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嗚……痛、痛死我了。」
其實沒有多疼。
雜草和樹木充當緩沖,成功緩阻他們落下的速度,樂正熙又一路以自己的身軀擋著,即使最後滾落碎石、枯枝鋪滿地的坡底,崔鹿棠也沒有感到多少不適。痛的是肩上的傷口。
她承認被砍一刀真的很痛,她很想哇哇喊痛,更想向身邊的男人撒嬌,可是——
「師兄?」
有點詭異。
都已經到地了,樂正熙仍抱著她不放,而且不是她的錯覺,那具高大矯健的身軀不住輕顫著。
「你怎麼了嘛?」她忙把他推開,卻發覺一推就開,他僅僅只是抱著。
再看他,眉頭緊皺,眼神呆滯,俊逸臉龐彷佛因什麼而隱忍著極大的痛苦,真是看了都覺得比她肩上的傷還要痛。
「你是不是滾下來的時候跌傷了哪里?還是我太重害你受傷了嗎?」不會吧?她記得她不胖呀,她吃的也不多,回去後她是不是該減輕體重會比較好?
「小棠……」
過了許久,樂正熙才發出宛若夢囈的回應,眸子探索著,最終來到在她臉上。
「是我,你到底怎麼了?」她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
此刻的他就像是在人潮洶涌的燈會里與爹娘走失的孩童,又似是遭到了拋棄,一個人游游蕩蕩無處可去。
瞅見他目光落在她受傷的左肩,崔鹿棠才明白他失常的原因,瞬間反應過來,「你怕血?」
不對不對。
剛才他怒吼著,狂刺那個半路殺出來的倒霉鬼好幾劍也不見他露出絲毫恐懼,現下他這副模樣著實令人感到擔憂。
「師兄?」
她仍滿懷心事地思考著,他就已經爬了起來,離開了她,撿回掉在一旁的劍。
他的琴還在她懷里,那把劍本來是藏在琴里的,現下他根本沒有把劍放回原位的意思,只是單手提著,搖搖晃晃地走向某個方向。
「你到底在干嘛?!」崔鹿棠顧不上他的琴有多寶貝,把它往地上一放,急急追上去。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發現他根本不理會衣袖上的小小阻礙,徑自邁步前行,她干脆舍棄衣袖,抱住那條長臂——
「樂正……樂正熙?」
這是她頭一次完整地喚他的名。
她希望借此將不知為何著魔的他喚醒,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
可他辜負了她的期待,鳳眸無神與她對視,一張一合的唇,吐露著不帶感情的不明言辭︰「走開……殺……我要去把它們全部殺死……殺掉它們……」
「他們是誰?為什麼要殺人?你不是說過從不殺人的嗎?」
「老虎……」
「啊?」剛才一大幫活人為何突然在他眼里變成了老虎?
「殺光它們……老虎,全部殺掉,小棠……不會受傷……只有小棠,不能失去……」喃喃自語的樂正熙就像是丟了魂魄,不顧手臂上纏了個人,直接拖著她繼續往前走。
「慢著,你給我等一下下啦……」
他力氣好大,她以為能用身軀阻止他,結果反而被他拖著走。
「喂……」他到底是把她當麻布袋還是被拖去散步的小狗呀?「你再這樣我就、我就生氣了!」
「小棠……不要蠶絲,要小棠。不能死,不能……小棠不能死……」
他根本沒有在听她說話。
可是,等一下!他剛說了蠶絲來著?
崔鹿棠感覺腦子里有些片段畫面閃爍進來,那些她並沒有忘卻,只是丟在一旁好久未曾踫觸,在努力回想之後逐漸變得清晰起來的記憶……
那里有老虎,和受傷的她。
「呃,你說的是不是很多年前,有一回我笨手笨腳弄斷了你的琴弦,然後我告訴你,山上有位山神養著神奇的冰蠶,冰蠶所吐的絲會泛出淺淡藍光,而且堅韌不易弄斷,我要去取來為你換掉斷掉的琴弦那一回?」
聞言,樂正熙終于有所反應,至少停了下來,沒再拖著她走了。
于是她便再接再厲道︰「跟著我趁著爺爺外出未歸,留你幫忙把風並完成日課,自個兒模上從未踏足的山的最深處尋找冰蠶。」
時隔多年,後面的過程她記得不太清楚,但最後她仍是有找到蠶絲。
「我找到蠶絲的時候天都快黑了,我怕趕不上爺爺回來,害怕被訓斥丟下一大堆事情不做跑到山上大半天,便選擇從最近最快的獸道下山,結果在途中遇上一頭出來覓食的老虎。」
「……」
樂正熙保持沉默,沒有說半句話,可他身軀的顫意加劇,那雙向來澄澈的鳳眸更是陰暗了幾分。
「那時我跑了好久,仗著對地形的熟悉好幾次自老虎利爪下逃月兌,只是身上、臉上早已布滿虎爪的抓傷和樹枝的劃痕,但最後我仍是沒有逃過,被老虎壓在了爪下,我記得它的嘴張得好大好可怕,里面還血紅血紅的,牙齒也好尖銳,我頓時就被嚇哭了,嚇到神智不清,再後來發生什麼我就不記得了。」
「你……」樂正熙想說些什麼。她在回憶,也在強迫著他去回憶,他必須說些什麼——
「之後我睡了好久才醒過來,醒來時看到爺爺守在床邊,而你則像是在躲避我一樣,直到我傷勢痊愈那天都不曾見過你的身影。」
「不是!我、我——」他不是在躲她,他是在害怕……
「我知道你在的,你一直都在。」他不走了,不亂動,這樣很好。崔鹿棠伸手捧住他的臉,將他拉下,盡管他的神色依舊恍惚,盡管他眼里仍是一片虛無。
「每回爺爺端來苦澀藥汁和為我傷口換藥時,你會靜靜候在門外,每當夜闌人靜你都會來到我床邊,溫柔地模著我的頭、我的發,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可是我不敢出聲喚你,因為我知道一旦我喊了,你就會逃掉。」
「……」樂正熙再次陷入沉默。
他很想告訴她,告訴差點慘死于虎口之下的她不要害怕,想要跟躺在床上養傷的她說不要害怕,他……有好多好多話想要跟她說,這許多年來一直如此。
「到了我傷勢痊愈的那日,我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你,可是你好莫名其妙、好狠心,分明听見我的呼喚卻依然翻身上馬,只留一個背影和滾滾塵沙與我道別。你到底知不知道為了這件事,我討厭你討厭了多久?我都不想再見到你了呢,連你的名字都不願意再喊。」
當時還處于懵懂迷糊的年紀,她來不及多想……是沒想過要想,一心沉醉在被莫名被丟棄的悲傷之中,一晃眼便是許多年,蠶絲之事仍有記憶,老虎之事卻是被她拋到腦後,不曾再想起。
如此說來,嗯,他該不會是……
「等等,你該不會是一直記著我被老虎弄傷,險些命喪虎口的事吧?」哎呀呀,反應更大了,至少他的眼中填進了幾絲神采,這可真叫她感到高興。「那是件小事啊,哪用得著那麼大的反應,你該不會就是因為那件事才突然跑掉的吧?」理由呢?到底是啥?
她的疑問沒有立刻得到解答,響應她的是劍掉落在地上響起的悶鈍聲。
緊接著,她雙手抱緊的那條臂膀倏地掙月兌她的手,雙肩被抓,她的身子被扳轉過去,與神色帶著些許瘋狂的他四目相接。
「小事?你說是小事?小棠快死了,快死了……被老虎咬死,要被老虎吃掉了,小棠快死了!」樂正熙的情緒過于激動,忍不住用力搖晃手中抓著的那具縴弱身軀,心中的某個角落仍存有那麼一點點渴望,希望能听見有誰說些什麼來否認他的話。
「可是我還活著啊!」太過分了,他竟然把她當波浪鼓,不要命的搖啊搖。
好不容易站住腳,崔鹿棠立刻給他小小聲吼出這麼一句。
「活著?」他問得小心翼翼,眼神依舊呆滯,讓她清楚看到在他眼里的她莫名的陌生。
「我就是小棠啊,小時候的我沒有死,現在的我還好好的站在你面前,我一直活得好好的呀!你不要隨隨便便就,咒人家死掉啦!」
「你……」
「你等一下,先跟我來。」崔鹿棠突然打斷他,因為這里真的不是談天說地的好地方。
方才掉下來時,她听見上面的人隱約傳來的交談聲,他們拿不到東西是不會善罷罷休的,不會輕易讓他們下山,但是想要堵人,起碼要比她對這里的地形還要熟悉才行。
奈何此刻面前這只一整個神智錯亂,她逃也不是溜也不是,唯有拉著他,憑著記憶,來到一株根睫粗壯並且枝葉繁盛的大樹,在樹下找到那個隱密洞空躲了進去。
進去前崔鹿棠不忘摘了株藥草,將葉片放入口中嚼碎,敷在肩上,再撕下裙擺牢牢包紫,其它的要等回去再仔細處理。
「小棠?小棠……」
樂正熙仍未恢復正常,才被推進來,又連忙黏過來抱住她,埋首在她肩膀,一遍又一遍地險著她的名。
「是啦是啦,我是你的小棠啦,那個九年前不知道你鬧什麼脾氣、突然被丟下的可憐小棠,也是現在莫名其妙又被你珍惜愛護的小棠啦,如假包換。」
這個地方在林子深處,毫無人跡,雜草樹木恣意生長,亂石成群,踫巧入口處就有一塊大石擋在前面,不容易被人發覺。
這里是她偶然發現的,除了當初尋找蠶絲的山林深處和野獸出沒的地方不再踏足,在這里她比誰都要熟門熟路,好比在自家院子里游園賞花。
「我沒有丟下你……我如何舍得丟下你,我不能失去你,在這個世上,我最不能失去的人就是你。」
甜言蜜語說得好順暢,由他溫雅的嗓音道來更是甜蜜好听,險些連耳根子都軟了,險些。
她記得去京城找他時,與他同床而眠的第二天,他也是跟此刻這樣差不多的狀況。
「那我問你哦,你干嘛要在我養好被老虎所傷的傷勢之後,就跑得不見蹤影了?」這件事她問了好多次,一直沒有得到答案,在他清醒時問不出個所以然,趁他迷迷糊糊陷入混亂,她把握時機趕緊把話問出口。
「你對我很好,這個世上,估計沒有任何一人能比得上你對我的體貼。」
「你知道就好。」崔鹿棠沒想過邀功,不過他說的確實是事實。「不對,你說重點啦。」
「我很害怕。」不只嘴上說怕,混亂的俊顏跟著浮現極力抑制著不願回想恐懼的悲切疼痛。
「怕什麼?」
「你會死掉……被老虎咬死。那麼小的身子,那麼可愛的臉蛋,全染上鮮血,那麼多、那麼多的血,你幾乎被血淹沒,我感覺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啊……哦。」她對于那種事物的想象力不夠豐富,表現得沒心沒肺。「這麼說來,原來當時在我耳邊鬼吼鬼叫的就是你啊?」
那時她被身上的疼痛和長時間的奔跑弄得十分疲憊,毫無抵抗就暈厥了過去。
之後她確實感覺被咬了一口,可是老虎還來不及把皮肉撕咬下來爹她就好似听見了誰的怒聲咆哮,虎爪壓在胸口的沉重感驀然消失,她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再然後的事就不記得了。
「我來不及,來不及……我應該還要再快一些……不,若你不在我身邊就沒事了,若你不對我好,不是事事都對我那般體貼農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沒有老虎,沒有流血,不會受傷,你會好好的,會一直好好的,只要不是在我身邊……」
「咦?咦咦咦咦?!所以,事後你就跑了?」她不會听錯的,更不會理解錯躍。
從他的語氣、他的言辭听來,他把她會受傷的責任全攬到自己身上,以為離她遠遠,不把她擺在身邊就好,最後變成了最極端的做法,看到她傷好就立刻一走了之。
「我不能不走。我想要跟你在一起的,除了你,我身邊沒有第二個人曾那樣為我著想,那樣讓我感覺開心和快樂。」當時的他有多喜歡她,就有多想離她遠一些,再遠一些,只要那麼做便能把她保護得好好的。「一次太足夠了,我差點就失去你了,我不想再一次體會那些,我必須離開,這樣你才能一直安然無恙。」
「你混蛋!」崔鹿棠听不下去了,從他懷里掙月兌,揪住他的衣襟,但外頭突然傳來的動靜使她暫時停頓,應該是那些人還在搜尋他們,不過他們各為其主,害怕遇上另一伙的,草草搜尋一下就離去了,她才接著說道︰「傷害我還是保護我,怎麼才是對我最好,不是由你說了算的啊!」他到底有沒有搞清楚啊?
「什麼?」
他沒有,看就明白,他一直沉溺在沒能保護好她的自責當中,從那一天開始,這九年來他從未原諒過自己。
「我小時候太傻太蠢,一心想著家里的活兒沒做完不能被爺爺發現,才會想著走快捷方式下山,結果中途遇上老虎,我啥也不想就哇啊啊叫著逃跑,換作是你遇上猛獸,會立刻大叫著到處逃竄嗎?」
換作是他絕對不會,至少他會先找個地方躲起來。
連躲藏都不曾就放聲大喊是想怎樣?不是擺明了興高采烈地跟人家歡呼「我在追兒、這兒,我的肉很鮮美可口哦,快來吃我」嗎?
「……」樂正熙沉默不語,那雙仍被悲傷充斥的鳳眸愣愣瞅著她,一時做不出反應。
「那時你不是見我太久沒回來,擔心我才去找我的嗎,你都從虎口下把我救回來了,我活著啊,活得好好的,不信你看!」崔鹿棠握起他的手,讓他感受她手心的溫度,順便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讓他能感覺心律的跳動。
「那時候的傷也沒有了哦,爺爺給的傷藥效果太好,或許是因為年紀輕的關系,痊愈得快,老虎的爪子和齒印,一樣都沒有留在我身上哦。」
這種事他應該最清楚不過。
即使如此,她依然扯下衣裳,讓眼前這個無法正常思考的男人看看曾經被虎牙狠狠陷入,傷口幾乎深可見骨的右肩。
那里現在什麼痕跡都沒有,肌膚柔膩、平滑。
「小棠。」
「我在啦。」不要再責怪自己了,更不要用那種方式傷害自己。她看著比什麼都要心疼,伸出的手毫不遲疑地抱住了他,用體溫,用她所能給予的一切安慰著他。
……
「我說,師兄……」
「什麼?」激情漸漸平復,他的嗓音十分柔和,帶著慵懶的懶散和好興致……
「你……」要做等下了山再做,她不想大晚上在山上喂蚊子。
「這是什麼?」
她話還沒出口,他就已經先一步問出了疑惑。
源頭,來自于從身下模出的某樣東西。
指月復模到的觸感使崔鹿棠一愣,接著連忙坐起,連帶驚擾到身上的她。
「你、你你——」
不,他突然模到旁邊的瑤琴,將里琴的布巾掀開——
千年冰蠶的傳聞應該是真的,反正她拿到的蠶絲真的會發出冰藍幽光,他以布包裹正是為了防止幽光泄漏,被好奇人士看出端倪,此刻絲弦就牢牢拴綁在琴上,照亮了周圍的一片小小區域。
他把手中之物拿到琴邊仔細觀察片刻,驚訝地倒抽口氣,與懷中的樂正熙對上眼——
「這條手帕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手帕?」他模到的是手帕?呃?哦……「就是爺爺臨終前拿給我的啊,給我擦鼻涕眼淚用的吧?爺爺好體貼。」她之前還用過它來伺候他呢。
「你以為這條手帕上面的刺繡都是些什麼?」
「啥呀?不就是各種古怪的圖標,還有只特別顯眼的紅色小雞嗎?」
「你……」嘆息濃重又無奈,好似懲罰又好似拿她無可奈何,樂正熙細細地吻著面前的粉潤唇瓣,小小聲地笑著道︰「這條手帕上,繡著京師某處的地圖,若沒猜錯,師父該是把藏寶圖藏在了那里。」
她說的那些古怪的圖標,都是京城街道上比較顯眼的建築標記。
至于紅色的圖樣不是小雞,而是靈鳳,所標示的也正是將藏寶圖藏匿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