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冒險犯難為骨干的話本子,通常進行到了這一段,便會安插巨大阻礙,避免讀者一口氣讀至末章,毫無緊張刺激,流于平淡無奇,食之無味。
不過他們並非身處話本子中,無須吊讀者胃口,更不以折磨角色為樂,前方之路光明燦爛、平坦順暢,也是理所當然。
可是當這條路,太過光明燦爛,太過平坦順暢,連通天魔樹的正確位置,都立有石碑標示,開喜不得不靜下心來,思忖是不是個坑,等待他們一頭裁入。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哪可能剩下的一二成,就給他們好運撞上了呢?
若身在上界,她還能哇哈哈自夸說︰我乃喜神天尊,自然所有事皆歸我管。
現在人困于魔境,倒霉之事道之不盡、歷之不完,這般一帆風順,就沒道理、忒有古怪。
通天長梯沿著通天魔樹而設,一路蛇形蜿蜓,盡頭處究竟多遠,一眼望之不完。
通天魔樹雖說是樹,卻更像巨大藤蔓,全株漆黑如墨,糾纏彎繞,形似一個男人蜷蹲于牆角,樹間有葉,呈現長矛尖銳樣,其中幾根凸出,還串著白骨,想來定是企圖逃出魔境,失足摔落,誤遭尖葉刺死之徒。
正當開喜略有遲疑,踩上通天長梯的步伐,緩慢了一些些,跑在前方的猋風及破財,早已奔得老遠,抵達長梯中段。
猋風是強逼自己不許回頭,怕意志不堅,忍不住重返美人兒身邊求收養,故而健步如飛,三階當一階在踏。
破財則是孩子貪玩、又不肯服輸,雖不懂猋風為何急奔,他也非要跟猋風拼個輸贏。
她正要叫兩人跑慢些,頂頭上方已傳來兩陣慘叫,她抬頭望去,前方的通天長梯正迅速消失中!
猋風與破財腳下階梯,由實體逐漸淡化,再從淡化完全虛無,兩人頓失立足處,直直墜下。
兩陣慘叫,一是猋風,一是破財;猋風唉了好半晌,才想起來自己會飛,趕忙展開獙翅,穩住墜勢,本能反應要伸手撈破財——
驀地,一道墨色疾電閃過,猋風只覺眼前一黑,差半寸便能橫著的小崽子,遭烈風刮走,他連破財一片衣角都沒踫到,月復間似遭重重一踏,人又被往下方踩,振翅也飛不高。
他很快跌至與開喜同等高度,想想撈不著破財,好歹也要撈撈開喜,開喜腳下的階梯正巧消失不見,身處危險,他繼續探出手去一—
又一道紅色疾電乍現,猋風再遭攻擊,這次,直接被紅色疾電劈回地面,重重嵌地數尺,摔得他頭昏眼花。
恁是頭昏眼花,猋風仍沒有看錯,哪是兩道疾電?墨色的是狩夜,紅色的是憂歌,一前一後穩穩落地,懷中各自抱著破財和開喜。
面對同命不同運的人生,猋風僅以一口嘔血,表達完強烈不滿。
開喜頗狼心狗肺,無暇去管深陷地石的猋風,此時此刻,心中僅存唯一疑惑,問向橫抱她的那家伙︰「你早知道就算我們找到通天魔樹,也逃不出去,是不?」
「魔境若是如此容易進出之地,讓你說來就來,想走就走,叫本君顏面何在?」憂歌回以一笑,笑容絕非慈善,眼底更無笑意。
況且,他正與她賭氣,氣她在親吻他時,將他當成另一人,又怎可能給她好面色?
「故意坑我,您就長了本君顏面嗎?」她哼他,白眼給得毫不遮掩。
憂歌並不理她的埋怨,只溢滋道︰「看來,先前禁你們的屋牢,不大穩靠,包括看守的魔婢失職,也得給你們換換,三人湊一塊,還能商量鬼主意,該拆一拆散,各自關押。」
開喜當然不願意,三人組若被拆散,日後想再連塊一起逃,難上加難,絕對要反對到底,胡說八道編借口也無妨︰「不行!我弟弟半夜會尿床,要我這個姊姊——」
「我才不會尿床!」破財很嚴正、非常嚴正抗議。
尤其又是在未來徒兒面前(人家並沒有答應好嗎?),造這種損及尊嚴的謠言,他怎肯保持沉默?!
被自己人回駁,開喜立馬修改說詞︰「他半夜不敢自己去茅廁,非要我陪著一起去,若把我們姊弟倆分開,他定會哇哇大哭一夜!」
「我早就敢自己一個人去茅廁了……」破財前八空鏗鏘,後五字虛軟,因為傻崽子終于看懂大人眼色,那是狠狠一瞪,要他閉嘴之意。
即便開喜反對,亦撼動不了魔主決心,他心腸如鐵,堅不可摧。
「帶個孩子去上茅廁,區區小事,我狩夜叔也會做。」紅眸往身側叔父瞟去,自然取得一記淡淡頷首的符合,等同于宣告了,從這一刻起,看破財的重責,落在狩夜身上。
有了狩夜這種媲美魔主的牢頭,要再成功逃出,絕無可能。
開喜趕快要想出下一個理由,與之對抗,卻見憂歌紅眸下瞥,睞了地石間的猋風,突然問她︰「他就是美仙?!」你口中軟聲說非要保護不可的家伙?!如此粗擴的模樣,取個娘兒名,什麼癖好?!
「美仙?」誰呀,名字有些熟悉,但一時想不起來哪兒听過。開喜本能搖頭︰「不是呀,他是黑獙族猋風。」
開喜絕對不會知道,幸好她是搖頭的,否則,猋風將會被一腳再踩進地下千百尺,這輩子,別想再有機會挖出來,直接坑埋。
不是美仙,一切好談,憂歌神色稍霽,吩咐隨後趕至的魔將︰「從哪逃出來,就關回哪里去。」這一句,指的自然是猋風。
魔將抱拳領命,但首要之務,是把人挖出來先。
憂歌目光犀利,重新落回她面龐,道︰「至于你,老奸巨猾、鬼頭鬼腦、帶頭作亂、滿肚子壞水,誰看守你,本君都不放心……」他略頓,故作苦惱沉思,可是眸光清明了然,哪見一絲絲困擾?
她身為喜神,向來樂觀進取到無人能及的地步,旁人見之憂愁的事,落入她眼中,自動扭轉成開懷喜事,鮮少機會產生「未雨綢繆」呀「防患未然」此類情操,但現在,光見他這副模樣,她不樣預感滿到溢出來!
她警戒看著他,像只遇見貓兒的老鼠,尤其當貓兒嘴角慢慢漾開微笑,老鼠甚至忍不住想小退半步,可惜人還被他抱在懷里,無法付諸行動。
「只好由本君親自來了。」
她的新屋,堂堂魔境之主的寢房。
是有多擔心她再潛逃出魔鏡,非得把她困在眼皮子底下,密密監看?
勞駕魔主親力監禁,未免牛刀小用了點。
既是監禁,找根拄子,將她五花大綁也合情合理,再不,騰出一小處空位,把縛綁死死的她,隨手一
拋,在她挨餓受凍,亦不失為凌虐之好招。
但像現在這樣,她是萬萬不能接受。
美男橫臥水玉圓形大床,床面清澈如水,倒映他單手支頤,墨發漫溢而下的好看模樣。
發絲滑過松敞的紅裳襟口,襟口下,風光無限魅人。
另一只手,慵懶擱于胸前那處空床位,食指輕輕敲擊,宛如正彈奏一支無聲瑟曲,閑眼撩拔著。
這不該是犯人能享的福祉。
如果這是一種拷問手段,她只能說,魔境這招,高,忒高呀!
不動用一鞭一刀,逼人流盡鼻血而亡啊!
「美仙究竟是誰?」托腮的美男子一開口,便是這問題。
這已是她從他口中,第二次听見「美仙」之名。
她心想︰我明明不認識啥美仙丑仙的,你何苦一直追問我美仙是誰?我才想問問你,美仙是你哪一房魔妾哩!
「……有沒有可能,是魔主您的初戀情人?」她同情他貴人多忘事,樂意幫他一塊想想。
他眯著眸看她,這表情她是懂的,好吧,看來不是初戀情人……
「會不會是您娘親的閨名兒?」她只好往更深一層瞎猜。
「美仙這個名字,是出自你之口。」
「我?怎可能,我很確定,我沒有友人是這名字。」她相當迅速將仙界眾班仙儕扳指數過一遍,無論羽化的、墮天的、殞世的,真沒人叫美仙。
他先是靜默,似在審視,她是否撒謊。
她勇敢回視他,眼里一片光明坦蕩、騙你我是小狗的正向光輝。
「你吻著我的時候,月兌口而出。」他說得更明白些。
她先是一怔,眨眼兩記,眸光突亮︰「呀我知道了,是魔主您夢見的吧?您把夢與現實,混淆在一塊了,我哪時吻過你,這夢太荒謬哈哈哈哈哈哈……」她猛拍大腿在笑。
「你脖子上,還留著證據。」他長指點了點頸側位置,提醒她。
她當然知道自己脖子上有些什麼,鮮艷的紫紅瘀血,全都還沒消哩。
「我脖子上這些……不是在火池遇見敵人偷襲,被敵人拿魔尾卷起來,這樣甩又那樣摔……留下的傷痕?」她捂住脖頸,一臉愕然。
他嗤笑了聲,不答。
「你這是在試味道嗎?!」把人咬成這樣,是多餓呀!
「先動口的,是你,我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且「還」的時候,追加了幾倍。
「這不可能,我喜神天尊潔身自愛出淤泥而不染隨和但不隨便,怎麼可能是我先動口——」她思緒比她的連珠炮轉動更快,把火池共浴的景況,重新回想一遍,立馬抓到重點︰「酒,你給我喝的酒有問題!」
幸好不是個傻的。他道︰「酒,倒是沒問題,問題在于……喝三杯,會醉。」
「你一開始沒說!」現在說又有啥狗屁用?!
「你也沒問。」
「你還一直替我斟酒!」心懷不軌了根本!
「你自己討的。」酒盞老往他面前挪,無聲催促,他降尊縴貴替她倒滿,她是該千恩萬謝。
她這下才知道懊惱,臉腮漲紅,熱氣直竄腦門,咕嚕咕嚕沸騰,仿佛下肚的那幾杯酒,到此刻還在發作,害她一時只覺得腦袋渾沌,暫時挖不出字句回擊他。
憂歌一邊欣賞她罕見的羞赧,一邊替她還原當時真相,續道︰「你醉後,自己攀附上來,從我的手心開始,一路吻上去,像我身上沾糖蜜似的,強吻我時,還埋怨我太矜持,是個害羞的小東西——」
「……你可以住口了吧。」她沒臉听下去,牆在哪?她先去把自己撞昏,一了百了!
他故意扭曲她語意,此住口非彼住口︰「那時,本君還真沒有「住口」,你挑釁本君在先,本君自要好好澄清,本君一點也不矜持、不害羞,更不是小東西。」
你真的不用再強調,透過我脖上的痕跡,我已經非常、非常明了,您有多不矜持、多不害羞!
「你若真覺得委屈,當我攀到你身上時,你一掌就能擊斃我,我哪有機會從你手心開始吻上去?!你既不掙扎,也不反抗,著來你也是享受的,我強了你在先,你放縱我繼續強了你在後,此事不能全算我頭上——」她滿嘴歪理。
「我說了要跟你計較這件事嗎?」
「你此時重提,不正是在計較嗎?」別想誆她負責,她喝醉了,什麼事都不記得,不記得絕對不認帳!
「我只想知道,美仙究竟是你的誰?」憂歌對于自己如此介懷這兩字,也頗感意外,可是他確實很介懷,光是嘴里喃念兩字,皆帶些咬牙切齒。
「我說了,我不認識美仙。」到底要鬼打牆多久?
憂歌面龐微怒,嗓輕,且冰冷︰「一個你立誓要保護好的人,又讓你允諾,一直在一起,不離不棄,絕不放開手之人,你說你不認識,當本君是三歲娃兒,很好糊?」
在他看來,她這行徑就是偏袒,就是寧死也不供出去的奸夫的貞烈作為!
開喜越听越糊涂。
連她自己都不知曉,在這世上,有個對她這麼重要的人耶!誰呀?她好想有誰能開解開解她——
美仙美仙美仙美仙美仙美仙……
她默念這名字一百遍,念久了,竟漸生出一股熟悉感……
最後讓這股熟悉感整個清晰起來,是腦中一句乍現的對白——
「美仙,你死,我絕不獨活!你到黃泉冥城時,腳步放慢些,切記,一定要等著我!」她大聲嚷嚷出來。
為何會對此句記憶深刻?
她曾一時興起,去了趟冥城,找鬼喝茶,親眼目睹過排隊走上「棄世途」的景況,鬼差催促亡者上路,哪容誰在那里等著誰?當作是相約逛燈市,約好哪個時辰見嗎?
那句話,讓她邊看書,邊笑了很久,一方面覺得作者考證不足,頗不專業︰另一方面又覺得,這種事該如何考證,難不成也死上一回嗎?嘆作者真命苦。
開喜剛念完那句話,身子就給一道術力扯飛起來,直挺挺往前飛撲,滾上了水玉大圓床。
床真的很大,她足足翻滾了四五圈,撞上他胸口而止下,也在止下之後,才來得及發出幾聲哀號抗議,
她小巧挺俏的鼻梁呀——
可惡!人小就沒人格了嗎?可以這樣把人勾之則來,揮之則滾的嗎?!
她正要強烈表達不齒,狠狠罵他兩句,他的唇,卻搶先一步,壓了下來,堵她叨叨絮絮之嘴。
听見她與「美仙」的死生契闊,相約碧落黃泉,他只覺惱怒及厭煩,不想再讓更多情話,由她口中逸出。
唇瓣被牢牢封緘,胸口遭重重壓堵,開喜無法好好喘氣,雙手想去,扯他長發,卻更早一步讓他提著腕,直接扣握在頭頂上方,動彈不得。
他吮破她的唇,她吃疼一呼,遭他強勢以舌闖入。
向來不是吃素的喜神,自然毫不客氣給他用力咬下。
話本子里,那種四唇相纏身四肢無力,雙腿虛軟,只能癱在對方懷里嬌喘,是病,得治!
他不在意被她咬破的舌傷,舌尖滲出暗紅鮮血,濡染著唇色赤艷,他箝住她臉腮,雙指微施力,迫她乖乖打開牙關。
仍滲血的舌,這一次再無任何阻礙,在她溫暖檀口里,恣意作亂,故意要她品嘗他的滋味。
她咽下不少他的血,每一口呼吸,全是他的氣息。
「神族吃下魔族的血,會有什麼下場,你可知道?」他放過對她的肆虐,唇挪至她耳畔,低低在笑。
這種事,神族課本里沒有教過,神族又不嗜血,當然不會提及吃血有何影響……
「我只知道美仙是誰,你想不想听?!別壓著我!我快被你壓扁了——」雖然語帶求饒,但他很明擺著不準備改變姿勢,若她給的答案不甚滿意,也方便他繼續「施暴」
好吧,人小真的就沒人格了,誰叫魔境是他的地盤,腳踩他人地盤,姿態確實該放軟一些些,她先說就她先說嘛!
「美仙是虛構人物啦!出現在話本子里,美若天仙、沉魚落雁、國色天香,一出場就是縴腰縴手縴腿縴指滿天飛的絕麗佳人!你方才說的那些不離不棄,絕不放開手,全是書中對白,與我無關!」她一口氣說完。
他挑眉。
「我發誓!我可以把整本故事說給你听,那是一段感人肺腑賺人熱淚、天地為之動容,最後有情人化身比翼鳥飛走的愛情故事——」
「所以,你把我當成故事里的美人?」
「我那時醉了嘛……但就連醉了,我都還能清楚分辨,你我一比,美人這一角,較為合適你。」她這句話是有些失禮,畢竟並非所有男人,皆願意被稱贊為「美人」,這與古怪的男性尊嚴有關。
不過,她明顯感覺到,比起前一刻,他似乎龍心大悅、面容和藹不少,就連挑眉,也沒了那股殺氣騰騰。
他總算肯由她身上翻開,解除縛鎖著她的暖昧姿勢,讓她得以好好呼吸,揉著雙腕,嘀咕地偷罵他兩句,解解氣。
「你可以開始講故事了。」他一手輕托于後腦,流露慵懶之姿,一副等著要听的大老爺模樣。
「那個故事認真講起來,要花上幾個時辰,我想你也不急吧?有件事,我認為比講故事重要……你剛說神族吃下魔血,會有什麼下場?」攸關安危,她不得不先穩妥。
說故事之前,不妨先說說她剛被哺喂那麼多口血,有何後遺癥狀,否則她故事講到一半,突然暴斃身亡,豈不是大了。
「你猜?」他眸中充滿興味,嗓葉放得輕軟,果真心情很不錯呀。
又讓她猜?這招玩不累呀……
「我猜,你可能也不太知道,就是隨口胡說八道而已。」她故意要激他回嘴,偏他沒上當,好整以看著她,用眼神鼓勵她繼續猜。
她今天累了,又是宿醉又是攜娃逃亡,在魔境中,體力消耗飛快,好精神全是強撐出來的假象,現在身軀沽床,才真的感覺倦意襲上,不想再動腦力,隨興瞎說︰「八成是中毒這一類吧,神族之血是補,魔族之血是毒,所以向來只有魔噬神,鮮少听過神吃魔。」邊說,邊打了個呵欠。「……中毒又不是什麼大事,再慘也慘不過現在,仙法盡失,論為待宰食材,再中個魔血毒,已經嚇不倒本天尊。」
再用一個呵欠作結,這次她合上眼,懶得開了,任眼皮沉沉閉起。
靜了好半晌,意識幾乎要遠揚飄走,含糊听見他說︰「胡鬧了一天,困了?」
雖不想承認胡鬧了一天的家伙是自己,但著實沒勁與他回嘴。
「嗯……我睡著後,你要把我搬哪兒丟,全隨便你了,至少給我條被子蓋蓋……」強打起半分精神回他。越說,睡意越濃,無法抵抗,到後頭幾字,全變成嘴里咕,沒了聲音。
隱約感覺,腦袋上覆了只手掌,頗是溫暖,長指梳弄她微亂青絲,力道比模只貓兒更輕。
因為很舒服,而她,向來又喜愛舒服的事,當然就隨他這麼模。
在他面前,掙扎只是可笑的徒勞,甭浪費氣力,他若真想行不軌之事,憑她,哪能相抗?
認命知足,也是喜神另一項好本事。
她漸漸睡沉,沉到任人翻來覆去,也沒哼半聲,自然更無法拒絕,被當成人形抱枕,摟進憂歌懷中。
「飲我之血,淬膚入骨,溶你我于形、于體、于思、于吐納,再難切割相離……」指月復輕蹭她微張的唇,紅眸彎起一道笑紋,聲極低,似淺笑︰「我的。」
睡足精神的開喜,腦袋逐漸恢復運行。
睡前沒來得及細思的部分,在意識越發清明之際,像突然灑入大片聖光,照亮了某些她原來未悟的迷蒙。
她一直沒悟懂,他對于「美仙」這人的莫名故意。
她一直沒悟懂,就算她醉後喊了「美仙」,又與他何干?
她一直沒悟懂,她解釋完「美仙」只是書中角色後,他一臉放松及好心情,所為何來?
她一直沒悟懂,他昨夜干嘛強吻她?
那些「沒悟懂」,一夜沉澱過後,統統自己浮上了解答。
她喜神天尊,好歹也曾開導窮神愛情苦惱,不敢自詡情聖良師,但絕對是個能聊心事的好同儕。
倘若今日,窮神拿上頭四個「沒悟懂」來請教她,她定會拍拍窮神後腦勺,同情且憐憫地說︰
你傻啦,人家那不正是吃醋的表現嘛。
開喜在心里自問︰吃醋?可憂歌為什麼要吃我的醋?他喜歡我?哪時哪日哪月發生的事?怎我一丁點也沒察覺?我還以為,是我比較覬覦他哩……
她繼續在心里自答︰不過他喜歡我何須意外,我喜神人見人愛,人界巴不得我天天下凡降世,太受歡迎我也挺苦惱的……
至于近來,她在劣神榜上的排名,越來越有前進跡象,她已有新解。
正如同一大群朋友中,往往是最好相處、最沒脾氣、最好人緣的那一位,時常被眾人端出來當開玩笑的主角。
仙濟們不好意思把票投給真正想投之神,生怕打壞彼此關系,徒生嫌隙,萬不得已,才轉而投給她,這不正是她最好相處、最沒脾氣、最好人緣的生生鐵證嗎?
內心深處涌現下一題自問︰但他是有未婚妻的人,這樣不是很不妥嗎?!
自答得很篤定︰不妥!就不妥呀,我喜神向來最不喜棄糟糠妻之輩,見一個就沒收喜澤一次,沒可能讓那種家伙幸福美滿!
對,她不能見憂歌誤入歧途,即便她喜神廣受愛戴、惹人垂涎,他也該自我把持嘛,見一個愛一個,是男人大忌呀!
思緒轉完一輪的開喜,在水玉大床上睜眼醒來,第一件事便是要開導迷途羔羊,早早返回正道。
至于這個「正道」,是將他趕回未來魔後身邊,不知怎地,讓開喜有了一點小糾結……
一轉頭,被睡在身旁的憂歌嚇了小半跳。
她本以為,自己應該睡在床腳下或被子胡亂捆捆,丟于屋里某一角落……沒料到,身為待宰食材,還有床能躺一一受寵若驚,正是她此時寫照。
不僅有床能躺,躺得還很舒適,憂歌一手橫掛她腰際,以袖為被,覆蓋在她身上。
他濃睫閉合,睡顏平寧好看,不知是不是水玉大床透出的晶石光輝,映照在他臉龐,淺淺淡淡的銀亮,沿著他五官瓖嵌,少去幾分魔主霸氣,增添更多的巧奪天工。
她醒來的動靜,似乎沒有吵醒他。
尋常話本子里,在這時刻,男主角早該清醒,僅僅假寐,等女主角準備下床蹓時,魔爪便會伸來,將人一把勾回床上。
她右掌在他面前揮揮,故意停頓好半晌,等他探手擒來,再張開那對太過漂亮紅眸,魅惑般地瞅著人瞧,……但沒有,他仍在睡,看來並非假裝。
男主角這麼貪睡,書里沒提過如何應對呀。
她只好又躺回原位,百無聊賴,從他衣袖玩到他襟口繡紋,再一路玩到他垂下的墨發。
「這樣還吵不醒呀?你也挺沒危機意識的嘛,我若心懷不軌,都能捅你九千九百九十九刀了。」她看著他的睡顏,忽不在咕噥教訓道。
玩夠了他發絲,她繼續改找其他東西玩,是將他鼻頭頂上去,變成小豬鼻好呢?或是去找支筆,在他臉上提句「喜神到此一游」好呢……
思考之際,她貪戀美色的手指,先一步模上他臉龐,揩些油水,卻被如冰似霜的體溫所震。
定過神後,雙掌整個捧住他的臉,甚至湊上額頭,去探他額溫。
冰的。
連一絲絲的暖,都沒有,像是……死人。
這是怎麼回事?昨天還好好的呀?!
她拍他臉,喊他,搖他,他皆一動不動。
他仍有呼吸,只是非常淺,淺到幾乎靜止,她若再驚慌失措些,興許就會失察了。
一時之間,開喜有些反應不及,難得一見的慌亂流露,換作平時,她定會女力大爆發,扛起他,直奔霉神家求助,可這里是魔境,此招無法,她只能向外請援,在魔主房外,至少會有幾名守衛能找吧?
豈料,竟半名守衛也無,這只魔主是有多討厭周遭閑雜人等出沒呀?
開喜跑出房間,下了長階,又尋找許久,才在頗遠的一池地泉邊,看到一名老魔婢緩慢灑掃。
她揚聲喊了幾回,老魔婢都沒听見,她只好喘吁吁奔到老魔婢耳畔大喊︰「快些去叫狩夜過來!」這是她唯一在魔鏡中,能想到求援之人。
「要叫狩夜大人!而且必須用「請」這個字!」老魔婢很認直糾正她,一臉嫌棄她的無禮。
「……」開喜白眼險些翻到後腦杓去,都什麼時候了,還計較稱呼?!然與老魔婢爭執,更加浪費時間,開喜認了︰「快些去請狩夜大人過來,到魔主寢宮。」 「請」及「大人」這三字,用力強調。
話說完,不想再同老魔婢嗦,掉頭又往原路奔回去,急忙折返憂歌身邊,握著他的手搓揉,想 煨暖他一些。
一邊朝他指掌呵氣,一邊持續摩挲他的手,一邊擔心老魔婢是否听清楚、走得快不快,一邊又嘀咕狩夜怎還不見人!
這段時間,漫漫難熬。
「……你到底怎麼了?昨夜還生龍活虎,囂張欺負我這個弱小,我不過睡一覺起來,你卻成了這樣?」
瞧他這模樣,胸口莫名窒悶。
雖然他醒時,魔主姿態高傲,滿嘴本君本君的,可那時的他,會凝著眸光看她;會很偶爾地朝她勾唇一笑,會與她斗斗嘴;會托腮听她說話;會在舉手投足之際,墨發間的輝澤熠熠,艷紅色的裳,宛若生命之火,熾燙且能燃燒。
而且,他吻她的時候,明明那麼火熱,現在,一點點溫暖也感覺不到……
「他無事。」
開喜太分心,連狩夜進入寢宮的鐵履跫音,竟都沒有察覺,直至他開口,她才回過神,表情有些呆滯,像沒听懂他說了什麼。
面具下的狩夜,難辨情緒,嗓音倒未聞不耐,重復又說一遍,還添了數個字︰「他無事,你不必緊張,讓他睡,醒了就好。」
「他這樣叫無事?」她的呆滯,來自于對狩夜之言的質疑。
不要以為她長得小,腦袋也跟著小,她此刻最大的,是脾氣︰「無事之人怎可能像他這般冰冷?!叫不動,喚不醒,不暖,連吐納也幾乎探不到?!」
「他醒後,你自己再問他。」言下之意,這問題太麻煩,他並不想回答。
狩夜轉身離開寢宮,來去皆如一陣風,無影無蹤,根本沒給她任何援助。
開喜朝空蕩蕩的寢宮門口啐聲,尚未啐完,形似鬼魅的狩夜又回來了,她還維持著一副鬼臉,來不及收回。
狩夜︰「……這顆蚊眼藍晶,擺在他胸口。」
明明听到也看到她的行徑,狩夜還能如此平靜說道,雖然她默默猜想,那張面具不知擋下多少青筋暴凸?
「哦。」她伸手接過,沒多問這是何物,直覺認定應該是好東西。
蛟眼藍晶頗為燙手,她按狩夜說法,將之輕輕放在憂歌胸口,看見藍晶吐露光暈。
狩夜二度要走,開喜出聲著喚住他︰「好漢做事好漢當,你別遷怒到我弟弟身上。」萬一她朝他啐聲做鬼臉,得罪了狩夜,難保他不會把氣撒在破財身上,小崽子就太無辜了。
「昨夜,他企圖將定身燈用在我身上,想揭我面具,我已經遷怒過了。」
糟糕,她一時忘記取回定身燈,果然發生憾事,破財這小笨蛋,真有蠢膽,居然做了!
「他得逞了嗎?……不,我是說,跟個孩子較真,實在沒必要,罵他兩三句、罰他牆角站站、餓他一兩頓,就足夠了吧。」現在替破財求情,算不算太晚?
狩夜未作回應,沉默之金,倒是開喜抽了口涼氣,想到更糟的情況︰「……他不會在揭你面具之後,還說了什麼,嗯……不得體的話?」例如,沒想到你長這麼丑,難怪要戴面具——這一類的。
按她對破財的了解,這可能性……忒大呀!
她開始要擔心,破財崽子是死是活了。
隱藏于面具後,似乎傳來一聲咕噥,開喜听得很不真切,但勉勉強強仍能分辨,正詫異間,狩夜又似風刮走了。
咦?她應該沒有听錯吧,剛剛……狩夜是在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