縴縴人影立于臨華宮正院的前庭里,一眾宮人尾隨于後,絲毫不敢怠慢,只敢偷偷抬眼凝覷那位新主兒。
風過,吹動了人影一頭青絲與裙擺,她身姿縴瘦,面若桃花,眉眼在胭脂描繪勾勒下,透出一股靈秀氣。
—襲粉紫色繡芝草與如意紋飾的琵琶袖長襖,下搭淡紫繡蘭花紋飾的千褶裙,長發一半散下,一半綰成簡潔素雅的盤花髻,兩側發邊各簪了朵掐絲琺瑯玲瓏花鈕,髻上插了根鎏金鳳餃珍珠發釵。
她不比後宮妃嬪美艷,橫亙于眉間的那抹堅韌,更讓她在看似柔弱的外貌上,添了一分西涼女子罕見的英氣。
可偏偏,正是這般矛盾的氣質,使得她與宮中女子都不同,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雖談不上絕世驚艷,卻自有一股不凡氣韻。
南又寧循著記憶,踩著與過去一樣的路徑,步入東宮西院,先在栽滿紫陽花的庭院里逗留片刻,隨後又到了蓮花池前的花榭,欣賞起滿池子的蓮花。
「姑娘也喜歡蓮花嗎?」一旁伺候的宮人宛玉,機靈地出聲問道。
南又寧嘴角微揚,依然目不轉楮的盯著那一池聘婷粉蓮。
「陛下也同姑娘一樣,特別喜愛這池蓮花,只要得空便會來這兒小憩,坐在花榭里一邊賞蓮一邊讀經。」宛玉順著南又寧那欣喜的神態,兀自往下言道。
「讀經?」南又寧的目光總算收回來,微訝的睞向宛玉。
「是呀,陛下只要來這兒,不是坐在花榭里讀《楞嚴經》,便是上西院的暖閣里臨字帖,或是抄寫《心經》。」
「我想去暖閣瞅瞅。」南又寧微笑要求。
身為出自仰德宮的宮婢,宛玉怎會不知,打從這位姑娘入宮後,陛下的心思便全在姑娘身上,更發話下去,見姑娘如見陛下,姑娘之言,宮中上下必從之。
由此可知,這位姑娘是何等的貴重,甭說是要看一個小小的暖閣,就是要看鑿遍整座宮殿,再築一座金宮供姑娘歡心,只怕陛下亦會眉眼不抬的一聲令下。
「姑娘請。」宛玉領著南又寧往西院走去。
南又寧小下暗笑,卻也沒開口點明,其實,她對這座臨華宮並不陌生,即使經過了八年,可在這兒的一景一物,她未曾忘杯,更教她驚詫的是,這兒絲毫沒有任何的變動,與八年前的模樣分毫不差。
步入暖閣時,宛玉躬身退至一旁,道︰「姑娘,暖閣是禁地,若無陛下的口諭,任何人不得入,請恕奴才在此候著。」
「禁地?這兒幾時成了禁地?」南又寧不解地低喃,而後兀自緩步往前走。
推開漆金大門,菱花窗,鋪著金錦的大炕,紫檀木嵌雲石掛屏,金絲楠木八仙桌與太師椅,每一樣物事牽動著往日回憶。
她不知不覺的紅了眼眶,逐一撫過屋里的陳設,接著繞過掛屏,進到里間充作休憩的寢房。
步入其中,她的目光隨即讓金絲楠木雕紋妝台前,那擺得滿滿的各式花簪金釵吸引。
這暖閣幾時多了那些女人家的物事?南又寧愣在原地,目光發怔。
心底泛起諸多揣測,南又寧不由自主地挪步往前,在妝台前彎下腰,探手執起一支瓖珠掐絲琺瑯藍雀花簪。
驀地,一只大手接走了她方執在手里的花簪。
她驚詫地拾起眼,在光亮的銅鏡中,看清了不知幾時立定在她身後的高大身影。
鏡里的他,一身盤金龍紋繡玄黑長抱,墨發簪玉,白皙俊容,俊麗輪廓,深邃而專注的目光,教人望之心怯。
他朝著鏡中的她微微一笑,眸光溫柔如蜜,大手探向她發後,將那支藍雀花簪插入發鬢里。
「這些簪子全是我覺著好看,特意留下來的。」他目光灼灼地直睇著鏡中的如花嬌顏,大手撫過她插上發簪的發髻。
「我總想著你換上女裝的模樣,不知該有多好看,這些簪子如若能由我親手為你簪上,那就更好了。」听著他這番甜言蜜語,她面泛粉暈,頰若桃花綻放,對著鏡子嫣然一笑。
撫在發上的大手,緩緩下滑,握住了她單薄的肩,而後將她擁入懷里,他低俯俊顏,嗅著她發上的蘭花香氣。
那蘭花露是宮廷御品,由于相當稀罕,唯有一品以上的妃嬪方能用得。
易承歆恨不能將宮里最好的東西,統統捧到她面前,讓她受盡嬌寵,區區一瓶蘭花露又算得了什麼。
將下巴輕抵在她頭心,他鳳目一揚,直勾勾的望著鏡里的麗容。
「我與內閣再三周旋,也與楊中書徹夜長談,我向他保證,楊氏一族在朝中依然是最強盛的氏族,甚至,我能保證楊氏將成為西涼日後最強大的氏族,楊中書接受了我給的條件,願意勸說楊貞儀,讓她以嫁入皇室多年無後為由,貶為賢妃。」
一直以來,貴族女子被送入宮里,便是淪為政治籌碼,楊貞儀亦是如此,易承歆甚至直接找上楊中書談判,卻未曾詢問過楊貞儀的意願……
南又寧雖替楊貞儀感到悲哀,可她也明白,易承歆是皇帝,即便楊貞儀不願,又能如何?
「結縭多年,陛下……可曾踫過楊氏?」南又寧望著鏡中的男人輕問。
「你可以找何銘問個明白,自你離開之後,我何曾踫過其他女子。」他毫不遲疑地回道,神色是不容她質疑的堅定悍然。
「微臣信得過陛下。」她微笑,聲嗓輕柔。「微臣只是覺著這宮中的女子很可憐,她們嫁入宮里,卻注定得守寡終生。」
「她們會嫁入宮里,多半是為了替家族掙求一席之地,要論哪個是對我真心以待,恐怕也找不到幾個。」
他語氣甚是嘲諷,卻也道明了人心之深沉,後宮女子皆有所求而來。
「陛下可曾想過,微臣對陛下亦有所求。」她忽爾幽幽地啟嗓。
「你求什麼?」他恨不能將心掏出來,雙手奉上,他有什麼給不起的?
「我曾以為,這輩子只能以男子身分活下去,沒想過有朝一日,竟然能恢復女子面貌……我更沒想過,能成為陛下的妻,可我曾經以男子身分活過,我不若尋常女子,不懂百依百順,更不會逢迎討好。」
「我從未要你百依百順,我愛上的,更不是你討好的模樣。」他沉聲反駁。
「微臣對陛下一心一意,也盼望陛下能待我如初,只待微臣一人好,可微臣明白陛下貴為皇帝,坐擁偌大後宮,這樣的請求太無理……」
「有理。」他打斷了她的話。
她怔然,鏡中的那雙鳳目,灼熱直接,他直視著她,道︰「我說過,從今以後,我的皇後只有你一人,而這座後宮也只需要你一人便足矣。」
「陛下為了微臣,當真要放棄後宮三千絕色?」她直率地問道。
「三千絕色卻無人比得上你,我要那三千絕色又有何用?」
「後宮里的妃嬪,可都是從西涼各地精挑細選的貴族之後,陛下又怎會曉得,那些妃嬪比不上微臣?」
「因為她們沒有一個人如你一樣,膽敢當著我的面,對我怒目而視,更不會如你一般,當著我的面,膽天包天的女扮男裝,騙走了我的感情,害得我整整八年只能忍受長夜漫漫。」
沙啞低沉的聲嗓,落在她耳後。
她眸光略慌,直盯著鏡中,倒映在鏡里的高大身影,自後方環抱住她,而他的俊顏低俯在她臉側,張嘴含住了她小巧的耳珠子。
她倒抽一口氣,呼息漸亂,既羞且窘,卻無法將目光自鏡中挪開。
「南又寧,你喊喊我的名字,可好?」
「陛下……」
「我想听你喊我的名字,而不是殿下或陛下。」
「……易承歆。」
嬌軟的聲嗓,雖然略顯別扭,可听在他耳里,卻是無比的歡暢。
他一臉歡喜,眉眼染笑,交握在她身前的大手松了開來,將她轉向自己。
她赧紅著頰,揚眸相望,他彎,挑起她細致的下巴,張嘴吻上。
她癱軟下來,在他懷里化作了一春水,而他正貪婪地汲取著這泓春水。
……
南又寧被臉上—陣濕潤的舌忝舐而驚醒。
她睜開眼,對上一雙火紅色的眼瞳,先是一怔,隨後瞪大眼折腰坐起。
一只早已被馴服多年的火狐狸,正靜靜地趴坐在錦被上,用著熟悉的目光瞅視著她。
南又寧當下便認出,這是八年前在落虹林里,她從易承歆里救下的那只火狐狸。
她沒想過,當年南氏遭宮中禁衛軍破門而入,一夕之間家破人忙,而她走得倉卒,從此沒再回過南宅,自然也不知豢養在南宅的火狐狸下落。
她原以為,沒了人飼養,火狐狸不是逃竄離去,恐被見者射殺,要不便是因為害怕而躲藏于南宅,終至餓死。
她那時滿心懊悔,直想著不該將地養于南宅,應當在它腿傷痊愈之後便放回落虹林,可她當時就怕它若再回落虹林,終有一日會遭上落虹林打獵者而射殺,思及此處,她便將它留在身邊。
「原來你還活得好好的呀。」南又寧眼眶泛潮,探手撫了撫火狐狸那一身柔軟而紅艷的毛發。
「事情發生之後的隔一日,我便讓何銘親自帶人去南府搜查,看看是否有留下什麼東西,當時何銘找著了躲在後宅的火狐狸,便讓禁衛軍想辦法將它逮住,送進了宮里。」
南又寧拾起婆娑淚眼,望向披著外衫,緩緩走近榻旁的易承歆。
「我知道你對它肯定有極深的感情,便將它養在臨華宮,不許任何人傷害……原是怕我的,更不讓任何人踫,就算是現在也一樣,除了日日喂養它的宮人之外,它誰也不讓踫。」
「陛下這是愛屋及烏,微臣當真無以回報。」她哽咽言謝。
他俯,抬手為她拭去淚水,眸光滿溢柔情,溫聲道︰「該改口了,你不再是臣,而是我的妻子,日後將是西涼的皇後。」
她淚眼含笑,抬手勾抱住他寬闊的肩,將淚濕的小臉貼在他頸側,軟聲道︰「妾身明白了。」
他寵溺的笑了笑,反手抱住她,這一抱驚動了她腿上的火狐狸,火狐狸敏捷地躍下床榻,站在地上仰視著相擁的兩人。
南又寧透過易承歆的肩頭,望向地上的火狐狸,對它漾開笑容。
那一年,落虹林里,是佛的慈悲引領她與他相識,他倆的緣分,是天定,亦是神佛所賜予的緣分。
兜兜轉轉,幾經流連,磨難重重,命運終究還是將他們在一塊兒,倘若這是宿命,那麼她也甘願受之,不再畏懼,亦不再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