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雖然金映煙心里早有準備,卻沒想到竟會來得這樣快,自己對于在靳府所得到的安寧自在,終究還是有些舍不得啊……
婀娜的人兒側倚著門,望著天空,低低挽起的發髻落下幾縷發絲被風吹拂,繞著她那縴白的頸項,繾綣纏繞。
那身影雖然背脊挺得直直的,偏偏就是給人一種寂寥的感覺,讓瞧見的人心里忍不住泛起一絲酸澀,原本輕巧的步子也跟著沉了幾分。
听到阿圜的腳步聲,金映煙的思緒被拉回,兩人一道走進廂房後,她已慢慢收拾好心中的不舍,抬眼看向正在里頭忙著收拾的阿圜。
從金家到靳家,再從靳家到這雲雨寺,她身邊的奴婢丫鬟來來去去,也唯有阿圜是始終跟在她身邊的。
從一個小丫頭熬到現在都快二十了,錯過了女人成親最好的年歲,她這個主子當得實在不怎麼樣啊!
對一個這樣忠心、宛若姊妹一般的侍女,她是該為她想想了,總不能任由她在自己
的身邊蹉跎一輩子的光陰吧?
前幾年在靳家,日子平順,她不願離開自己的身邊,也就任由她了,可如今自己的身邊只怕難再平靜,她卻是不想再連累阿圜了。
「姑娘,一切都打點也收拾妥當了。」阿圜沉穩地說道。
在听到阿圜的話後,金映煙頷首說道︰「嗯,咱們就在這兒待幾天,你也好好想想接下來的人生該怎麼過。」
阿圜聞言大驚,想也不想的就屈膝跪下,急急問道︰「姑娘,您不要奴婢了?」
「起來!」見阿圜跪下,金映煙的眉頭一皺,立刻開口喊道。
可阿圜不肯,只是連聲說道︰「姑娘,奴婢要留在您身邊一輩子的,您可不能不要奴婢!」說著,她膝行上前,扯著金映煙的裙擺。
「我不是不要你了,只不過你伺候了我這麼多年,也該為自己盤算盤算了。」
金映煙溫言解釋,試著讓阿圜接受自己不是要拋棄她,偏偏阿圜從認主的那一刻起,就鐵了心要跟隨金映煙一輩子,又怎麼可能被她說服。
「奴婢不用盤算,主子在的地方就是我該在的地方,您已經夠孤單了,奴婢又怎舍得讓您孤身一人呢!」
「阿圜,你听話,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很清楚最近我的身邊不會太寧靜,我暫且還想不透我爹為何如此著急要捉我回去,但我想以他的性子,斷不可能因為徐管事的失敗就罷休,再加上……」
「您當奴婢是什麼人了?平常姑娘要趕奴婢走奴婢都不走,現在正值危難時候,奴婢又怎麼會走?反正無論姑娘說什麼……」
阿圜說得正激動,突然間,她所有的慷慨激昂都頓住了,一雙眸子透著濃濃的驚恐直直望著金映煙的身後。
金映煙驚覺不對,正要回頭瞧瞧發生什麼事,原本堅定跪在地上的阿圜已經起身,一個箭步沖到她身後。
「你們要干麼?」
將金映煙緊緊護在自己的身後,阿圜瞪視著眼前四、五個身著勁裝的黑衣人,盡管聲音發顫,但仍揚聲喝斥。
這里是雲雨寺後山給香客過夜住宿的廂房,環境清幽,今日恰巧不是初一、十五這種大日子,所以幾間廂房都空蕩蕩的,並沒有什麼香客。
但阿圜想著,畢竟還有時不時在附近走動的小尼姑,只要聲音夠大能引來她們的注意,或許主子還能有一線逃離的機會。
然而轉過身子的金映煙,已經見到那幾個顯然來意不善的黑衣人,抽出刀子圍了過來。
她心下一驚,她心知這些人的目標是她,可他們望著阿圜的眼神竟含著濃濃的殺意。
金映煙知道自己就算被他們抓住了,性命也應該無憂,但阿圜不一樣,她在這些人的眼中,沒有丁點兒的價值。
假使自己被抓走,還可以慢慢籌謀,總有能逃出生天的法子或機會,然而阿圜或許沒這機會,她不能讓她白白送命!
「阿圜,退下!」
金映煙厲聲喝斥,可是阿圜不讓。
「姑娘你快走,你說過你死也不願再回金家,阿圜也寧願不要這條命,也不願讓你再回去受人折磨!」
在阿圜說話時,領頭的黑衣人的眼中已露出不耐,偏偏阿圜心存死志,想為金映煙謀得一絲逃月兌的機會,于是不畏不懼的沖上前去纏住了他們。
為了保護金映煙,阿圜到了靳家後就同靳家的護衛們學了些拳腳功夫,她的身手靈巧,過去倒也替金映煙擋下幾次危險。
但那些黑衣人像是逗著她玩似的,雖沒有在她的身上弄出致命的傷口,可一道道的血痕已能從劃破的衣衫中瞧見。
望著受了傷依然堅持不退的阿圜,金映煙銀牙一咬,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猶豫,否則阿圜不但會沒命,還會讓這一切變得毫無意義。
不再猶豫,她逮到個空隙就往外沖,就在那一刻,她听到背後的阿圜悶哼了一聲,她腳步驀地頓了一下,卻沒有停下回頭,而是繼續拼命的往外跑。
只要沖出去找到人,她與阿圜或許就有機會!
憑著這樣的信念,金映煙跌跌撞撞的往門口奔逃。
才出了院子門,突然一個黑影出現在眼前,收不住步伐的她整個人撞了上去,接著一抹熟悉的聲音同時在她的耳際響起。
「小心!」
慌亂中听到那沉穩的聲音,讓金映煙的心驀地一顫,她快速的抬頭,雙手重重的抓著他,力道大得彷佛要掐進他那結實的手臂。
「快救阿圜……快……求你……」
話一出口她便泣不成聲,她知道可能來不及了,但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她都希望慕寒月能救下阿圜。
知道阿圜對她有多麼重要,但慕寒月也無法放開眼前刷白了一張臉、渾身顫抖的她。他朝著身後揮了揮手,讓龍競天安排在自己身邊的護衛進去救人,很快廂房里就傳出刀刃相交的聲音。
每次金屬的撞擊聲皆如同敲在她的心坎上,金映煙想進廂房去帶出阿圜,偏偏雙腳抖得踏不出一步。
一股深深的恐懼從她的心底蔓延開來,在轉瞬之間流竄至她的四肢百骸。
她害怕,害怕再被三年前那種被遺棄和孤單的感覺籠罩,這回她的身旁可能再沒有阿圜陪伴。
金映煙忘了她與慕寒月之間那難解的糾葛,如今的他就像是她唯一能夠抓住的浮木,若是不牢牢攀著,她就會在頃刻之間滅頂,然後灰飛煙滅……
瞧著她像受了驚的小動物似的瑟瑟發抖,慕寒月的心就像被人狼狠揍了一拳般,無邊的疼痛如蔓生的藤蔓將他的心緊緊纏繞,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別怕,萬事有我!別怕……」
不斷地輕聲安撫,寬厚的大掌以輕如羽毛的力度拍在她的背上,一下又一下。
金映煙覺得,彷佛又回到三年前他還未不告而別的那段時光,他總是會在她受了委屈後,用這樣的方式安慰她。
突然,剌耳的刀刃相交聲停止,四周陷入詭譎的靜謐之中,金映煙帶著希冀,從慕寒月寬闊的胸膛里退出了一點點,視線投向廂房半閉的門扉。
然後,她瞧見阿圜被他的屬下抱在懷里走出門,縴細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側,她的呼吸一窒,毫無血色的唇瓣微微地動著,卻不敢問。
直到瞧見慕寒月的屬下朝著他搖了搖頭,她渾身上下僅存的一絲力氣也被搖掉了。只剩她一個了……真的只剩她一個了……
眼淚宛若斷了線的珍珠一般墜得又急又猛。
終于,在慕寒月那盛滿擔憂的目光中,她痛苦的閉上了眼,任由黑暗將她完全吞沒。
素白的團紋刻絲褙子,下面一條八幅白色緞面襦裙,細致豐潤的耳垂上綴了對瓖銀的珍珠墜子,金映煙梳了一個分心髻,頭上卻連根簪子都沒有。
這一身簡素的衣飾襯得原就縴瘦的金映煙更顯柔弱,彷佛一陣輕風就能將她刮走了似的。
她的身後除了跟著那日去取齋飯而逃過一劫的歡雀之外,還有幾個慕寒月派過來服侍她的丫鬟。
這是她到這個听說是大皇子的別莊後,第一次被大夫允許下榻。
阿圜不在了後,歡雀原先孩子似的天真無邪彷佛一夕之間褪去,這幾曰是日夜不離地守著她,看得出來歡雀是發了狠的想替阿圜好好的照看她。
這樣的歡雀稍稍焐熱了金映煙冰冷的心。
這段時間,她雖然被照顧得妥妥貼貼,可她的心里的恨卻從來沒有一刻放下,隨著時間一天天的過去,她心中的恨也堆積到最高點。
「姑娘,咱們還是先回水閣去吧,等您身子好些再去看阿圜姊姊,她不會介意的。」看著金映煙越發縴細的身軀,扶著她的歡雀忍不住勸道。
她甚至不用想便知道,若是姑娘真的到了阿圜姊姊的靈堂前,只怕立刻就能哭昏過去。
想到前幾天姑娘昏迷不醒,有時甚至氣若游絲,彷佛下一刻便要斷氣的模樣,歡雀便對該不該讓金映煙去阿圜的靈堂感到猶豫。
「不,總得讓我看她最後一眼。」
她的眼眶紅通通的,卻沒有再落淚,她的淚似乎早在阿圜死去的那一天就流干了。金映煙潔白無瑕的臉龐上現在硬扯出一抹笑容,堅定地說著。
「可是,您的身子……」
歡雀還是不放心,卻又不敢硬擋,因為她很清楚,姑娘和阿圜雖然名義上是主僕,實際上卻情同姊妹。
「讓她去吧!」
在長廊的另一頭,一道沉沉的嗓音止住了歡雀的勸言。
金映煙抬頭,便見慕寒月站在前方不遠處,臉上漾著溫暖的笑意,其中透著一抹明顯的縱容。
既然連慕公子都發話了,她哪里敢再勸什麼,歡雀連忙後退了一步,讓出了位置。
金映煙望著慕寒月的目光透著濃濃的疑惑,可她只是紅唇緊抿,什麼話也沒有說,一如這幾天每每面對他時的沉默。
「走吧。」
慕寒月大步走向她,順手便要像過去那些年那般牽過她的手,但她眼捷手快地將手往身後一縮,避過了他的動作。
「你應該很忙吧?」她淡淡地揚聲拒絕,聲音平淡得沒有絲毫起伏,彷佛與他是陌生人,既不怨也無任何情緒,形同陌路。
「不忙。」宛若沒有發現她的疏離,對于她的冷漠,慕寒月只是好脾氣的一笑,然後與她並肩而立。
金映煙平靜無波的眸子因為他的驟然靠近倏地一眯,原就挺直的背脊彷佛更挺了,但她依舊抿唇不語。
站在她的身旁,居高臨下看著她的疏離與防備,慕寒月一個彎身,不容抗拒的將她打橫抱起。
「你干什麼?快放開!」被抱起的金映煙一瞬間震驚得不知該怎麼反應,隨即手腳並用的掙扎起來,揚聲嬌喝。
「阿圜的靈堂設在後圜子的邊上,有點遠,你大病初愈,還是我抱你過去吧。」
一切由他說了算一般,慕寒月一邊解釋,一邊邁著堅定的步伐,穩穩地抱著她朝著後園子的方向走去。
這里畢竟是龍競天的莊子,阿圜不過是一介奴身,本不可能設什麼靈堂,可慕寒月知道,若是沒有好好送阿圜最後一程,煙兒只怕永遠過不去這關,所以他便去尋龍競天商量。
初聞他的請求,龍競天只是微訝地張著嘴,顯然並不理解為何要這麼做,但沖著兩人的交情,驚訝過後他便允了,絲毫不嫌這事穢氣。
喪禮自然沒有大操大辦,只是一間小小的屋子布置著白幡、香案,一口上好的棺木端正地擺在香案之後,中間隔了一層白綢簾子。
在靈堂的門口,慕寒月將她放了下來,待她站定,他伸手牽過她的手,帶著她往靈堂里走去。
他的大掌像是燒熱的鐵器般灼痛她的掌心,她急急想要縮手,可他一如方才那般強勢,彷佛不讓他牽著,他就不會讓她進去似的。
她急急抬眼瞪他,可他渾若未覺她的怒氣,只是徑自望著她,不急不躁的等著。最後,想見阿圜最後一面的希冀還是戰勝了對他的不滿,金映煙原本緊繃的身子微微放松,任由他牽著自己邁入了靈堂。
那一室的白剌痛了她的眼楮,原就紅著的眸子更加血紅,隨著他的腳步前進的她,在繞過白綢簾子的那一刻頓住了步伐。
明知這是最後一眼,但她卻沒有勇氣去看,甚至想要轉身逃離,是不是不看這一眼,她就能當作阿圜還在,只是不在她的身邊?
不用回頭,慕寒月也能從她那抖得厲害的縴手探知她的心情,他其實不認為煙兒一定得見阿圜這最後一面,可他知道,若是她不這麼做,她一定會後悔,所以他柔聲的鼓勵她——
「別怕,有我陪著你,咱們去瞧瞧阿圜,我想阿圜也在等著你呢。」
他的鼓勵到底拂去了她心底的猶豫,深吸了一口氣,她再次邁步朝著棺木走去。
經過了一番整理的阿圜沒了那日的狼狽,慕寒月將她的身後事打點得很好,並沒有因為她只是個丫鬟就輕忽。
金映煙顫巍巍地伸出手,輕撫著那熟悉無比、只是再無血色的臉龐,她緩慢而認真地說道︰「阿圜,你要走好,別怕!」
「她會一路好走的,有你這個主子,她不枉此生。」
「不枉嗎?」
那日,她心里才想著要替阿圜張羅婚事,可如今阿圜已經香消玉須,再也沒有機會嫁人生子了……
金映煙將自己的手從慕寒月的掌心抽出,徑自走到靈堂前,抽出了三炷清香點燃,然後朝著阿圜的牌位拜了三拜。
等到她手中的香插入了香爐中,那原本顯得迷蒙的眼神倏地變得凌厲,她抬頭看著慕寒月。
「這是大皇子的莊子?」她啟口問道。
雖然這幾天她生著病,就算醒了也只是靜靜的躺著,但從丫鬟們的對話,她多少對這個莊子的主人有些認識。
「是。」他微微頷首,給了她肯定的答案。
「所以這幾年你是跟著大皇子?」她再問。
「當年在太行山上救了他,然後就沾上了。」他的語氣很嫌棄,彷佛自己不是救了大皇子,而是被一坨屎沾上了似的。
「他信任你?」
「應該是吧。」
畢竟龍競天現在有的產業都是他謀劃來的,若是沒有他,龍競天可能還是一個一窮二白、不受皇上待見的皇子。
听到他那不是很肯定的答案,金映煙的兩道柳眉直蹙,似是在思索他話里的真實性。
半晌,慕寒月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畢竟她清醒後的這幾天,話都是少得可憐,她再度說道——
「我將自己賣給你,條件是你得讓金家從此不再有能力與機會為非作歹。」
金映煙倔強的不讓眼中的水霧凝結成淚,她望著慕寒月,一字一句的說完後,不發一語,繼續直直的望著他,靜靜的等待他的決定。
然而慕寒月沒有給她任何的答案,鐵青著一張臉的他快速轉身,眨眼便消失在她的眼前。
望著那遠去的身影,她的菱唇微微勾起,只是那笑卻比哭還讓人心憐。還是……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