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替我訂下一門親事!」
皇甫少杭說過的話猶在耳際,隔不到三日,敬賢堂那邊來了一位嬤嬤,不得其門而入,只好隔牆喊話,傳達老夫人的決定。畢竟沒分家前,二房無權做任何決策,只能听當家主事的。
乍然一听此事的二房夫人張蔓月錯愕地說不出話來,眼前一黑差點厥過去,要不是女兒伸手扶住她,在她虎口處按壓了幾下,她真要一厥不醒,吐口心頭血讓仇者痛了。
還好女兒習醫,這才及時挽回一場憾事。
可是她仍面有郁色,心懷憂思,好好的天日怎麼會平地起風雷?她已經少和「那邊」有接觸了,為什麼還把算盤打到她女兒身上?
越想越坐立難安的張蔓月拉著女兒的手不放,唯恐她一個錯眼女兒就被搶走,老夫人的手段越來越下作,從她身上撈不到銀子就打起她女兒主意,為什麼有這種長輩,簡直卑劣,無恥至極!
二房的男人此時都在靈海書院,黎玉簫、蕭玉笙兩兄弟一早就跟著父親坐馬車前往書院讀書,清風齋中就獨留母女倆清閑過日,他們都以為有一牆阻隔,大房、三房過不來,總不會再借故生事了吧!
可是誰曉得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他們越是平靜,別人越看不過眼,即使沒事也要找些事撥弄撥弄,而二房如今最看重的正是長女的婚事,一過十三便要開始議親。
「笛兒別擔心,娘就算豁出一條命也不會應允這樁婚事,太欺負人了!」眼眶泛紅的張蔓月義憤填膺,不甘心二房的一再退讓得不到諒解,反而讓人得寸進尺。
不像母親那般氣憤的黎玉笛蝶睫微垂,若有所思,「娘,你知道祖母為我找的是什麼人家嗎?」
一拭眼角,她眼中淚光閃動。「還能有誰,不就秦家那幾個不學無術、好吃懶吃的浪蕩子,一輩子沒出息也就算了,還拿著媳婦的嫁妝揮霍,吃喝玩樂養伎子……」
一說到伎子,她忽地停口,想到女兒已十三歲,有些話還是不能隨便出口,免得髒了女兒的耳朵。
「秦家?」哪個秦家?
「你祖母和婉姨娘的娘家。」她無奈又傷心的說著。
當年的事她說不恨是騙人的,當她知曉丈夫和其他女人有過一夜後,她的天是塌下來的,當下有想死的念頭,她不能接受口口聲聲心中只有她的丈夫居然與他人有染,兩人之間幾乎決裂。
而後得知是婆婆的作為,加上丈夫痛哭失聲的跪在面前求她原諒,並發誓不再見那女子一面,兩夫妻抱著哭,將此事揭過,以為在與兒子將近撕破臉的情況下,老夫人會有所收斂,不再妄想插手兒子兒媳的房中事。
老夫人硬將秦婉兒抬進門,還擺酒宴客說她將為兒子娶平妻,但兩夫妻不同意,因此鬧了一陣子,又有張家人上門打砸,然而秦婉兒的肚子越來越大,不給個名分實在不行,所以雙方各退一步,讓她當姨娘。
但是老夫人的作法著實令人氣惱,她以妾當妻帶著秦婉兒進進出出,參加各府邀約,對正經媳婦卻是不聞不問,彷佛沒這個人似的,多次在人前妄稱秦婉兒為媳婦,引來不少非議。
「喔,祖母姓秦呀。」她倒忘了這回事。
黎玉笛一向不喜矯揉造作的秦婉兒,因此對她的娘家人不感興趣,連提都懶得一提,只隱約記得和祖母是姻親。
原來是一家人呀,倒讓她給疏忽了。
「笛姐兒放心,娘不會讓你嫁到秦家,誰敢逼你娘跟他拚命!」為母則強,為了女兒的將來,目光堅定的張蔓月有豁出去的決心,即便背上「不孝」之名也在所不惜。
「娘,我信你,別氣壞了身子,這事還懸乎得很,祖母無法一手遮天,咱們再從長計議。」
當事者老神在在,絲毫不以為意,她只覺得好笑和可悲,黔驢技窮的老夫人也出起爛招
了,想藉由她的婚事逼迫二房。
實在笑不出來的張蔓月一臉愁色,沒法像女兒一樣看得開。「你不曉得這件事的嚴重性,一旦交換了庚帖,這門親事就算定了,你不嫁都不行。」
「大不了悔婚,上門退親,女兒年紀尚幼,拖個三、五年看誰耗得起,而且『意外』這種事也不難發生,秦家想年年掛白幡我倒是能成全。」逼急了,她一年毒死一個,有了刑克之名看誰敢娶。
黎玉笛向來自認不是行善之人,別人的生死與她何關,祖母真私下為她訂親,一紙婚書還偷不來嗎?皇甫少杭可不是吃素的,他手底下隨便出動一人便能輕易盜來。
要不,心狠一點,真的下毒來個干脆,看誰不順眼先毒誰,死不死無所謂,鬧個雞犬不寧,個個沒得高枕眠,偷雞不著先蝕把米。
張蔓月一听,臉色微變。「說什麼胡話,這事能當兒戲嗎?一旦被退親,對你的名聲有多傷你知不知道?將來想找個好對象多難,一輩子留下污點……」
「又不是嫁不出去……」黎玉笛低聲咕噥,心里浮起老以師哥自居的皇甫少杭,心口有絲異樣浮動。
「你說什麼,嘀嘀咕咕的,你娘煩得頭發都快白了,你倒似沒事人一般,你這膽子比天大的個性到底像誰?」唉,她愁得一個頭兩個大,沒法吃,沒法睡,女兒倒好,風平浪靜地好像事不關己,一個看戲人而已。
「娘,船到橋頭自然直,這事兒不用放在心上,會有辦法解決的。」看來她得下下狠招了。
此時得意地盤算著能從黎、秦聯姻之事得到多少好處的老夫人忽然打了個冷顫,手中的一碗茶差點翻倒。
沒來由的,她感到寒意陣陣,連底下墊著的褥子都有冷氣往上冒,凍得她心神不寧,心頭慌得莫名。
「不行、不行,這事還得找你爹說說,不能讓老賊婆算計到我們頭上!秦家想娶,咱們不嫁,娘找你舅舅們打上門,不信秦家人不怕!」有娘家人當靠山的張蔓月底氣足,一開口就是武人之家的蠻橫。
一想到外祖家那幾位性情真又魯直的舅舅,黎玉笛忍不住笑出聲,戰場打磨下來的真漢子,一出手非死即傷,秦家那一窩軟蛋要是招架得了,她學烏龜爬京城三圈。
「娘,多揍幾拳,替咱們出氣,要不是秦家人在背後出招,咱們怎會被逐出家門,在什麼都沒有的莊子一住便是好些年,夫妻離散,骨肉分離。」這個仇還沒討回來呢!秦家人又來送死,真當軟柿子好捏。
黎玉笛垂下的目光中微泛冷意。
想到這幾年受到的苦難,恨到不行的張蔓月怒氣沖到頭頂,「好,讓你舅舅們把秦家給拆了,看你祖母怎麼趕回去阻止,她不是一直顧著娘家人嗎?我看這一回她拿什麼來護!」
不是不怨,而是強忍下來,顧念全局,不想讓夾在中間的夫君為難,可是人的容忍是有限度的,老夫人一事不成又生事的行徑真的惹毛護女心切的張蔓月,她氣呼呼地走出去,一副要和人一決雌雄的樣子,不死不罷休。
武人之女的氣魄,寧死不屈。
看著母親被花叢遮住的身影越走越遠,黎玉笛面上的柔和慢慢冷硬,露出一絲殘酷。
「出來吧!」
樹梢風搖處,落下一身玄色的黑衣人。
「在。」
「你是……」生面孔。
「黃泉。」黑衣人聲調平得毫無起伏。
「和九泉是……」應該有關系。
「我們都是爺的暗衛。」鮮為人知。
她感興趣的問︰「皇甫少杭有幾個像你們這樣的暗衛?」
「不少。」
「不少是多少?」她也想養幾個以備不時之需。
「請小姐自個問主子,恕難回答。」黑衣人聲音冷冰冰,彷佛多說一句話就冰渣子割喉似的。
她一頓,羽睫輕掀,「好吧,叫你主子來,說我有事找他。」
「是。」
一眨眼,黑衣人又消失在陰影中,似乎不曾出現,身手之快有如風中光影,一閃而逝。
說快不快,說慢不慢,一到入夜,夜深人靜,剛梳洗完的黎玉笛正打算上床就寢,就見一道黑影矗立窗外。
不得不說她真嚇了一大跳,定神一瞧,她有股伸出五指抓花人臉的沖動,若非她膽大,準會嚇得魂飛魄散。
「你找我?」
矯健的身形翻窗而入,落地幾無足音。
「你一向這樣無聲無息的嚇人嗎?」她沒好氣的埋怨,一雙水漾杏眸在燭火下更顯動人。
眉頭一挑的皇甫少杭低聲笑道︰「下回我會記得敲鑼打鼓,大搖大擺的夜訪香閨。」
「咕!你還敲鑼打鼓的,存心膈應人是不是?我娘不被你嚇死也一棍子將人打出去。」她娘是當人媳婦了才收斂脾氣,听說以前也是紅衣縱馬的小辣椒,性烈如火。
他一笑,「找我做什麼?」
說完,如入無人之地的皇甫少杭自個找椅子坐下,二郎腿一翹,喝起放在小火爐上溫著的熱茶,神色愜意。
「我訂親了。」
「什麼!」他一口茶往外噴。
「三師哥不該恭喜我嗎?」她眉眼都帶著笑意,唯獨眼底寒氣森森,不斷冒出冰冽之色。
「是哪個活膩的家伙敢跟爺搶人,爺滅了他!」他一臉狠色的以手背抹唇,把茶沫子抹去。
「秦家。」早該放拾了,任他們蹦太久了。
「秦家?」皇甫少杭狠厲的眼神中有一絲困惑。
黎玉笛為他解惑,「我祖母的娘家。」
聞言,他眉頭一皺,「又使什麼夭蛾子了?」
她聳聳肩。「要他們不作死比死還難過,我祖母那人眼皮子淺,有誰在耳邊說兩句挑弄的話,她馬上自以為聰明的盤算,認為以她的身分有什麼成不了事,不孝違天,誰敢忤逆?」
孝字大過天,以孝為名,老夫人著實過了好些年快活日子,底下兒孫以她為尊,不敢有所違背,因此慣成她我行我素的性子,只要別鬧得太過,連黎太傅都縱著她。
「所以呢?讓她開不了口?」指骨分明的十指修長如玉,互相交握扳動著,發出骨節輕響聲。
黎玉笛沒好氣的橫了一眼。「真要她臥床不起還用得著你動手?干這種事我比你在行。」
她也想過下毒,可是一想到老夫人的行事作風,準又鬧著要她娘侍疾,豈不是坑了自個親娘。
若直接把人弄死了也不成,一家人得守孝,哪里也去不成,她爹靈海書院的山長做得好好的,若是守上三年孝,那位置在不在還得另議,她何必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那你想我怎麼做?」他從善如流。
燈火搖曳處,美人如畫,有些心猿意馬的皇甫少杭盯著燈下倩影,喉頭干澀得像點了一把火,燒得發疼。
「你上回說的『湊和』,就去做吧!小侯爺總比秦家好。」嫁誰不是嫁,起碼要讓她看得順眼。
「你拿爺和那個渣比?」目光一沉的皇甫少杭大感不悅,渾身散發出殺人于無形的戾氣。
「當然不能比,他是個渣,你是天上星宿,瞎子都能看出你們不在一個等次,可是……」她話留一半。
「可是什麼?」他面色覽狠。
「可是他姓秦,我祖母的娘家佷孫,在她眼中他樣樣都是好的,基于肥水不落外人田,她二話不說先定下了。」先斬後奏,兩家說定了才向二房透話,殺得他們措手不及。
「哼!死人就省事多了,爺給秦家送幾口棺。」他冷笑,眼泛殺意,他太久沒殺人了,都忘了他雙手染血。
皇甫少杭也想好好地當他的紈褲子弟,整天吃喝玩樂,醉生夢死,只要他不造反,有個皇帝舅舅,普天之下他有什麼不能做。
偏偏找死的人特別多,他剛要靜心修身養性,不長眼的蟲子一只一只冒出來,哪里不去偏往他身上撞,他不收拾收拾都把他當成病貓了,吼聲無力,肢體蒼白。
她搖頭,「對我祖母不管用,她要是打著冥婚的主意呢?人死了就守寡,以彰文人氣節。」
「她敢——」皇甫少杭怒吼。
「有什麼不敢,她要得不過是我豐盈的嫁妝罷了,一半幫襯她日漸被掏光的娘家,一半扣下來當她自個的私產,祖母貪錢又好面子,唯獨不怕坑死二房。」好似二兒子不是她生的,生來結仇,不弄個母子反目便不成仇家。
听到這兒,他明了地冷笑。「打了一手好算盤,人財兩得,她問過爺同不同意了嗎?」
虎口搶食,果然夠膽。
「嘖,誰曉得你哪根 、哪根蒜,少往臉上貼金了,在這府中除了我認識你外,誰知道你我之間有所關連?」他們的往來是私下的,秘而不宣,誰也沒想過揭開那張薄薄窗紙。
嫌麻煩。
「你在怪我沒早日定下你羅?」原來她已經這麼迫不及待,看來是他辜負了。女人呀!不論幾歲都一樣,言不由衷,先前和她提時還裝模做樣,一副多委屈的樣子。
心花朵朵開的皇甫少杭暗喜在心,表面裝作不在意,心里其實對小師妹存有幾分好感,不厭惡娶她為妻。
瞧他似笑非笑的神情,面上一熱的黎玉笛真想給他幾拳。「你也可以當沒這回事,我舅舅家的幾位長兄也很不錯……」
言下之意並非非他不可,她還有很多選擇,張家人一出手,她一意孤行的祖母也要怕上三分。
「小笛兒,笛兒妹妹,你知道惹毛我的下場有多嚴重嗎?別輕易玩火。」皇甫少杭的目光一沉,起身往不知死活的小女人走去,長著粗繭的大手似威脅的輕撫她粉頰。
「少擺出惡人臉,我不吃你這一套,要不是由你出面我能省不少事,要不然誰樂意早早決定終身大事?」在她的觀念中十三歲還是稚齡,哪能談論婚嫁,再過十年還差不多。
黎玉笛沒想過嫁人的事,她的思想還停留在上一世,沒法接受早婚的習俗,她以為她能拖上幾年,徐徐圖之。
誰知現實從不給人機會,在她認為生活終于能掌握在手時,給予狠狠一擊,讓她不得不認清時不我與,她活在男尊女卑的年代,女子不能自主婚姻,婚嫁全憑長輩做主。
「我讓你不樂意?你只能是我的人……」一說完,他俯身封住令人火冒三丈的小嘴,摧花似的蹂躪。
一開始他真的只是想教訓她而已,讓她知曉誰才是老大,可是一接觸到軟女敕的唇肉後,他失控的沉溺,欲罷不能的輾吻吸吮,以舌頂開編貝白牙長驅而入,含吮丁香小舌。
戲弄著,追逐著,相互糾纏,漸漸地,他看見自己的心,原來有著她的容顏,她無所不在的身影。
在師父用又愛又恨的語氣提起藥王谷的小師妹時,他的心已烙下她的影子,一是好奇,一是羨慕,什麼樣的人能活出灑月兌,不因他人異樣眼光而繼續展翅高飛,飛到令人向往的高空。
那時的他想和她一起飛,看看天下有多遼闊,如今他如願以償了,擁她在懷中,恣意妄為。
「皇甫少杭,你太可惡了……」居然趁機偷襲,男人的劣根性展露無遺,她與虎謀皮了。
「呵……謀殺親夫是不道德的事,你要多讀讀《女誡》、《女四書》。」他打趣的握住她指縫間藏針的手,泛著藍光的針頭顯而易見是加料的。
「我還沒說要嫁你。」她後悔了,要收回原意,眼前的他根本是不折不扣的狼,獠牙外露。
「來不及了,娘子,你烙下我的名字了。」他指著她的唇,以指描繪被他吻腫的紅唇。
「什麼,為長公主府提親?」
宗人府的宗令夫人親自做媒人,陪同的還有皇甫少杭的皇嬸八王妃,杏林泰斗之母張老夫人,家中十代寫史的皇上親信史官之妻文夫人,以及才名滿天下卻自梳的清真道長等人。
最重量級的是一身風華難斂的護國長公主,她親率了百名長公主府親兵抬了三十六抬禮來說媒,說得是黎府二房的長女。
這樣的親事誰不眼紅,一攀上護國長公主府等于魚躍龍門,榮華富貴享不盡不說,還能福蔭娘家。
老夫人一听就應了,毫不猶豫,哪管娘家的佷孫,當下就要交換庚帖,有這門親事她就能橫起來,誰敢再擋她去路?
但是正如黎玉笛所料,老夫人當真膽大包天,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她的好孫女黎玉仙,娶誰不是娶,都是二房的,她心一偏決定以庶充嫡,再改動祖譜上的位置指次為長,意圖蒙混過關,自以為聰明得能瞞天過海。
老夫人真的認為無所謂,不管誰嫁入護國長公主府都是黎府孫女,姊姊理應禮讓妹妹,何況黎玉仙嫁得好自己才好橫著走,若是換成黎玉笛,她早晚會被氣死,半點禮物也沾不著。
既然于己有利又何必便宜命里犯克的討債鬼,暗中掉包成就好事,再隨便找戶人家把黎玉笛嫁出去。
只可惜趙婕雲早得了兒子的叮囑,特意將庚帖上的八字看得仔細,一瞧有異也不找老夫人細說分明,直接問了黎太傅他家到底有幾個嫡長孫女,把黎太傅臊得一張老臉都抬不起來。
事後老夫人被禁足了,不許插手二房孫子孫女的婚事,頭發花白的黎太傅把三個兒子叫來面前分了家,大房佔大頭,分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由二房、三房均分。
只是三房暫時還住在一塊,等兩老百年後才能自行搬出,人上了年紀總愛兒孫繞膝,他要的不過是含貽弄孫。
拿到分家後的契書,兩塊合起來約五百畝的土地、兩座莊子、三間鋪子,五萬兩銀票,黎仲華既感傷又有一些心酸,做了幾十年的孝子,他終于能為自己而活了。
但是分了家之後不再有月銀,各房的分例由各房負責,公中不撥銀子,黎太傅有俸祿,以及兩千畝的公祭田,因此黎府上下的運作還是一如往日,下人的月錢由賬房發放。
唯獨老夫人這邊難了一點,她手中不再有鋪子莊子上的進項,都分給各房了,她只剩下以前攢下的私房。
換言之,她沒法拿黎府的銀子補貼秦府,她的娘家人日後要自食其力,再也沒有用不完的銀兩供其揮霍。
「走,咱們去給你辦嫁妝。」
女兒要嫁人了,大點的家什得先打好,要買上好的花梨木和紫檀、香樟,水楠也備一些,酸枝木做些小件的踏板、木凳、子孫桶……
「娘!你財大氣粗了,有地主婆的氣勢。」看著母親笑呵呵的好精神,黎玉笛也為她高興。
「病好了」的張蔓月氣色好到不行,那眉眼都有翠鳥歡騰般的喜色。「我這是揚眉吐氣了,被你祖母壓了這些年,我鮮亮的衣服不敢穿,稍微招眼的胭脂抹不得,她還時時盯著我的嫁妝要我上繳公中,我是憋著氣硬跟她扛著。」
她名下有不少鋪子和莊子、田地,因為婆婆盯著緊,她也不好做得太顯眼,便讓幾房陪房管著莊子的事,把田地佃出去收點糧食,鋪子不做生意全讓人租了,她只收租金。
不是她不想賺點零花,而是府里的女眷眼皮子都太淺了,她剛接手經營時,婆婆就帶幾個妯娌上鋪子,看中什麼就拿走,也不說付銀子,只言自家的東西自家用不得嗎?
一次兩次還吃得消,次數一多就賠本了,誰家開鋪子不是為了賺錢,一再賠錢還不如不開。
而且更過分的還在後頭,老夫人吃定二房不敢說不,便把她娘家的嫂子、弟媳、七八個佷女一並帶著,到布莊拿布,去首飾鋪子一口氣要十幾套頭面,還讓人送十來石白米白面去秦府,把生意正好的糧鋪運走一半的存糧,到了食肆點了三桌大菜吃不完,卻還叫人另外送兩桌給府里爺兒用。
那府里可不是黎府,而是秦家。
十幾個人像螅蟲過境一般,一下子卷走數千兩銀子,這樣的情形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張蔓月前前後後貼了快三萬兩進去,這還不包括年禮、三節的孝敬。
她一看不對就停損止跌,把手上的鋪子全關了,出清存貨再轉租出去,她有個忠心的陪房專做賬房,收了租金便存入錢莊,她要用錢隨時都能提領,不用招人眼紅。
也因為此事,婆媳正式撕破臉,取不到銀子也沒有好處可撈的老夫人在秦婉兒的慫恿下,兩人心腸惡毒的設下「偷人」陷阱,就等張蔓月不在了瓜分她的私房和嫁妝。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即便張蔓月被趕走了,她的銀子仍由忠心的賬房管著,沒有主子的印信,一兩銀子也提不出來,至于值錢的妝奩都被黎仲華鎖在庫房內,她們一無所得,只恨兩夫妻狡猾。
自莊子待了九年後回來,裝病的張蔓月出外的機會少,而她要用錢的地方也不多,所以這些年賬房收的租金全放錢莊,到底有多少她也不曉得,但財不露白她懂,她也不好隨便取用,便繼續放著生利息,免得又引起老夫人眼紅。
可黎府現在分家了,婆婆又被禁足,頭頂上的一座山被搬走,被當軟柿子捏的張蔓月覺得天都藍了,水也清了,她終于可以大花特花了,用她的銀子寵愛她的女兒。
她要一擲千金,滿地灑銀,看上什麼就買什麼,她有銀子不怕花用,氣死處處壓她一頭的老婆婆。
「如今咱們不用忍她了,你祖父好歹發了一次雄威,把她給壓制了,咱們日後有好日子了!你看看喜歡什麼跟娘說,娘給你買。」
買給女兒她不心疼,要不是這孩子打小上山采藥養她生產後虛弱不已的身子,她早就是白骨一堆。
其實女兒的辛苦張蔓月都曉得,但她也沒法子,當年落水時已經傷到身子,而後診出有孕,孕中吃得不好又操勞,好幾次差點保不住月復中孩子,她最後幾個月都是躺在床上養胎。
臨生產時又難產,穩婆說大跟小只能保一個,女兒又不知上哪找來了個仙風道骨的大夫,用金針過穴法催產,折騰了三個時辰好不容易終于產子,產後又大出血,那神仙一般的大夫都花了三天才救回她。
在那之後她只能養著,因為無法產女乃喂小兒子,女兒又牽了一頭剛產下小羊的母羊來,兩母子喝羊女乃滋養了一年多才慢慢好轉。
過去種種的辛酸無一刻或忘,她和兩個兒子能活下來全賴女兒的苦撐,如今一家子苦盡甘來了,她更不能虧待自個的心肝肉、小棉襖,要盡她所有的補償,把她女兒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別呀,還有好幾年呢!不用急于一時。」看她娘手持銀票的豪情壯志,黎玉笛暗暗叫苦。
「你還小,不懂事,時間一眨眼就過了,咱們把能買的先買起來,而後還要打妝台、合歡床、屋里的櫃子和擺設……娘都嫌時間不夠用,一忙起來缺這少那的!」張蔓月一叨念起來就沒完沒了,數著什麼該買,什麼要先下訂。
張蔓月是真心為了女兒好,走進布莊就選了十幾匹鮮亮的布料給女兒做衣服,買綢置緞的當嫁妝,一買就是好幾匹,如女兒說的「財大氣粗」,花起銀子一點也不手軟。
出了布莊又進了香料鋪子,香粉、香餅、香膏、香脂,各種香料……她看上什麼就拿什麼,掃櫃似的全包,反正是給女兒的,她不怕多,只怕不夠好,給女兒丟面子。
母女倆真像掃貨大戶,只管付定銀卻不取貨,讓人直接送往黎府的清風齋,府中其他人不得接手,貨到才結尾款,否則搞丟了他們要自行負責,還得賠償雙倍訂金,意在阻止大房、三房的中途攔截。
兩人這家買、那家買的,連藥材鋪子都進去,定下一年後的百年人參、天山雪蓮、銀背血蛤和一些珍貴藥材。
可說是無所不買,最後還進了首飾鋪子。
「女兒呀!你看這個真不錯,上頭的雕花精致又逼真,活靈活現,猛一看還以為有花香味……」她看得都愛不釋手,舍不得不買。
「嗯!很有趣味,做工相當細心……」
突然一道女聲插話,「這個我要了,包起來。」
你要了?到底要了什麼?倨傲的聲音中帶了一絲冷意。
不想惹事的黎玉笛主動往旁邊移了幾步,讓出位置,可是如影隨形的目光還是落在她身上……
喔!不對,眾人看得是她手中瓖了貓眼石的手鏡,鏤空的雕花古樸有趣,好像同時有好幾只藍眼綠瞳的貓兒躲在鏡子後偷窺,又好奇又想冒險的伸出貓爪子輕踫。
「不好意思,我已經買了,不能給你。」她很喜歡這面手鏡,非金非銅,十分沉手,每一顆閃動的貓眼石里有它們神秘的故事,引人入勝,吸引著人們沉溺其中。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告知。」
一身盤金彩繡針織對襟外裳,里面是曇花雨絲鳳凰紋彩蝶輕羅薄衫,曳地長裙是十二幅金紡宮裙,看來貴氣十足的女子柳眉橫豎,一副爾等皆是賤種的神情,下巴高高地仰起。
「喔!那我耳朵不好,沒听清楚,麻煩你再說一遍。」你想要就是你的嗎?先到先得。
「喬女官,掌嘴。」耳背便一掌打通了。
「是。」一名二十出頭的女子站出來。
喬女官……宮中的人?
一巴掌揮過來,黎玉笛順勢一閃。
「你敢避開?」宮裝女子大怒。
「你是傻子嗎?」她反問。
「放肆——」喬女官喝斥。
「不是傻子的人都會避,誰會傻傻的挨巴掌,是你傻還是我傻?」啊!她認出來,原來是……難怪要鼻孔朝天長了,不可一世。
「你知道我是誰嗎?」膽敢對她無禮。
黎玉笛露出憐憫的神情,「我剛剛有看到,從這兒出去往北走,繞過三條街,那里有個醫鋪,你找里頭的大夫看看腦子,喝幾帖湯藥,也許你就會想起自己是誰。」
「大膽,敢說我有病,我乃是天香……」
「喔,天香樓的姑娘呀!你們白天不用接客吧?得空出來逛逛也好,不然一入夜就得忙了,姑娘如此貌美,怕是樓里的花魁。」她上下的打量,表示青樓的老鴇對姑娘真好,還肯讓她們出來放放風。
「你才是花魁,你全家都是花魁,本公主是天香公主,你是眼瞎了嗎?連本公主也認不出來!」那個什麼天香樓的,回頭就讓父皇給封了,一個下流地方也敢取名天香。
天香公主人如其名,長得國色天香,不過老是被太後拘在宮里眼界窄,因此做不來表面功夫,脾氣像爆炭,一激就點燃,是個十足的沒腦子,很容易被人挑撥。
「咦!你是天香公主?」黎玉笛一臉訝異。
「怎樣,還有人敢假裝本公主嗎?」冒充皇族誅九族,普天之下只有一個容貌艷冠天下的天香公主。
「不像。」她搖著頭。
「哪里不像?」她分明是天香公主。
「我那天在護國長公主府中看見的是個滿臉發紫發白、披頭散發的可布女子,臉上的妝還花了,流下一條條紅色的胭脂河,眉毛一邊高、一邊低……」已呈死相。
人溺水後四到六分鐘還能救得回來,稱為黃金救援時間,可超過時間機會渺茫,即使救活了也會因長期性缺氧而導致永久性腦創傷,腦機能會退化到什麼程度無人知曉。
有的變成植物人,有的智慧退化,像個孩子,有的失去部分功能或喪失記憶,因人而異。
「住口,不許再提當天的事,本公主賜死你!」誰敢提起發生的事,天香公主一個一個叫他們「閉嘴」了。
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哎呀!恩將仇報,要不是我把你們救活了,這會兒西山皇陵中就多一口公主靈柩,我不求回報你也不能真的一點感激之心也無,事發至今,公主似乎早忘了救命之恩。」她意指一點賞賜也沒有,難道公主的命一文不值?
「本公主是皇女,天之驕女,皇室子嗣,你救我是分內之事,竟敢向我索取恩惠,你該當何罪?」天下是姓趙的,他們是龍子鳳孫,爾等賤民都該為他們所驅使。
黎玉笛了然的點頭。「嗯,以後我不救了,任憑生死,沒得救了人還得被賜死,不得善終。」
「你敢——」她睜目一斥。
「公主這是強人所難,不救你的人活得好好的,救你的人反而得死,那我何必多管閑事?跟大伙兒一樣站在一旁討論公主死了沒,用什麼東西陪葬,听說她還沒嫁人呢,要不要弄個駙馬生殉,陪伴九泉之下。」這公主被養傻了,和護國長公主一比有如天壤之別,真叫人唏唬。
「你、你……你好大的膽子敢咒本公主死,本公主要誅你九族!」一個都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