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孟家人在屋里享受天倫之樂時,大門外來了兩輛青帷大馬車,吁地一聲,馬停蹄。
等馬車穩了之後,一位婆子先下車,她拿了張凳子往車下放,亮眼的蜀錦小鞋往前一跨。
此時下來的是容貌秀麗的美婦,面色有點蒼白,不太有精神,眼眉間有一股急迫,她扶著婆子的手特別用力,「是這里嗎?」
「應該是。」
「那我們……」她不想再等了。
「翎兒,先等等,我們先拜見老太傅。」即便他也很急,但禮不可失。
「你去,我要找女兒,你們官場的事我婦道人家不插手。」見禮是男人的應酬,她不好出面。
面容俊美的男子遲疑了下。
這時候馬車上又走下來一對年齡稍有差距的姊弟,怯弱的姊姊牽著體虛的弟弟,緩緩走上前。
只見這名身形窈窕的姊姊抬頭,居然與孟淼淼生得一模一樣,叫跟在馬車後頭來看熱鬧的鄉親們大吃一驚,交頭接耳的指指點點,耳語不斷。
「哇!和淼姐兒好像。」
「簡直是同一張臉……」
「不會是淼姐兒失散的姊妹吧?人家上門來尋親了……」
「有可能喔!瞧那模樣多像……」
「不過還是我們淼淼來得討喜,見人就笑,嘴甜的阿嬸、大娘直叫,笑口常開……」好奇的村民沒分沒寸,見到長得像孟淼淼的小姑娘就想模一模、捏一捏,他們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每次小丫頭都乖巧的任人掐捏,還笑著問人家手感怎麼樣,多捏幾下沒關系,不疼的。
其實疼著呢!小臉蛋兒都捏紅了,讓人怪難為情的,往後就不好意思再捏了。
不過京里來的小姑娘太害羞了,禁不起鄉下人的熱情,嚶嚀一聲,嚇得往母親身後躲。
「娘,人好多……」他們的衣服好丑,臉好黑,兩手髒髒,一口黃板牙令人作嘔。
「別怕,他們只是覺得你好看而已。」她這女兒膽子太小了,一點也沒她昔日的威風颯爽。
「我不喜歡這里。」她害怕地嚶嚶啜泣。
「我們就待一會兒……」找到人就走。
「你們找人嗎?」一名嗓門大的大嬸走了過來。
「是……」她還沒說完,大嬸就轉身了。
「我你喊人,很快的……」她提起嗓門,「淼淼呀!有人找你——」
「誰找我?」
清脆的少女聲音清脆如銀鈴,輕快的揚起。
正如大嬸所言,很快地,輕輕闔上的大門由內拉開,一顆頭顱探來,圓滾滾的琉璃眼珠淘氣地轉了一圈。
百來戶的村里人都非常熟悉了,大家也沒顧慮什麼規不規矩,怎麼方便怎麼來,沒人別別扭扭的裝秀氣。
孟淼淼和村里每個人都處得來,他們不是打小和她玩到大的玩伴,便是看著她長大的長輩,大家早習慣她野猴似的模樣,自然是不管她怎麼擠眉弄眼作怪都會心一笑。
因此當孟淼淼抬頭一看,她有些嚇到,倒抽了口冷氣。
哎呀!我的娘,人真多,來看戲呀!
「張大嬸,您說找我……」
她才說到一半,一道身影跌跌撞撞的推開攙扶的嬤嬤,淚眼婆娑的朝她直奔而來。
「荷姐兒,我的荷姐兒,終于找到你了,我的荷姐兒……苦了你……」她的女兒呀!果然還活在世間。
「小心點走,別跌倒了……」唉!剛說就摔了。
孟淼淼伸水去扶,誰知忽地被抱住,一股很濃的中藥味從對方身上飄來,她身子一僵,不知該推開好,還是勸人別太激動,她娘都沒抱她抱得這麼緊過,快要喘不過氣。
接著她感覺自己的棉衣濕了。
古人誠不欺我,女人果然是水做的。
「這位夫人……」松松手,您抱得太緊了。
「荷姐兒,我不是夫人,我是你娘呀!你看看我,我是娘,這些年讓你受苦了……」哭得泣不成聲的蔣秀翎舍不得放手,她覺得虧欠這孩子許多許多,一輩子也還不了。
「娘?」她狐疑的喊。
是那個原身的親娘嗎?她怎麼這麼快就找來了?讓人措手不及。
長歡哥哥太不靠譜了,什麼最快三月中旬,他還拍胸脯保證絕對來得及,可今兒個是元宵節,足足早了兩個月。
「是,我是娘,你認我了,我是你親娘,我來帶你回府……」她高興得暈了頭,破涕為笑。
「不,您弄錯了,您不是我娘,我娘在屋里,您別到處認親戚呀!」孟淼淼都想哭了,一個頭兩個大。
蔣秀翎又哭了,慌得回頭找人,「四郎、四郎,女兒不認我,她不認我,我對不起她,對不起她,都是我不好……」
「好了、好了,別哭了,有話好好說,不要嚇著孩子。她打小不在我們身邊,自是不識爹娘,你身子不好,緩著說。」扶著妻子的顧四郎細細端詳眼前的小姑娘,瘦是瘦了些,可很有精神,一張小臉白里透紅,十分喜人。
真像。
「好,你跟她說,我們真是她的爹娘,不是喪盡天良的拐子,荷姐兒,我的女兒……」她眼中有著狂喜和慈愛。
「好,你寬心,我來說。」人都找到了,還怕她又不見嗎?紫色縫兔兒毛邊的棉襖,下著嵌青繡菊長裙,頭上簪著廉價珠花,雖然一切很簡樸,但可看出她被照顧得很好,沒受到虧待。
「嗯!你來。」她一副以夫為天的溫順模樣。
是什麼樣的人家竟能把在馬上揚鞭的巾幗英雄磋磨成面團似的人兒,再也找不回往日的恣意放縱?
顧四郎一頷首,看向小女兒的目光充滿熱切,「我是你爹,但你可能不記得我,你那時還小。」
「然後呢?」孟淼淼表面很平靜,但手心一片冰涼。
站在面前的是原身的親生爹娘,認和不認都為難。
「你很好。」他突然笑了,面有欣慰。「蓮姐兒,過來。」
「是,爹。」細細的聲音傳來,跟貓崽子叫聲差不多。
看到走近的麗色少女,孟淼淼訝然的睜大眼,大嘆遺傳學的奇妙,長得真像,跟照鏡子一樣。
「她是你的雙生姊姊顧清蓮,家族排行為二,外面的人稱她顧二小姐。你是顧清荷,排行為三,還有個小六歲的弟弟顧清真,男丁排行是六少爺。」他一一說明,仔細觀察她的反應。
此女十分鎮定,甚好。
「小豆丁。」
探頭看的顧清真瞧見另一個姊姊,驚訝得闔不攏嘴,但是那一聲「小豆丁」讓他非常不服氣,頭一次小拳頭一握,提高比平時高一些的聲音怒……吼。
「我不是小豆丁。」
孟淼淼鼻孔一抬,「你明明就是小豆丁,我已經被人嘲笑矮了,你比我更矮,肯定是小豆丁。」
「我……我會長大,長得比你高……」他氣得漲紅臉,踮起腳尖要比高,渾然忘了害怕。
「等你長高了再說,現在的你還是小豆丁。」終于贏了一個,她要開始發育,往上生長。
看到每一個人都比他高,小豆丁……不,顧清真嘴一扁,垂下頭,「小豆丁就小豆丁,我一定會變成大豆丁。」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笑了。
豆丁、豆丁,就那麼一丁點大,不論大小都是豆丁。
「撫養你的人把你教養得很好。」一點也不遜于高門教出的大家閨秀,他們四房終于看到一些希望了。
「當然,我爹娘是世上最好的爹娘,無以倫比。」她驕傲的大聲宣示,大而有神的雙眸熠熠閃亮。
「我們也是你的爹娘。」他希望她眼中看的是他。
一個被女兒崇拜的父親。
「是嗎?」
「你不想認我們?」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臉孔,卻給他一種若和她作對下場會很慘的感覺。
「考慮。」做人不能太隨便。
「然後呢?」他環胸而笑。
孟淼淼噗嗤笑出聲,「您太逗了,學我講話。」
「你是我女兒,父女連心,你思即我思,講一樣的話不稀奇。」這女兒比他想象的更為聰慧。
顧四郎重新審視從小遺失的小女兒,內心無比的震撼,寶劍藏鋒,明珠掩華,他看得出她的獨特。
「高呀!修禪了,您都能讀心了,連我在想什麼都知道,果真比我厚顏無恥。」什麼鬼話都說得口。
他嘴角一抽,心想這是什麼女兒呀!居然說自己厚臉皮,自吹自擂的功力堪比絕頂高手。
「不過呀!」先吊個胃口。
「不過什麼?」怪了,他怎麼有大難臨頭的不祥預兆?
她給他一個「你等著」的眼神,接著……
「爹呀!娘,快出來,土匪來了,他們要搶走你們的女兒,快拿起鍋鏟、勺子御敵——」
「我是土匪?」顧四郎一臉錯愕。
孟淼淼突然扯開喉嚨大吼,不只她爹娘面色凝重的沖出來,連隔壁的莫放野和莫長歡也率領一群家丁到來,他們手上拿著真刀實劍,莫福則手持七尺長纓槍。
在田里育苗的孟家三兄弟也變了臉,比誰腿長似的往家里狂奔,就怕遲了妹妹就被人搶了。
最好笑的當屬顧清蓮、顧清真姊弟,他們大概是第一次見識到人如破鑼般發出驚人聲浪,兩人都被震住了,驚得目瞪口呆,久久無法回神。
「誰?誰敢搶我女兒?哪來的土匪連我家的淼淼也敢搶,吃了熊心豹子膽……」說起護女的凶悍,秋玉容當之無愧,她能瞬間由慈面菩薩爆發成修羅殿的夜叉。
「哇!母老虎又出現了……」一些孩童連忙散開。
「娘,我被抱住了,動不了。」氣力真大,她的骨頭都嘎吱嘎吱響,不會裂開了吧?
「去去去,你抱我女兒做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女女也不親,我女兒不磨鏡,你休想染指她。」當母親的比什麼都強,她硬是扳開習過武的蔣秀翎,搶回女兒。
「她是我女兒,你偷走她!」病中的蔣秀翎還想沖上前,但是後繼無力,跌入丈夫的臂彎。
「說點人話,我們听不懂畜生話。」什麼偷,她的女兒是光明正大養大的,誰敢說一句不是?
啊!她娘……真是神人呀!她們倆絕對是親的,她也遺傳到娘的刻薄尖酸。孟淼淼眼中閃著小星星,佩服她娘潑婦罵街的高超技術。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說話藝術,受益匪淺。
「蓮姐兒,過來。」
顧四郎的做法直接而粗暴,開門見山,他再一次喊出大女兒出來做比對,這比說更多的話來得有力。
被父親一喊,回過神的顧清蓮牽著弟弟,再次溫順地出現在眾人面前,小臉白如紙。
咦!有兩個淼淼?秋玉容咕噥著哪個是妖精變的。
「娘,我是小妖精,您肯定是大妖精,我們是來自幻化山的妖精。」娘有太才,真人不露相。
「嗯!滿嘴胡謅,沒個正形的是我女兒,你的我不要。」沒青沒紫沒蹭破皮,完好無缺,很好。
「她也是我女兒,本名顧清荷,和蓮姐兒是雙生姊妹。」蔣秀翎氣弱的喊著,毫無氣勢。
「你說是就是,當我們東山村沒人呀!」秋玉容輕輕摟著女兒,細聲問著有沒有嚇著,儼然是護女心切的慈母。
「對,淼淼是我們東山村的女兒,你們不能來搶淼淼。」
「一人一個剛剛好,干麼那麼貪心。」
「雙生姊妹了不起嗎?我家母豬阿花胎生下十二頭小豬崽,你跟它沒得比……」越說越離譜了,孩子還能分的?
一個一個的村民還是力挺自個兒村子的人,至于對著看來派頭不小的外人則抱三分保留態度。
人不親,土親,孟夫子的為人眾所皆知,難道不幫他而偏幫外來客?
「等等,各位,容我說句公道話,我們不是來搶別人的女兒,而是她本來就是我們的孩子,是還……」暗暗抹汗的顧四郎護著妻子,不讓她被推擠到。
百姓一旦失去理智就太可怕了,他們根本不講理。
眾人安靜了。
是還,不是搶。
「易地而處,將心比心,若是你們的孩子無故失蹤,長達十幾年無聲無息,是好是壞無從得知,連他是否活著也不知曉,你們不想念、不焦急,不盼著有一天能找回自己的孩子?」他動之以情,說動許多人排外的心。
「這……」
「的確是挺焦心的……」
「他也不容易,這麼多年了還能不放棄,居然找到這里……」難為這家人了,千里迢迢尋親。
「咱們不為難人家了,看淼淼和小姑娘長得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說不是一家人也沒人信。」瞅瞅,還真像。
村民們太多善良,容易被煽動,曾為探花郎的侍讀學士還是有幾分口才的,三、兩句便說服了群眾,讓他們產生同情弱者的同理心,即使他們做得再不對也是為了孩子。
看大伙的心有所動搖,一家之主只好跳出來。
這時候不要臉的莫長歡趁火打劫,他一聲不響的站到秋玉容母女身後,以指輕摳孟淼淼掌心。
今日之事不好解決,想來晚上是沒法帶她進城看花燈了。
看戲看得正起勁的孟淼淼嚇了一大跳,她臉紅心跳的橫了他一眼,暗啐此子色膽包天,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調戲。
不過心里還是有點歡喜,至少他是站在她這一邊的人,不會因為她的親生父母來自京城而萌生退意。
「你來找女兒是情理所在,換成是我三日不見女兒也會心急如焚,可是你也要替我這個當父親的想一想,疼了十幾年的心肝肉硬要狠心挖起,你讓我怎麼活?」刻意不提起女兒的來歷,孟二元只說得悲切,打起悲情牌,拉起袖子掩面拭淚。
夫子落淚令人不舍呀!堂堂大男人多傷心。
孟家的門口人越聚越多,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看熱鬧的人,除了走親的村民外,村子里大半的人都來了。
還有走得慢,被人攙扶過來的族中耆老、姍姍來遲的里正,老宅那邊倒是沒來大人,只有幾個小的打先鋒。
瞧,王家長舌的桂花娘都自備凳子、瓜子了,一邊抖著腳一邊嗑瓜子,還能順便幫身邊的邋遢兒子擤鼻涕。
混水模魚看能不能佔點好處的也不是沒有,但畢竟是少數,孟家人在村子中挺有威望的,說的話有幾分分量。
「你活不了是你的事,霸佔了我女兒十幾年不還,你以為你還有理了?不過是個鄉下地方的小老百姓而已,你還敢跟當官的爭?」
所謂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般的隊友,控制不住自個兒脾氣的蔣秀翎便是個扯後腿的。
年輕時她就是個性子火爆的爆竹頭,在父兄的寵愛下霸道任性,凡事以她講的理為主,不得反抗。
但是後院的日子磨去她的稜角,消磨了她的斗志,加上沒有得力的娘家當靠山,她漸漸勢單力薄,在絕對的孝道前她只能退讓,只能妥協,只能收起以在的利刺當個賢妻孝媳。
生孩子傷了身子,長年臥床,原本習武之身的優勢蕩然無存,她開始力不從心,無能為力,眼看著大房、二房、三房的妯娌欺上門,護不住孩子的她只能眼睜睜看無助的兒女受盡委屈。
這些年她真是受夠窩囊氣了,同宗的親族欺負她也就算了,犄角旮旯出來的窮酸秀才也敢給她臉色看,她真的忍不下去了,昔日的蠻橫一下子爆發出來,言語毫不客氣。
她只想傷人,不計後果。
「翎兒,少說一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們是來帶孩子的,不是來與人起爭執、結仇的。
可惜顧四郎的用心妻子感受不到,她眼中全是怒火,看到和顧清蓮生得一模一樣的女兒全心依賴著另一個女人,管那人喊娘,「母女」倆親昵的相偎,這情景深深地刺痛她的眼。
那是她的女兒呀!為什麼管別人叫娘?她才是親娘,十月懷胎將人生下來的,誰也別想搶走。
她此時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她要把女兒要回來,不擇手段,不計一切代價。
「夫人這話言重了,不才雖然沒什麼成就,但也有功名在身,請勿羞辱讀書人的風骨。」孟二元搬出秀才身分,雖是螢火之光,卻也有嚇阻之力,見官可以不跪。
孟家三個兒子一字排開,站在父親身後,他們是孟家的三根柱子,守護著所愛的家人。光這三個就氣勢洶洶了,十分攝人。
「我不管什麼言不言重,今天你們若不讓我帶走女兒,咱們就對簿公堂!有我們錦陽侯府在,教你有命進,沒命出……」她要他們一個個都不好過,如同她多年來受的煎熬。
「你……」無理取鬧。
「翎兒,住口。」她是來添亂的不成?
丈夫一喝,蔣秀翎更狠的狠話一收,眼中蓄滿不甘心的淚水和怨恨,她將孟家眾人當成事事刁難她的婆婆和妯娌,恨到不行,想狠狠咬開他們咽喉,用鞭子抽打。
眼見著情形即將失控,兩方各不退讓,在老管家的護送下,一道還算健朗的身影走至對峙人馬的中間。
「容老夫說句公道話可好?」這些孩子呀!太會鬧事了,逼得收山多年的莫放野不得不出面。
「您是……」這位眼含光芒的老者看來很面熟。
「呵……呵……顧探花,你不記得老朽了嗎?當年的探花郎還是我點的,你貴人多忘事呀!」當時皇上正巧身子不適,由他代為選出三甲。
顧四郎驚訝地把雙眼睜大︰「您……您是莫太傅?」
太傅居然在這里!他還未來得及拜訪。
「這兒人多,別給人看笑話了,進屋里說。」家丑不可外揚,不好將家事攤在太陽底下。
「是!是!都听老太傅的,」他打恭作揖,跟著莫放野往里走,臉上的驚色猶然未退。
率先走入孟家宅子的莫放野咳了一聲,發怔中的孟二元為之一震,搖頭苦笑,也尾隨其後。
他知道隔壁的祖孫必定出身不凡,那通身的氣派遮掩不了,但沒想到會這般顯赫,說是皇帝近臣也不為過。
「那邊跟我很像的愣頭妞,還不扶你娘進來,外面冷著呢!小心凍著了。」怎麼傻成這樣,一動也不動,如木頭偶人要人牽線一扯。
「荷姐兒……」她心里還是有親娘。
「我不是愣頭妞……」憋著氣的顧清蓮漲紅臉,小聲的反駁,她只是話少不是呆。
「快點,冷死了,我最怕冷了,再不進來就要關門了,把你們凍死在外頭。」孟淼淼按頸吐舌,做出凍死鬼的模樣嚇人。
一听不讓他們入內,不等大女兒扶了,蔣秀翎一手捉一個兒女,賣力的往門內走,看得孟淼淼好笑又心酸。
「還冷?不是給你做了兔毛帽、羊皮襖、塞了棉花的棉褲和牛皮靴子。你的脖圍呢?為什麼不圍著?要是再著涼,看我不灌你十碗、八碗熱姜湯…」
看著邊走邊戳、嘀嘀咕咕的農家婦人,顧清蓮忽生羨慕,為何她娘不像人家的娘會嘮叨兩句,不管對錯總站在她身邊,為她挺身而出……
莫太傅是帝師。
當年沒人看好皇上稱帝,幾個皇子分黨派,搶著人脈、錢財資源,李才人所出的小皇子才七、八歲,自然沒人想得到他,不用爭就被孤立了,幾個黨派跳過他和其他人結盟。
那時候莫放野還是個青澀的新進進土,二十幾歲的熱血青年,有抱負、有才干,有著報效國家的忠誠,看到孤零零的小皇子無人教授而躲在牆角,便自告奮勇要當他的老師。
幾年過去了,當初爭得你死我活的皇子因黨派之爭而陸續落馬,不是意外身亡便是被囚禁,連太子也死于毒殺,十幾個皇子死得只剩五、六個,還是不中用的那幾個,皇室宗族日漸凋落。
這時候被人忽略的小皇子嶄露頭角,在莫放野用心的教導下入主東宮,成為皇子第一人。
因為太多兒子殞落了,身心俱乏的先帝傷透了心,不到四十就早早辭世,皇上繼位時才十六歲,被稱少帝。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皇上一上位不久便封自己的老師為太傅,可不經通報進出皇宮,見帝不跪,還給了他內閣大學士之高位,允許進言,參與政事,御賜「帝師」之榮。
前幾年莫放野小心翼翼的扶佐皇上站穩腳跟,那時他已知從龍之功並不好得,有意尋求外放,當一方治吏大使。
可皇上不允,又多留了他幾年。
而後他發現長子的功利心太重有心壓壓他,便讓皇上放長子到地方上歷練,父子倆因這件事吵得很凶,終于有了裂縫。
接著幾個兒子陸續長大,除了三子掌管府中庶務外,其他兩子都入朝為官,于是他萌生退意,給小輩讓路。
真正落實的那次是鄰國送來十名美女給皇上,見色心喜的皇上勾久不顧勸阻全納入後宮,連著數日不早朝,縱情魚水之歡,從早到晚不停的與美同歡,還借助藥物助性。
身為帝師,莫放野義無反顧的進宮,他將赤身的皇上從正在承歡的嬪妃身上扯落,以老師的身分重罵皇上幾句,在皇上沒回過神前憤而辭官,最後掛冠而去。
在興頭上被打斷,皇上也不高興,他自認是九五之尊,一個臣子怎能恃寵而驕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昏君?皇上很火大,決定冷冷如師如父的帝師。
只是幾年過去,皇上發現政務越來越難推動,底下的臣子們各有異心,一個個皇子也長大了,他們跟他以前的兄弟一樣想謀奪他的帝位,身邊無人可商量的皇上又想起對他愛護有加的帝師。
可惜當他宣人入宮時,莫放野早一步出京了,他沒告知任何人,就帶著管家、廚娘、幾名護衛,以及他最疼愛的長孫,幾人急匆匆的離開,皇上才懊惱錯待一心為他著想的老師。
沒人料想得到他會落腳在千里外的小村落,看顧四郎態度恭敬的跟在他身後,可見他的地位有多高,即便離京多年仍不容小覷,冷銳的眸光仍能精準地將人穿透。
「顧探花……」
「不敢,不敢,太傅大人喊我四郎即可,或是我的字永貞。」皇上的夫子他豈敢怠慢。
「現在不在京里,你也別弄那一套繁文縟節了,跟大家一起喊我老爺子就好。」他隨興的揮揮手,不擺架子。
「是的,老爺子。」他彎身一揖,改不了官場作風。
「罷、罷,一堆迂腐。」他咕噥。
顧四郎沉著面乖乖挨訓。
「听說你是為尋女而來?」這兩個丫頭長得還真像,乍一看還以為眼花了,一個分成兩個。
「是的,小女失散已久,我與家人遍尋不著,幾乎心力交瘁。」
那麼小的孩子被人抱走了,可想而知會遭遇什麼,不是被賣了便是飽受磨難,哪有什麼好下場。
他們巴望著孩子能被好人家收養,不求錦衣玉食,但至少衣食無缺,可是這種可能性有多高。
隨著一年一年過去,希望越來越渺茫,他們雖沒放棄找人,但也知道找回來的機會如大海撈針,但憑運氣。
「你們如何得知孟家的女兒便是你們丟失的孩子?」了若指掌的莫放野佯裝不知情的問道。
「是太僕寺卿夫人匆匆過府,問我家蓮姐兒在不在府中,一見蓮姐兒在一旁侍奉湯藥,便與拙荊提起她府上的嬤嬤見到一位與小女極其相似的小姑娘,問我們當初生的是雙生女還是龍鳳胎。」當下一听,他們都驚住了。
「所以就迫不及待地趕來認親?」他打趣著,也有數落意味,誰家大過年的往外跑?又不是奔喪。
顧四郎尷然訕笑,「一急就沒顧忌太多,只想著能早點見到,我們怕又是空歡喜一場。」
接到消息,他們哪還坐得住,稍微收拾一下行裝就想走,可身為顧家子孫哪能不守歲,遲了幾日才啟程。
「你家老頑固能點頭?」他笑得有點惡意。
錦陽侯府的爵位早幾年就傳給顧府大兒子,顧大郎是現任侯爺,而他爹則為老侯爺,老妻升為老夫人。
老侯爺對府中事務是真放手,完全不管事,因為侯府已經敗得差不多了,也沒什麼好管,他帶著幾名年輕貌美的小妾住在別院鮮少回府,也就逢年過節回去待幾日,應應景,露個臉,表示他還健在。
莫放野口中的老頑固指的就是老侯爺,他自個兒是個不守規矩的人,卻給子孫立一堆不得不從的規矩,要是稍微違背便家法侍候,打得皮開肉綻是小事,有的還被打折了腿,逐出家門。
顧四郎一哂,「我……我說夫人的病又犯了,太醫老看不好,便想尋民間大夫瞧一瞧……」
還沒說完,莫放野揚手一止,「曉得了,你騙老侯爺、老夫人說要給媳婦治病這才月兌身的是吧!」
「是的,老爺子,您老睿智。」他一頭汗,外頭冷風颼颼,他卻覺得一臉熱,臊的呀!
「不是我睿智,是你處事太糊涂,也不瞧瞧這天兒還沒化凍呢,居然敢帶著你媳婦到處跑!找女兒很重要,可也要看看自己負不負荷得了,要是有個一、二,你讓那兩個小的怎麼過活?」他指著偎在蔣秀翎身邊的顧清蓮、顧清真。
劈頭一陣臭罵,顧四郎只得陪笑,他也是百般不願意,想著自己偷偷出京就好,誰知妻子死活不依,抱病也要跟,他才出此下策帶上一家人,要死也死一塊。
「淼淼,過來。」莫放野一招手,顯得和藹可親,笑臉像朵菊花,開得可盛了。
「莫爺爺,您又年輕了十歲,越活越回去了。」她面上笑著,但心里月復誹,老奸巨滑,這里最狡猾的人就是他了,瞧他那張笑面之下不知又要陷害誰了,她要小心應對。
「呿!就你嘴甜,老哄著老頭子開心。一會兒我要吃醬醋肉片和水煮魚,再弄個什麼溫泉蛋,要熟不熟的軟蛋黃最合我老人家牙口。」牙不行了,只能吃軟物。
果然又來算計她,他幾時成了「吃貨」?「莫爺爺想吃什麼,我娘會弄。」
「你不自己下廚?」他一睨。
孟淼淼笑得特別天真無邪,「您想中毒或洗腸胃大可來找我,包管您一口下肚立即升天。」她只能「說」一口好菜。
「罷了,說正事,你也看得出自個兒和顧二小姐容貌相似,說不是姊妹你也不信吧!所以我只問這爹娘你認不認。」他言下之意似有轉圜,且看她意願,有事他兜著。
一下子成為所有人注目的對象,孟淼淼也陷入兩難,一邊是養大她的爹娘,對她疼寵有加,從小到大有應必求,如果可以,她希望永遠當他們的女兒陪伴左右。
但另一邊又是有生恩的親生父母,看他們期盼的眼神,兩手交握的殷盼和熱切,她又不好太明確地拒絕,畢竟生她的娘拖著病體前來,兩夫妻十余年不遺余力的尋人,冒著挨家法的風險前來認親,她非鐵石心腸,還是有些同情和動容。
她不是原主,沒有非要認祖歸宗的血脈糾結,真正和她相處多年的是東山村家人,深厚感情不在話下,那是深入骨髓的,拔也拔不掉,對她而言那才是至親,無關血緣。
然而顧府爹娘也不能說舍棄就舍棄,那是血脈的相連,欲斷還連,絲線般緊緊交纏。
「爹,娘,您們認為呢?」她把麻煩丟給孟二元與秋玉容,向來如此,誰叫她是個被嬌慣大的女兒。
到女兒一如往常的依賴,孟二元夫妻既安心又有一些感傷,「當年我們的確有一個女兒,但出生不到十二日便死于痢疾,我們向人借了驢車到府城就醫,可是剛到不久,尚未用藥便沒了……」
當時他們傷心欲絕,帶著孩子返家,因未足年的孩子是不能下葬祖先墳地,得地另行安葬,因此他們只能偷偷模模的做,以免孩子魂魄無所依歸。
當墳土剛填平時,驢車那邊傳來細如貓叫的嬰啼聲,兩人既驚且懼,以為孩子不肯入土為安來找他們了。
哭聲不斷,哭得令人不舍,夫妻倆相看一眼,決定尋聲去瞧一瞧,結果發現孩子的哭聲是從驢車上的空籮筐里傳出來。
懷著不安的心情打開一看,里面竟是哭得滿臉通紅的小娃兒,似乎餓了很久,瘦瘦小小的,不比他們的孩子大多少。
不忍心孩子挨餓的秋玉容便喂起女乃來,剛生完孩子的她女乃量豐足,小娃兒小嘴一嘟一嘟的吸起女乃,吸得好不起勁。
當下他們欣喜若狂,愛上了這個孩子,發現是名女嬰,兩個人同時認為是死去的女兒回來找他們了,干是興沖沖地抱回去養。
「……你小時候真的很可愛,長長的睫毛眨呀眨的,一逗就笑,吃什麼從不挑食,我和你娘一看你笑,心都化了……」回想著女兒過去的種種成長模樣,孟二元笑中帶著淚光。
「爹,我不走,陪著您。」她的爹會心碎的,他那麼寵她,她怎麼能轉頭喊他人爹。
有人歡喜就有人傷心,顧四郎和妻子卻是心中一痛,近在咫尺的女兒相見不相認,情何以堪?
「傻丫頭,爹的乖女兒。」還是女兒貼心呀!
「娘,您說過不會不要我的,說話要算話。」她要爹和娘、大哥、二哥、三哥,他們六口才是一家人。
秋玉容一怔,隨即淚水盈眶,「你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她想了一下才點頭,「我遇到那個劉嬤嬤,她喊我……顧二小姐……」
「難為你了,淼淼,你這麼聰慧,一定猜到必有內情,忍著不問也是怕我難過。」難怪女兒這些天老是動不動抱著她不放,問著她是不是最愛女兒之類的怪話,原來是嚇懷了。
「娘,您永遠是我娘,一百年不變。」拉勾。
看著女兒孩子氣的勾小指動作,秋玉容忍不住哭出聲。
她一哭,蔣秀翎也哭,一個是心疼女兒,一個是嫉妒女兒跟別人親,看都不看她一眼。
「咳咳,淼淼呀,其實你的親生爹娘在侯府的處境不是很好,他們是四房,上面三個房頭的人老是欺負四房,你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去替他們出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