嬪平日進補之用。
大約七八年前,凌家就讓內務府選為皇商,凌記藥行所出的一等人蔘與靈芝,全數都由內務府高價收購,宮中平日滋補食膳所需要的藥材,同樣全由凌記藥行供給,顯見大晉皇室對凌家的信任。
「咦?」一名錦衣掌櫃見有客人上門,殷勤的迎了出來。「您是沈家小姐吧?」
听見這許久不曾有人喊過的稱呼,沈怡慶竟然有點熱淚盈眶。
她懷念起過去阿爹與阿娘仍在的日子,那時她還是沈家大小姐,無憂無愁,不知人間疾苦,被爹娘捧在手掌心上。
沈怡慶朝那名掌櫃一笑,說︰「您老眼力真好。」
「里邊請。」那名掌櫃將沈怡慶請進藥行里。
進了輝煌的藥行,掌櫃先是請她在椅凳上落坐,又給她上了一壺香味四溢的熱茶。
「沈小姐,這熱茶里添了白菊花與枸杞,明目沁脾,您慢些用。」
「謝謝掌櫃。」
沈怡慶端起瓷杯,吹了兩口後才送往嘴邊,品嘗熱茶的同時,藥行里的另名老掌櫃一直盯著她。
「沈夫人,我想你該來的地方不是這里。」
當沈怡慶放下茶瓷時,那名老掌櫃已來到她面前,一臉憂心忡忡的對她說。
沈怡慶很是錯愕,下意識反問︰「這位掌櫃是什麼意思?難道凌記藥行不歡迎我嗎?」
老掌櫃連忙解釋︰「沈夫人誤會我的意思了。」
方才那位年紀較輕的掌櫃出面緩頰,「沈小姐,我們的何掌櫃略通醫術,他的意思應該是你該先去找個大夫把脈。」
「多謝掌櫃的好意,我只是來抓些補藥,仁心堂的大夫每三天便會來沈府為我把脈開藥。」沈怡慶解釋著。
老掌櫃听畢,皺起眉頭打量起她,說︰「這怎麼可能……假使真如沈夫人所說,大夫每三日便為夫人把脈開藥,為何夫人滿臉病相,而且一看就知是太過虛寒導致身子薄弱。」
沈怡慶猶豫半晌才回道︰「不瞞掌櫃你們,我前兩個月才落了胎,身子一直養不好,老掌櫃眼力當真好,一看就知我是體寒。」
「可是,沈夫人的病相有些奇怪……若是落了胎,天天滋養進補總不該是這樣虛寒。」老掌櫃頓了一下,客氣有禮的問︰「不知沈夫人可會介意讓我替您把個脈?」
見狀,萍兒突然臉色大變的出聲打岔︰「不成不成!我們家夫人可是金枝玉葉,怎能讓不是大夫的閑雜人等胡亂把脈。」
沈怡慶原本也是想拒絕老掌櫃的,可是當她看見萍兒神情古怪,一副害怕老掌櫃為她把脈的模樣,當下就改變了心意。
沈怡慶稍稍拉起袖口,將瘦如柴的手臂交給了老掌櫃。
「既然掌櫃的這麼有心,我怎好推辭,有勞掌櫃為我把上一脈。」
听見沈怡慶這麼說,萍兒當場臉色刷白,直冒冷汗,身子僵硬的往後退了一小步。
老掌櫃拿來了一條錦帕,蓋在沈怡慶的手腕上,隔著錦帕替她把起脈來。
正當沈怡慶屏氣凝神的等著老掌櫃開口,驀然,藥行大堂里起了一陣騷動。
「少當家。」
藥行里的掌櫃與伙計,紛紛轉向門口,朝著走進大堂的一抹頎長人影頷首招呼,態度相當恭敬。
沈怡慶順著眾人這個勢,也一並轉頭望去,看見一名身穿天青色合身錦服,腰帶上系著一串碎玉,看上去氣宇軒昂的俊美男子。
她自當認得這名男子,他名喚凌少軍,是凌家嫡傳子孫。他自幼就聰明過人,在京中被眾人謂為神童,而且繼承了祖上的生意頭腦,凌家藥行前幾年交到他手里之後,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據說,當今太後本來有意拉拔凌少軍,讓皇帝賞他個小官職,憑他的聰明才智,想必不出幾年就能爬上高處。
只是後來又听說,凌少軍的父親不願這個唯一的獨子涉足官場,畢竟伴君如伴虎,一個行差踏錯,縱然有殷厚的家世,也難保不會惹禍上身,禍及全族。
因此謀官一事就這樣被擱置下來。
再然後,說起來沈怡慶與凌少軍曾有過一面之緣。
阿爹為她訂下親事之前,听說凌少軍的父親曾經在佛寺見過她一面,相當喜愛她的溫婉可愛,便讓媒人上沈家求親,想讓她當凌家的媳婦。
沈家雖然富裕,可是要與這樣顯赫的凌家結為親家,那可是求也求不來的好事,不僅能提升沈家在京中的地位,對于沈家的布莊生意更是大大有利。
只是,阿爹生性敦厚,為人老實,面對這樣平白上門的好事,阿爹不敢隨便接受,他認為沈家匹配不上凌家,日後若是結成親家,恐怕會有諸多不便。
再說,沈家就只有沈怡慶一個女兒,若是把女兒嫁了出去,沈家不就後繼無人?況且,凌家也絕不可能同意讓凌少軍入贅,因此在阿爹看來,這樁婚事萬萬不可行。
于是,媒人上門說親後,第二天阿爹就領著她上凌家,親自向凌老爺賠罪回絕了這樁婚事。
阿爹為人忠厚,也沒隱瞞自己的想法,向凌老爺說出了自己的擔憂,以及早早為女兒選定了招贅人選,因此凌老爺並未動怒,而是相當惋惜的收下沈家退禮。
記得那一回,她就是在凌家大宅的正廳里,看見了年長她兩歲的凌少軍。
那時的凌少軍雖然尚年輕,但是看上去已十分有當家的範兒,眉宇之間頗見沉穩。
距離那一次相見,就這麼過了六年余,她已從未出閣的少女,成了歷經無數風霜的少婦,不論是心境或者容貌,皆起了莫大的改變。
反觀凌少軍,雖然至今未娶,可是他看上去卻沒有太多改變,只是氣質顯得更加沉著。
「沈夫人?」
听見凌少軍用著低沉的聲嗓喊她,沈怡慶心中沒由來的一陣酸楚。
命運弄人,如果當初阿爹沒有招白敏澤為婿,如果當初她沒有沉浸在白敏澤的甜言蜜語中,以至于錯失了嫁給凌少軍的良緣,今日沈家應當不會凋零至此。
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當時她與阿爹沒被家世懸殊所絆,興許她與凌少軍會擁有一段人人稱羨的美滿姻緣。
只是,一切都已經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