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日下朝後,嚴延在御書房里獨自輕撫著萸娘姊姊做給他的平安祥雲舊荷包。
……記憶中,繡著荷包的萸娘姊姊在微弱的燭燈下,神情總是透著說不出的靜謐柔婉,一襲簡單的素色袍子,長發梳綰成髻,也僅僅只用一柄成色不佳的玉簪束住。
可就是這樣素淨得彷佛月光的萸娘姊姊,卻每每令運籌帷幄下筆布局的他不自禁看痴了,幾乎忘了落筆。
當年東宮一向用度緊張,對上對下甚至對外也有諸多需打點之處,萸娘姊姊卻一向分配歸置得恰到好處,相同是收攏人心,可總是熨貼得叫人心中溫暖。
彼時,他的外衣冠服在面上大致不錯,因著太子袞服皆是要對外面見群臣時所著,當時掌握後宮中饋的皇貴妃也不敢在上頭克扣,但私下內里的袍服腰帶荷包鞋襪等物,卻皆是粗制濫造。
可萸娘姊姊有一雙巧手,總能化腐朽為神奇,想方設法褪軟了看似華貴實則粗糙硌人的羅布,親手裁縫細細做來。
只是後來,那些舊衣鞋襪在他登基之後就被貴妃樂正婥汰換一空,只剩下這個他隨身的荷包。
當萸娘姊姊細心為他做的衣物鞋襪被殿內省司衣房的繡娘女紅取代過後,他初時尚不以為意,貴妃果然出身名門,眼光品味上乘,所安排添置的衣飾華麗細致,處處符合皇家非凡氣勢。
他更對貴妃的賢慧淑德引以為傲,並沾沾自喜著貴妃果然愛他至深,連他生活起居都安排得完美無瑕穩妥驕人。
直到萸娘姊姊薨逝的一年後,他在御花園里和心月復武將信步閑談邊疆國事之時,忽然看見該名重臣武將因說得激動了,大袖微翻,內里不經意間露出了小小細繡的兩個字——
平安。
那一剎那,他心髒猶如被巨錘擂中般,胸口劇痛,鼻端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見他神情恍惚地盯著袖口,該名武將羞赧卻掩不住得意歡喜地解釋道︰「臣長年征戰沙場,此乃拙荊所繡,貼身為臣祈求平安,讓皇上見笑了。」
「朕……也有的。」他眼眶莫名發熱,喃喃。
他失態地低頭尋翻找身上的衣衫配飾,也想取出為證,可最後卻是失神落魄地輕抖著手,抬頭四顧茫然……
當天夜里,他發瘋般回寢宮翻找著數十箱紫檀和黃花梨木大衣櫃,宣室殿、未央宮一一都去了,可最後他只在未央宮那褪色的高枕下,尋到了這枚舊荷包。
平安猶在,祥雲如故,可那一直像月光般陪伴著他、照亮了他崎嶇陰暗宮途,那燈下回眸時,屢屢叫他評然心跳又慌忙抑制的溫柔笑靨……那個他一直強迫自己僅僅只能將之視為至親的女人,卻已經永遠消失在他生命里。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空床臥听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那一刻,他瞬間崩潰了,緊緊攥著荷包貼在心口,放聲大哭……
這回憶,痛得令他至今想起,依然心如刀絞,眼眶血紅——
當年,懵懂的男孩和少年,分不清何為迷戀之情?何謂白首之約?
可他已然長大了,努力鍛造自己成為一個頂天立地鐵骨錚錚的男人,自刀山血海、萬花叢中走來……
現在,他終于明白了自己這三年渾渾噩噩痛苦不甘的是什麼?
他曾經有幸擁有一個心意相通,恩愛兩不疑的賢妻,可他只記得她的恩,她的賢,卻渾然忘卻了他們十四年來相知相守相扶持的那份愛,早就渾似親人卻又遠勝親人了。
「情自深處起,荷落我來遲……萸娘姊姊,」他瘠啞的低喃自語。「不,萸娘,這一次,朕不再遲了,換朕來護著你,朕來守著你。」
這一夜,安魚同樣夢見了那只平安祥雲荷包,縱然隔著兩世,她依然無比清晰地記得,她是如何強忍肝腸寸斷,笑著將它收回。
如同收回她的心,就此深埋。
當時她已然病得重了,他坐在榻邊親自為她喂藥,恰逢長樂宮來報,說小公主肚子疼,哭著要找父皇,他手一抖,卻只淡淡回了一句「讓太醫好好診治公主,朕這兒忙完了自會去看看」。
「皇上……」薄萸娘卻看見他眉心悄悄蹙起的煩躁與焦灼,她嗓音低微沙啞斷斷續續地道︰「您先去看孩子吧……臣妾這兒沒事……」
他猶豫了。「可是……」
她目光忽然落在他腰間嶄新的蟠龍荷包上,有一剎那的失神,喃喃問︰「皇上……您那只荷包呢?」
「荷包?」嚴延溫柔的眼神浮起一絲迷惑,低頭一看,隨即莞爾。「哦,朕今早上朝前,貴妃說她親手幫朕繡了個新的荷包,要朕換上……呃,萸娘姊姊,朕不是喜新厭舊……朕只是見你做給朕的那荷包舊了,絡子也斷折了幾根,朕舍不得再戴,所以這才換下命人妥貼收好的。」
她怔怔地看著那只張牙舞爪威嚴赫赫的金絲銀線蟠龍荷包……在他的不自在與凝滯的沉默中,終于回神過來,輕輕地笑了。
見她一笑,下意識心髒緊縮屏息以待的嚴延這才松一口氣,嘴角微揚,伸手憐惜地理了理她鬢邊一綹微亂了的發絲。
「貴妃待皇上好,那臣妾就放心了。」她眼神溫和,吐息微弱地道︰「……那舊荷包,能還給臣妾嗎?」
他莫名緊張了起來。「萸娘姊姊,那是你給朕做的——」
「臣妾就想看看那斷了的絡子還能不能重新續上……」她喃喃。
「萸娘姊姊,你保重身子要緊,等養好病了,有多少荷包做不得?」他眼底盛滿依戀和一絲苦苦壓抑的悲傷與不安,強顏歡笑地勸道。
她卻是神情平靜而堅持要回那只荷包看看。
「好吧,可等你看過了,不管續不續得上新絡子,都得再還給朕才行。」他撒嬌道。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薄萸娘強撐著抬起手,模模他英毅俊美的臉龐,淺笑著點了點頭。
「良河,你到長樂宮尋貴妃把那只荷包——」
「……皇上,這不是什麼大事,讓良公公隨侍您到長樂宮看小公主,臣妾讓楊海去取來即可。」
嚴延沉吟了一下,終究還是憂心著小女兒的病情,安撫地拍拍她瘦骨嶙峋的手,柔聲道︰「好。那姊姊好好歇會兒,朕晚些再來。」
她疲憊地笑笑,頷首。
後來,楊海回來了,滿眼氣憤又強自忍住,小心翼翼地陪笑道︰「皇後娘娘,老奴有罪,方才取回的路上走得急了,不留神竟將荷包落在了地上,弄髒了荷包,老奴這就讓人好好洗濯干淨再——」
她神情平和,溫言道︰「不妨事,本宮知道不是你的錯……荷包給我吧。」楊海眼眶紅了,鼻頭一酸,遲疑地將袖里的荷包恭敬遞了過來。「娘娘,您別生氣,長樂宮那兒欺人太甚,皇上聖明燭照,總有一天會看清某些人的真面目的。」
「楊海,謝謝你。」她眼神有些飄渺恍惚,回過神來後對著他笑了笑。
「本宮會請皇上做主,等我走了以後,贈你百金還鄉養老……你也吃苦了大半輩子,夠了。人哪,這一生什麼都是虛的,只有照顧好自己,好好踏實過日子,才是實的。」
楊海已經掩袖嗚嗚哭得不能自已了。
她低頭看那只荷包,明顯有被踐踏沾灰的痕跡,消瘦的手指緩慢撫模過,最後輕嘆了一口氣。
「把燻籠移過來本宮跟前吧。」
「皇後娘娘?」楊海含淚驚惶抬頭,隨即撲通一聲猛然跪了下來。「娘娘萬萬不可啊!這、這荷包燒不得,這是您親手給皇上縫制的,這是您的一片心啊……」
她長長睫毛低垂,淡無血色的唇瓣微微輕啟,平靜地道︰「人不在,留什麼都是多余,這皇宮我確實也待得倦了,又何必讓這荷包膈應了皇上和貴妃呢?」
「皇後娘娘,不能夠啊……嗚嗚嗚……皇上現在不知道,可、可往後總要留個念想……」
薄萸娘有一絲苦笑地看著這忠心耿耿的楊海,最後還是抵不過他的苦苦懇求,把荷包壓回枕下。
她總想著,自古以來皇後薨逝後,待新後上位,寢殿內外自然都會汰換一新的,所以也就不急在一時銷毀這已成了無用物的舊荷包了。
……安魚突然從夢中驚醒過來,身子一個痙攣,心頭驚跳良久,漸漸才平復了下來。
她突然再無一絲睡意地睜大眼,對著上方的承塵發呆。
「真是噩夢……」她揉揉眉心長吁了一口氣,腦中倏地閃過一個殘影,小手一僵——
荷包?!
她今晚在院中和干元帝「對峙」之時,夜色朦朧,可她總覺得眼角余光瞥見了他腰間配飾的,那個荷包形狀和花樣怎麼和她試圖焚毀的那只很相像……
不不,應當是眼花了,大黑夜的,她眼力也沒那麼好。
況且堂堂一國天子,所用之器之物無不是最精致上等,配戴上褪色老舊的東西,于禮不符也有損龍威國體。
「看來我就是天生跟皇宮犯沖,」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還沒進宮,已經心神耗弱疑神疑鬼起來了。」
唉,既然已經逃一不過,那便熬吧!
薄萸娘既然能在步步莉棘的東宮中熬過十四年,安魚現如今在清平許多的後宮里熬上五年,雖非小事一樁,想來也不算太艱難的。
這五年,她便抵死不認自己是薄萸娘,他嚴延又能如何?
自古帝王無家事,他坐上了這個至高無上的位子,掌握天下至權,如若非要在人前揭穿她真實身分,難道不怕人人非議譏笑他是個妖言惑眾昏庸不明的皇帝?
到時候動搖國本也不在話下。
于是,安魚便懷揣著這樣自覺穩妥的牢靠心思,天明後,接受眾丫鬟嬤嬤的服侍梳洗精心打扮,而後跪別父母,看著浩浩蕩蕩前來迎接的迎親宮儀隊伍,鎮定從容地上了皇家鸞鳳車,進宮。
樂正婥穩穩坐在長樂宮主殿大榻上,縴縴玉手姿態優美地分茶,看那注入的水漸漸在金匙攪拌中呈現了幅秀麗山水樣,茶香四溢,令人心醉。
「娘娘這分茶的功夫真真是出神入化了。」照兒侍立在一旁,看得嘖嘖稱奇,滿眼崇敬。
她微挑柳眉,似笑非笑。「小嘴兒這麼甜……怎麼,你是生怕本宮今兒心情不好,特意說些好听的話哄本宮來了?」
昭兒訕訕然一笑。「明能呢,奴婢這是句句真心話……」
「得了。」她放下金匙,眉眼舒展,神態自若。「本宮也想明白了,怎麼說本宮是皇上親自迎進宮中的貴妃,和皇上之間的夫妻情誼無人能及,今兒進宮的新人再多,一時半刻也動搖不了本宮的地位。況且,皇上心里只有本宮,就是本宮最大的倚仗,本宮還有什麼好可怕的?若是在此時自亂陣腳,這才真叫笑話。」
「娘娘說得對,今早皇上還特地命人送了上好的阿膠和進貢的雪綾緞過來,足見對娘娘聖寵眷眷。」
樂正婥嘴角輕揚,眸底笑意漾了開來。「好了,本宮這兒沒事,你們都下去吧!」
「是。」照兒和燋兒恭敬的行儀退下。
樂正婥低頭看著那一茶碗的秀麗山水,江山如畫……
她噙笑端起了那碗茶,一口一口,慢慢啜了個干干淨淨。
而在另一頭,安魚不知旁的新進嬪妃美人被安置到何處,她卻是被宮女嬤嬤太監羽林衛大陣仗聲勢赫赫地簇擁進了離皇帝紫宸殿最近的這處披香殿。
披香殿是座典雅恢弘中透著南方園林明媚之美的宮殿,如今初春雪未盡,殿前園子默林淡紫繽紛如夢似霧……
她腳步一頓,不禁有些看怔了。
……披香殿何時有這麼多的照水紫梅?
安魚情不自禁走進這片紫色默林中,伸高了手欲觸及其中一枝雪白透紫的朵,卻還是遲疑了一下,又垂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