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初回京不久,應當累了,回去歇下吧。」易承歆望向徹夜未熄的宮燈,目光漸迷,陷入了漫漫沉思。
莫毅行完禮正欲退下,忽又想起什麼,抱拳上稟︰「陛下,臣這次返京時,曾路經最靠近鳶岬關的泗州,那個縣有一群廂軍,都是老弱傷殘,日子過得清貧,教人甚是不忍。」
易承歆抬手揉了揉眉心,慵懶回道︰「那便讓人前去發放糧草吧,邊關地帶的縣城多的是這種廂軍,不足為奇,你怎會特別提及?」
廂軍便是過去受朝廷招募的地方常備軍,但由于是招募,因此人才良莠不齊,而在邊關地帶的廂軍,多是些老弱傷兵,早已無法上場打仗,只能干些守城或搬運糧草的粗活。
「臣欲離開泗州時,廂軍曾前來送行,並且呈了一份折子央請臣代為轉交給兵部,望兵部能重新正視這些廂軍。」
「喔?那些廂軍還懂得寫奏折?」易承歆這倒是听出一抹興味來。「據朕所知,這些廂軍大多是不識字的。」
上呈朝廷的奏折多有一定的行文形式,還得用朝廷認可的官話書寫,可不是隨便找個識字之人便寫得出來。
「臣也與陛下有一樣的困惑,因此便多問了幾句,才曉得那折子是泗州的縣丞幫那些廂軍寫的。」
「小小縣丞倒挺有膽識的,敢與這些廂軍瞎起哄,也不怕你這個二品高官會治他的罪。」易承歆神色輕松,只把這件事當笑話听。
莫毅亦笑,道︰「那些廂軍看上去確實有些辛苦,臣當下只覺不忍,便記上心了,正好想起便向陛下稟報。」
易承歆道︰「你是習武出身,過去又曾在軍隊中磨練,對干軍人總是比較疼惜,朕明白了,明日早朝朕會吩咐兵部一聲,讓兵部協佐你發落邊關之事。」
莫毅行禮叩謝,臨離之際不忘稟明︰「明日上朝,臣會將那些廂軍托臣轉交的奏折呈上給陛下過目。」
易承歆一笑,擺了擺手,道︰「邊關的事不急,待你發落妥當之後,再隨你稟報後續的折子一同呈上即可。」
身為君王,日理萬機,朝廷政事已夠讓他鬧心,尚且無余力搭理這些閑雜小事。
莫毅自當曉得此理,便也未再多言,待他接完旨退出書房後,只見昏黃色宮燈下,臨窗大炕上,高大的玄色身影獨自坐在那兒,動也不動的閉眼假寐。
何亮將莫毅送出了永壽宮,回返書房時,便是撞見這樣形單影只的情景,心下不禁感慨萬千。
偌大後宮,環肥燕瘦,絕色佳麗,應有盡有,就不知何以陛下寧願夜夜孤身,也不願寵幸後宮妃嬪。
何亮只能帶著滿心疑惑,靜悄悄地退出書房外,與守值的禁衛軍一同等待天光亮起。
長夜漫漫,正值壯年的年輕帝王,在忙完繁重的朝務之後,寧可待在書房翻批折子,抄寫心經,讀佛經,他究竟在等什麼?
抑或,他究竟在等著誰歸來?
每年十月這時候,位在西涼國土最南側的泗州,便會刮起從南蠻之境吹來的沙塵風暴,黃沙滾滾,幾乎埋沒整座縣城。
人們說邊關苦,之所以苦,便是因為這終年吹上七八個月的漫天沙塵,那些沙塵像一層灰蒙蒙的霧霾,淹沒了一切,以至于原本居住于此的人們,逐漸遷徙,慢慢地,縣城的居民越來越少,閑置的宅院漸多,入了夜,便像座鬼城一般,教人心驚。
盡管如此,可未曾見過那沙塵風暴厲害的人,卻是將沙塵淹沒城鎮的景致當作是罕見奇景,也因此,偶有旅人前來泗州尋景,下場往往是不諳天氣惡劣,在半路便掩埋遭風沙,險些葬送性命。
這日,風沙依舊呼呼地刮,窗子已被沙塵完全掩蓋,看不清外頭是景色。
何銘驚醒了過來,從陳陋的榆木拔步床里坐起身。
他左右顧盼,眼神甚是驚恐,好片刻才定下神,恢復冷靜與意識。
叩叩!
敲門聲驟響,隨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輕巧聲一一
「何公公可醒了?」
何銘這才翻被起身,略顯吃力的爬下榻,披上外衣後方前去迎門。
門開啟,一張白淨清秀的面容端著笑,手里著漆木托盤,盤上擺著一碗飯菜,以及一杯熱茶。
「何公公想必餓了吧?實在赧顏,在我這兒一向吃得簡單,也沒葷食,只能先委屈公公了。」
望著那遠比記憶中還要單薄的身影,緩緩端著飯菜入房,何銘幾乎看怔了。
他從沒想過,自己這一趟邊關游歷,在他深陷危難,性命堪憂之時,那被陛下尋覓多年、心心念念的南又寧,竟然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南大人,多虧有您,我才不至于被沙塵掩埋,我這條命是您給救回來的,我真是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何銘自個兒也沒想過,他遠道而來,為的是一睹傳說中的沙城,他告老返鄉後,听過一名曾去過南蠻的商人提及,泗州是隱于沙塵之中的一座沙城,唯有風沙吹盡之時,方能看清這座縣城。
那商人還說了,邊關是景色波瀾壯闊,黃沙彌漫,夕照如艷,見過一次便是畢生難忘。
沖著這句話,本就想在有生之年游遍西涼國土的何銘,便一路游玩來到了西涼邊境的這座小縣城。
卻不想,他壓根兒不清楚那沙塵暴的厲害,險些被風沙淹沒在路旁,若不是正好被南又寧與那幫廂軍救起,恐怕這條命早沒了。
眼看何銘一個跨步便要上前跪下,南又寧連忙探手相扶。
「公公客氣了,無論今日倒在路邊的是什麼人,我都會出手相救的。」頓了頓,南又寧面有郝色地道︰「倒是公公莫要再喊我什麼大人了,我早已不是太子少師了。」
何銘隨即改口道︰「大人這麼說,昨兒個我听其他人不是喊大人縣丞嗎?雖然我不明白個中緣由,可我看得出來,大人在這兒是極受眾人尊敬的。」
南又寧尷尬一笑,道︰「公公抬舉了。其實是因為這兒人丁寥落,人才稀罕,識字的人不多,過去朝廷指派的那些官員又待不住,往往來上十天半個月便辭官走人,泗州早成了朝廷管不著的三不管地帶,我之所以能當上縣丞,亦是因為這兒缺少了能擬公文上折子的人。」
「南大人滿月復學識,又是曾在宮里當差的人,小小一個縣丞怎難得倒您。」
「公公謬贊了。公公應當曉得,我是一個逃犯,本該流放邊關的,可我逃了,又回不了皇京,所以只能在這兒躲著。」
南又寧見何銘始終繞著話,明白他是給自己台階下,反而大方地自揭瘡疤。
何銘心下驚詫,面上卻不動聲色,道︰「南大人這些年辛苦了。當年太子殿下不顧會觸怒天威,一心想將您救出天牢,可惜先皇軟禁了殿下,不許任何人出臨華宮,以至干沒能將您救下。」
听見他提及某人,南又寧心頭一扎,清秀面龐瞬時剎白,卻又強裝鎮定,不願被誰看出異狀。
南又寧勉為其難扯開笑容,道︰「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何銘是個明白人,當會看不出她不願多談往事的神情,于是他識趣地話鋒一轉,「南大人,您可曉得,陛下一直派人在邊關尋您的消息,眼下世道不同以往,有陛下在,您可以洗刷冤屈,返回皇京了呀!」
聞此言,南又寧先是一怔,她真沒料到,都已過了八年時光,易承歆竟然還惦記著她……甭管是朋友之情,抑或兄弟之誼,他對自己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南又寧揚起笑,笑里透著不自知的蒼涼,道︰「公公,當年南家被滅,我被流放邊關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想過要活著回皇京。」
何銘一愣。「南大人,您這是——」
未待他再接續著發問,南又寧兀自轉了話題︰「倒是公公怎麼會來這麼偏遠的地方?又怎會身邊連個侍從都沒有?」
何銘感慨萬千的答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年事已高,這雙腿近些年來一踫上雨天便痛得厲害,實在是不管用了……我這大半輩子都在宮中度過,總想著西涼這麼大,應該在有生之年四處游歷一番,于是我便向陛下辭了差,告老還鄉,趁著還走得動時,趕緊到處走走。」
南又寧了然笑道︰「我明白了。看來公公是打算來泗州看沙城的吧?」
何銘尷尬一笑,「來了才曉得,原來這地方是個險難之地。」
「這兒的沙塵很是驚人,一年之中要經歷不下近百次的沙塵暴襲擊,人們是苦不堪言,會留在這兒多是無處可去,抑或早已習慣此地的住民,尋常人是待不住的。」
「多虧有大人,否則我真不知道自己這條命能否保得住。」何銘作勢又欲抱拳一拜。
南又寧連忙上前扶了一把,道︰「公公請起,我也不過是做自己該做的事罷了,您千萬別放心上。」
望著那一雙縴秀白淨的小手,何銘心下感慨,怎麼說自己也是個精明人,怎麼當年就沒看出眼前這少年根本是個……
叩叩!門忽又敲響,房里的兩人循聲望去,一名高瘦的朱衣青年,面無表情的立于門外。
「知縣大人在找你,你趕緊去見他吧。」朱衣青年淡淡說道。
南又寧點了點頭,撇首向何銘交代道︰「公公就好生待在這兒養養身子吧,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公公有任何需要,盡管找蕭沅吧。」
說著,南又寧又望向門口,指了指朱衣青年,道︰「他便是蕭沅。」
何銘可不傻,他看得出來,那朱衣青年對自己充滿防備與忌憚,想來是因南又寧而起。
「多謝南大人。」何銘笑著道謝,見南又寧轉身欲走,忽又揚嗓道︰「南大人,我想描個信給在宮里當差的佷子,不知能否借一下筆墨與紙?」
南又寧頓了下,轉身道︰「筆墨肯定是能借的,只是……能否懇求公公,莫要將我在此地的事泄漏出去?」
盡管不明白何以南又寧如此抗拒被陛下找著,可見她一臉堅持,言談間總避談宮中往事,何銘掙扎片刻,終是承諾道︰「我明白了,大人且放心,我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大人的訊息。」
南又寧一臉感激的笑了笑。「多謝公公!」
門外的蕭沅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待南又寧離開後方去取來筆墨,遞給了何銘。
何銘再三言謝,隨後便在八仙桌上磨墨寫信,待寫完信後,他望著另張白紙尋思片刻,而後提筆作畫。
片刻後,紙上出現了一名翩翩少年,畫工甚是精妙,以筆墨勾勒出清秀面龐。
何銘不願違背對南又寧的承諾,可思及這八年來整日想著南又寧幾欲成狂的陛下,他又于心不忍,最終他想出了這個折衷的法子。
他在給何亮報安的信里,對于自己被南又寧所救一事,只字未提,只是簡單交代來到泗州的經過,並在信里附上那張翩翩少年的人像。
「……陛下,奴才實在對不住您,可南大人畢竟救了我一命,我總不能失信于他。」
將信折起,放入信封,何銘面有愧色的喃喃自語。
至于信里夾帶的那張人像畫,最終能否順利傳到易承歆手里,一切端看菩薩願不願意再給這兩人一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