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西疆。
天朝與西邊部族和小國交界的域外一帶,奇特地勢造成獨特的天候,每每過午時,山上始降雲白冰霰,即使正值夏季,只要日陽西沉了,風開始刮起,猶能讓人冷到齒關直顫,皮膚發青。
從鷹嘴崖壁上縱身跳下,夏季大發的水勢一下子將她倆吞沒。
姜回雪沒有徒勞無功去掙扎。
她僅是緊緊拉住小默兒,隨水勢去帶,讓身軀適應這左突右沖的推送卷襲,在隨波逐流中將頭挺出水面,一呼一吸,不忘吐納。
湍流從高處往下,隨地勢一段段激奔、急旋、瀑泄,不知將她們帶出多遠。
姜回雪只覺凍到快要失去知覺,直到有什麼東西咬住她的發,揪得她頭皮生疼,她神魂一凜,陡地扯回幾乎要飄遠的意識。
腦子還不太好使,她兩臂已用力去抱,發現默兒就在臂彎里,沒有分開,她心頭更定,頭皮卻又被扯了一記,一道低沉男嗓隨即傳出——
「大聰,再貪吃也不能這樣,那是頭發,不是水草,別亂啃。」
獸類呼嚕嚕的噴氣聲在耳畔響起,姜回雪立時感到頭皮一松,長發覆面。
她張開雙眸,從濕漉漉的發絲縫隙中看去,她與默兒已被水勢帶到下游河畔,抬高雙眼仰望,囚了她十年、如拔地而起的雙鷹巨峰就在面前。
此時峰腳下似大戰方歇,或近或遠處倒下不少人,更有十數人遭到活逮、捆綁在一旁,而穿著兵勇制服的年輕漢子們在場上來回忙碌,救治受傷的自己人,並搬運尸身依序擺妥。
今日所有人往峰腳下奔,鬧成一團亂,無人阻撓她逃上鷹嘴崖壁,原來是因官府大陣仗前來剿匪嗎?所以老天……老天終于肯開眼了?姜回雪正模糊想著,一聲粗嗄噴氣又噴在她滿頭濕發上,似頗為不滿地使性子。
她拉回視線,心頭小驚,因近距離對上一顆黑乎乎的巨大馬頭。
男子低沉嗓音再次揚起,帶著點無奈。「是。是我誤解大聰。你不是貪吃啃人家的頭發,而是怕對方會隨水流飄走才趕忙出嘴相救,咬著發將人拖上岸。」
「呼嚕嚕—— 」噴氣加一聲重重趵蹄。
「你定要這麼跟我較真嗎?」嘆氣。「是。是我錯。待正事辦完,我再請閣下喝酒總成吧?」
姜回雪听到大馬又呼嚕嚕噴氣,這次噴得小聲了些,似乎肯接受男子的「賠禮」了,然後牠慢騰騰踱到一邊喝水。
緊接著,隔著濕透的發幕映進她眸底的,是兩條套在黑色勁裝中的長腿,長腿下方是一雙套著黑面功夫靴的大腳。
那男子對她道︰「姑娘可有受傷?能自行站起嗎?」
喉中緊澀,她咬咬唇忽覺難以成句,只能先搖搖頭。
他又問︰「妳懷里的小姑娘,可否放下來讓在下看看?」
「姊姊……姊姊……嗚……」
懷里的小人兒不知何時醒來,抑或僅是迷糊哭泣,那細瘦小臂突然反手將她抱緊,腦袋瓜直往她懷里鑽,姜回雪渾身一顫,本能地將人摟得更緊。
她全然未察,自己此刻的姿態充滿防備,戒慎恐懼著,怕有誰要來相搶似的。
一名兵勇健步跑近,對佇立在她面前的男人快聲稟報——
「神捕大人,雙鷹峰的洞牢中尋到十三名少女和七名少男,瞧他們身上服飾,極可能是這一帶幾個部族陸續失蹤的孩子,之前各部族的族長領著人互通聲息、互助協尋,也報到管轄這一帶的地方官府來,如今終于尋獲,只是……情況……不好……」快語說到最後不禁頓了頓。
青春正茂的少男少女落入這一群為非作歹、殺人不眨眼的悍匪手中,會遭遇到何種對待,且還被帶走這麼長一段時候,情況會有多慘,不必多想亦知。
男人僅問︰「可有活下的?」
兵勇深吸一口氣。「二十具……盡是殘尸。」
姜回雪背脊凜顫,寒意拓向四肢百骸。
那二十名少男少女,她曾在雙鷹峰上遇見過……
她與他們的眼神曾有交集,是那樣空洞無神,絕望到令她腳底生寒,彷佛終有一日她也會變得跟他們一樣……而如今,二十條命全沒了,無一活下,還被那些人玩弄成殘尸……
她閉眸,難以克制的,喉中滾出一聲痛苦哀呼。
忽而有一物落在她瑟瑟顫栗的肩頭上,暖意覆身,令她驟然掀睫。
男人不知何時已對那兵勇交代完結,他此刻矮,就蹲在她面前。
她看到他的臉,剛毅如刀鑿而出的輪廓,看到他對著披頭散發、狼狽至極的她溫徐勾唇,兩邊峻頰微捺,看到他濃利劍眉下的一雙眼,深邃有神,看到那當中的清正和仁厚。
「姑娘是無路可逃,最終才帶著妹子跳進湍流,望能順水而下,是嗎?」
他這是把她與那變成殘尸的二十名少男少女視作同一掛。
可說到底,並沒錯。
他說的沒錯。
她垂下眼,僵硬地點點頭,下意識扯緊他方才為她覆上的厚實披風,把自己連同懷里那衣不蔽體、雙腿的小身子裹得嚴嚴實實。
「在下姓孟,天朝帝京人士,今日是為剿雙鷹峰的山匪而來。」不願再驚嚇到她似的,他沒有踫她,亦未再趨近半步,聲沉卻溫和道︰「除當地官兵,臨近幾個部族亦遣了不少好手前來助拳,當中有男有女,孟某先請一位隨行的大娘過來照看妳姊妹二人可好?」像看出她的驚疑,他頓了頓,淡揚嘴角——
「姑娘瞧著似乎無礙,但妳懷里的小妹子還需仔細察看為好,再者,日頭即將西沉,屆時雙鷹峰此地冰霰陡降,妳姊妹二人全身盡濕,不尋個溫暖所在過夜,如何可以?」
……如何可以?
是啊,從鷹嘴崖壁上縱身跳落,她只想到要逃離那個牢籠,如今逃是逃了,接下來還得想法子活命,要活下去啊,不能夠逃成功了結果卻凍死。
當真是那樣弄丟了性命,她還真沒臉去見在天之靈的親人們。
最終,她磨著嘴皮,瘖啞擠出聲,對這位姓孟的年輕漢子道——
「官爺……救命……」
在西疆域外的那一夜,她抱著默兒,瑟縮在男人給予的寬大披風中,在一位隨隊擔任救護之職的沙奇大娘幫助下,她和默兒被安置在一個臨時搭起的小賬包里,不僅如此,她們姊妹二人還洗了熱水澡,得了兩大碗熱湯熱食。
那位自稱姓孟的年輕官爺好像位高權重又忙碌得很,她覷見了,連身穿官服的地方父母官都來跟他請示或商議,幾位部族族長亦圍著他說事。
所以,是很厲害的人物啊……
而這一位看似嚴峻、不茍言笑的厲害人物,對待弱者卻是極好、極具耐心。
那晚她摟著已熟睡的默兒蜷在帳包里,外邊,野宿的人們燃起火堆,安排了人手輪番守夜,她思緒如麻,遲遲不能闔睫,看到他的身影淡淡拓在帳包上,就在外頭低聲跟沙奇大娘詢問她姊妹二人的情況。
似瞧出她的戒懼,將她們倆托付出去後,他沒再過來與她說話,卻私下探問。
之後,雙鷹峰這里的要務了結,他與地方官兵押著十余名山匪離開,她與默兒則被沙奇大娘領回家。
沙奇大娘的家位在一個小小山村里,村中,女人們負責看顧家中老小,種田、養蠶、織布,年輕力壯的男人們則多數出外走商。
她跟默兒在那個小山村里待了整整三個月。
不是不想走。
是因她們倆從鷹嘴崖壁上一跳,被激流亂帶,造成默兒身上多處擦撞傷,左肩鎖骨與兩根胸骨甚至撞裂,她也是後來才發現,而她自個兒也沒好到哪里去,看似無事,胸中氣流卻窒礙難行,暗自調息了好幾天才將一口瘀血嘔出。
再有,就是她體內起了未知的變化。
在青族「魘門」那座蠱甕山月復中,她真覺自己是死去了,死而復生,才使得體內氣血莫名……淨化了?又或者說是完全異變?
那時落進渾沌,她彷佛在無間之境,听到姥姥同她說話——
別忘了如何呼吸,姥姥教過妳的……
那呼吸吐納之法,雪丫頭,記得嗎?
循著一條不知何時埋下的記憶的線,也許在那當下,她的軀體已受本能驅使,不自覺間用了姥姥曾教過她的「活泉靈通」,那是身為白族大巫的姥姥與萬物神靈溝通時的一種內丹吐納功法,幼時的她曾一次又一次練習,卻從未進到姥姥所說的那種虛空靈境。
但這一次……她當真不知。
或者被迫至極處,無處可逃,無路可退,她的神與氣瞬間突破一切,去到那個虛空。
體內異化的因由始終拿不準,但唯一確定的是,她體內的蠱、血中的毒皆遭克制,她花了些時候才意識到,那股單純的力道來自她的自性與自身。
在以往,她一滴血能讓生機盎然的花花草草立時轉黑枯死,「魘門」拿她們這樣的人養蠱制毒,她是「蠱人」,是「毒膽」,而歷經一次「死而復生」,她竟變得跟常人無異。
她調息而嘔出的那一口瘀血,其實是落在草地上的。
小草仍然綠油油。
她眼睜睜看著血滲進土里,屏息等著,雙眸眨都沒眨,結果一切皆尋常,她沒把那一小塊土地上的活物弄死或弄枯。
後來她又試過幾次,甚至割手指滴血,混在水里偷偷拿去喂沙奇大娘養的雞。
結果當真沒事,公雞依舊活蹦亂跳,啼聲響徹雲霄,母雞咯咯叫不停,繼續勤奮下蛋。
她想,若這般變化真起于「活泉靈通」,那許是她唯一能自救的法子。
「活泉靈通」,氣從丹田生,行于四肢百骸,只要悟出訣竅,氣能泉涌般不絕。要悟這個道,方法不難,就是不斷、不斷去練,最終能不能悟,得看機緣。
于是她把這套呼吸吐納法拾回來重練。
全憑幼時那一點記憶,層層模索,進展得十分緩慢,但並非全無收獲,偶爾能察覺到那股具清滌之力的氣血,克住了蠢蠢欲動的什麼。
所以她和默兒皆需在山村里待下,默兒養傷,她則是努力適應「異變」的自己,越待越不想走,但,她們是非走不可的。
沙奇大娘家的小山村很好很好,有著她夢回幼年時所想望的一切,天好藍,水好清,民風樸實,拂面的風永遠都帶著某種花香和令人心安的草青氣味兒,只是小山村距離雙鷹峰……
著實太近!
那一日官兵剿匪,落網遭逮的十數人中,沒有青族「魘門」的頭目,那一具具被抬出擺放的山匪尸身里,亦不見「魘門」的在上位者。
青族「魘門」的這個「門面」做得極好,在外人眼中,雙鷹峰是被一群無法無天的悍匪霸佔,強搶豪奪,殺人如麻,如今剿了匪便完事似的,但拿著這群悍匪當槍使,隱藏在其後的最大憂患,若非曾深陷其中,又有誰能辨出?
一開始她頭昏腦脹,諸事紛亂,不曉得要說,後來跟著沙奇大娘在小山村里安定下來,欲告知,又不知該跟誰提。
無人可說,一切便如鯁在喉,她最終說服自己,雙鷹峰的山匪既然被剿,那青族「魘門」沒了底下那些供差遣的大批嘍,元氣已然大傷。
只是憂懼仍爬滿心頭、揮之不去,很怕再待著不走,有誰會輕易尋來,要害了沙奇大娘,害了這座小小山村里的百姓。
之後,山村里的一支商隊從西邊域外收了幾車炮制好的珍貴草藥欲送往天朝帝京,她遂向沙奇大娘辭別,帶著傷勢漸愈的默兒隨商隊東行,遠離雙鷹峰。
離去之前,沙奇大娘特意交給她一小袋碎銀和兩張路引。
「姑娘別急著推辭,這袋銀子不是咱們家的,是當日那位神捕大人孟大爺留下的,他托我看顧二位姑娘,留了銀子說是要買些好藥材和好吃的,讓妳姊妹倆養好傷、補補身子,呵呵呵,其實也被我使出去許多嘍,哪,就余這些,妳拿好,出門在外,往後要用上銀子的地方可多了。
「還有這兩張路引子,孟大爺想得周到啊,那晚深夜他來探問,我自是把姑娘的狀況跟他說明,得知如今就剩妳姊妹二人相依為命,身邊無一物傍身,往後也不確定在哪兒落腳,孟大爺便在離開此地之前討來這兩張,妳們帶在身上也好應付這一路的進城盤查。」
沙奇大娘是她和默兒的貴人。
姓孟的神捕大人更是。是貴人中的貴人。
那時在雙鷹峰下的川畔得他所助,以為就那樣,卻不知他私下還為她姊妹倆多做那麼多。
如若無他,她不會識得大娘,不會去到那個小山村,她和默兒也無法好好養傷,在那當下如果未得援手,單她一個或許還能撐持,但默兒……她不敢想。
于是在餐風露宿大半個月之後,商隊踏進天朝富裕風流的地界,又走了幾天,終才抵達最最繁華的帝京。
豈料默兒忽就病了,著涼小咳,身體一直處在低燒狀態,整個人病懨懨提不起勁兒。
幸得人面甚廣的商隊領頭大叔幫忙,在離開帝京往下一個縣城走商之前,先幫她們在帝京城北賃到這處小民居。
屋房小是小了點,院子還是大伙兒共享的大雜院,但對她和默兒來說夠用了,重要的是,租金十分便宜。
當真是應了沙奇大娘所說的,出門在外,要用上銀子的地方多了去。
她們隨商隊進帝京,一路上已花掉一些銀錢,接著默兒病了,她替她延醫買藥,還賃了屋讓兩人能安頓下來,讓小姑娘能安心養病,如此這般,那一小袋碎銀也差不多見底。
迫不得已,她把藏在靴側的一把匕首上的寶石挖下來,偷偷拿去典當。
當時被驅趕著進到那座天然形成的蠱甕山月復,她一直帶著這把小匕首。
說來可笑,匕首還是「魘門」門主「賞」給她們十五名以體為器、養蠱入身的女兒家的。
她後來一想,也許「魘門」門主除了想看她們與滿山月復的毒蠱之物搏命,實也想看她們幾個女子為了掙出一條活路會如何自相殘殺。
在那巨大的天然蠱甕中,她不知其他人是否如門主所願殺紅了眼,但一切皆無所謂了,如今,她需靠自個兒活下去,需要照顧默兒,能解燃眉之急的也就是嵌在匕首上的這顆蛇紋寶石。
她是進到帝京才知有「當鋪」這種地方。
蛇紋寶石約莫指甲般大小,她實在也弄不清值多少錢,但一顆發亮的小石頭換了五十兩白銀,她覺得挺好……嗯,事實上是好得不能再好,如此一來,她能買些好東西幫默兒好生滋養,還有本錢做點小營生。
終能遠離西疆域外,在這繁華的天朝帝京安身立命。
大隱隱于市。這樣,很好。
嗯……唯一不太好的是,不管什麼大小事,只要稍稍走漏風聲,消息立時傳遍整片大雜院,甚至整條松香巷。
就拿「孟大爺每天天未亮就來蹭吃」一事來說,今早因他孟大爺突然從「不該出現的地方」跳出來為她出頭,在場那麼多只眼楮瞧著,那麼多雙耳朵听著,最後是鬧得有些過了。
眾人皆信默兒的話多些,以為孟雲崢真來蹭食,不管她之後如何強調,說他孟大爺確實付了每一次的粥錢,且還多付許多,大伙兒仍沒將她的強調听進耳里,喬家婆婆甚至輕捏她小手,低聲笑道——
「傻丫頭,付沒付錢難道是要事嗎?」
沒付錢,吃白食,不就跟那三個仗勢欺人的趙家打手一樣,怎不是要事?
姜回雪一時間想不明白,只曉得不願孟雲崢被誤解,解釋得更急。
喬婆婆最後笑著搖頭,頗無奈般拍拍她的手背。「算了算了,妳我也算有緣,往後這般的事,咱這個老婆子就多替妳照看一二吧。」
她依舊一副沒搞懂的模樣。
老人家搖頭兼嘆氣了。「妳這孩子……欸,都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家,怎還不懂?該怎麼說妳才好?一個大男人天天上門蹭吃,妳以為他想蹭的只是吃食嗎?這般的事,妳一個女兒家是不好開口,但不打緊,有老婆子呢,咱替妳向孟爺問個清楚明白。」
一個大姑娘家,一個大男人,這般的事……
原來眾人以為……以為那男人有興趣的不是吃食,而是她嗎?
這下子還不把姜回雪嚇出一臉青白!
先是驚訝到血色褪去,一會兒雙頰卻透出兩坨紅,紅澤染遍小臉。
事情的發展已到她說破嘴皮都辯不清的境地,任憑她再如何解釋,喬婆婆早有自個兒的想法,不是她能輕易撼動的。
老實說,從西疆來到帝京落腳,她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再見到那位「貴人中的貴人」。
畢竟被現實追趕著,得邁開腳步往前,得照顧好默兒,得尋一條生計,還要時時留意自身體內的變化等等……
一開始容不得她多想,等到從別人口中听到關于新任「天下神捕」孟大人的種種事跡,她才記起自己與那位神捕大人也許同處在城里,離得甚近也不一定。
然後,忽有一天,他就這麼理所當然地出現在她面前。
他來松香巷這兒指導孩子們武藝,跟她討了一碗粥試食,她當時面對他,內心之激蕩筆墨無法形容。
她想,自己看起來肯定很呆、很傻,愣在那兒要讓他把話連說三回才听明白,一回過神來又慌慌張張。
十指連心啊,而她心慌心喜,鬧得十根指尖直發顫,連「舀一碗粥安安靜靜送上」這樣的事,她都辦不好。
他沒有認出她。
覺察到這一點,一開始她甚是驚訝,但回想了一下那時候的情狀——
她濕發覆面如驚弓之鳥,全身冷到發痛,又痛到泛麻,話都說不全。
默兒就更別提了,從頭到尾緊摟她不放,縮在她懷里抖得比她還厲害。
相較于現下,生活多少安頓下來,她抬頭挺胸過著靜好的小日子,把默兒也養出一點點肉,她學著怎麼笑,怎麼跟旁人一塊兒笑,學著去過尋常百姓該過的日子,努力記起六歲前曾有過的點點滴滴……如今的她,與那一日被他的座騎咬住頭發揪上河岸的那名女子已大不相同,至少在外貌上極難連想在一起,他沒認出那是自然。
然後基于自己的私心私欲,她覺得他沒能認出,那樣挺好。
對他雖心存感激,卻覺若認了他這位恩人,又得扯到雙鷹峰上的事。
這一回她意識清楚、腦清神明,他若對她和默兒細細盤問,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的話,那她和默兒養蠱入體,為活下去,血氣更被用來制毒、被迫助紂為虐一事,必無法久瞞。
好不容易才過上安穩日子,她只想帶著默兒往前看,不願回顧雙鷹峰上的種種。
而默兒,想必比她更不願想起。
「蹭吃。天還沒亮,就來。」此際,小姑娘即使回到後頭住的小屋房,面對姊姊的解釋,依舊十分堅持己見,堅持到雙腮都倔強鼓圓。
姜回雪苦笑,不厭其煩再次道︰「不是蹭吃,有給錢的。給了錢,就不是白吃白喝。還有—— 」略頓。「別這麼大聲說話,還要靜心再行一個小周天才能休息,默兒專心練氣。」
榻上,大姑娘與小姑娘面對面盤腿而坐,正在打坐行氣,這是每一日在擺攤賣粥過後,兩姑娘都要做的功課。
姜回雪盡管沒搞懂那時在山月復內究竟發生何事,但她記起白族大巫的「活泉靈通」,這個功法對她具清滌淨化的效用,她自然是要抓著默兒一起練。
在歷經山月復里那一場煉獄,默兒體內的蠱與毒像也起了變化,便如同她體內的這一處戰場,從烽煙四起到偃旗息鼓,從震天喧囂到深淵般的沉寂,一切都安分下來。
于是她帶著默兒一塊練「活泉靈通」。
如今蠱毒受抑,持之以恆練氣,也許哪一天真就滌清血肉,徹底干干淨淨的。
領著默兒入定,練呼吸吐納,並不難,默兒專注力優于常人,又極听她的話,練起功來一日千里,硬是把以往蒼白消瘦、彷佛一折便斷的人兒練成如今粉女敕女敕的模樣,雖說還是太過縴細嬌小,但美麗的小臉蛋透出光澤,眸子也靈動起來,讓她這個「始作俑者」非常欣慰。
不過今日這小丫頭練得實在太不專心,惹得她也跟著心浮氣躁。
這一邊,被姜回雪叨念,一向把姊姊的話奉為鐵律的默兒賭氣般閉緊眼楮。
呼息,吐氣,再呼息,再吐氣,默兒重重地一呼一吸,當真是倔脾氣發作,忍不住了,她驀地睜開雙眼不管不顧地嚷嚷——
「沒給錢!粥給錢,蜜棗糖糕,沒有!是默兒的糖糕,不是他的,姊姊做給默兒吃,不是他的,他吃,他蹭吃!」非常委屈似的,眼眶竟還發紅。
姜回雪先是一愣,心思陡轉,這才明白小姑娘家究竟鬧哪門子別扭。
孟大爺天未亮就來大雜院等喝粥,她記得當中有三日,恰好灶房還留著一些蜜棗糖糕,她在那位大爺用過「五白粥」當早膳後,給了對方一小碟糖糕當飯後小食。
那日欲從鷹嘴崖壁跳下之際,她哄著默兒,說待逃出,要親手做蜜棗糖糕給她吃,後來她這個當姊姊的兌現了承諾,還連做好幾回,因為默兒實在太愛,蜜棗糖糕完全就是小姑娘的心頭好。
她猜想著,那應該也是孟大爺的心頭好。
男人吃糖糕時的表情,峻目微微細瞇,咀嚼得甚慢,很鄭重在品嘗口中滋味。
她還偷偷覷見,他每回吞下最後一口糖糕,都會意猶未盡般抿抿唇瓣,甚至探舌舌忝了舌忝,然後垂目瞅著空碟子一小會兒。
身為「天下神捕」的孟大爺原來也嗜甜食呢,每每想起他吃蜜棗糖糕的模樣,總讓她心頭柔軟,嘴角翹起。
老實說,他那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表情變化跟默兒還真的挺像,虔誠享用著,滿足到彷佛要喟嘆而出,又莫名地惹人心憐。
只是小丫頭覺得自己被「搶食」了,跟她鬧呢。
今兒個練氣事倍功半,難以入定,姜回雪干脆「收工」,抬手輕捏小姑娘的女敕頰,戲謔笑道︰「咱們家小默兒吃出肉來啦,真好捏,但餐餐把糖糕當飯吃,還外加夜宵,成天吃甜的吃個不停,默兒哪天不小心變成大胖呆,要把姊姊擠下床榻,姊姊睡哪兒才好啊?」
「才不是大胖呆,才沒有!」美臉鼓得更圓,當真好捏。
姜回雪笑意不減,模模她的頭。「默兒,那位孟大爺是很好的人,是個大好人,他對我們很好,對我們有恩,是我跟默兒的大恩人……我們……是要報恩的,也要待他好,那樣才好。」她輕描淡寫,簡單表達,不提恩從何來,不想令小姑娘再去回想。
默兒悶不吭聲好半晌,忽然道︰「那東西還他,就……就報恩了。」
姜回雪挑眉。「什麼東西?」
小身子在榻上跪行了幾步,把收在床頭衣箱里的一物取出來,遞到姊姊面前。「這個。」
那是一件男子款式的黑色披風,厚實布料模起來有些粗糙,但很具保暖之效。
姜回雪氣息陡凜,注視著被默兒一把揪出、攤開在前的大披風——
這是當日孟雲崢拿來覆在她肩上,為她姊妹二人遮掩赤果、保住溫暖的寬大披風啊。
腦中浮光一掠,她倏地抬眼看向小姑娘,嘆息般低語——
「原來默兒是曉得的,妳也認出他了。」
以為驚險可怖的那一天,默兒小小身子縮在她懷里,顫抖到什麼都不肯看、不敢去看,其實,小姑娘也偷覷到披風的主人生得是何模樣,記得很清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