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北邊錯落著一排排官邸,這一帶的官邸多是三品以上的官員,南家做為正三品的禮部侍郎,同列其中。
紅樓青瓦,三進大宅,南家前院里的紫藤花開得正盛,後宅里的月季與薔薇亦開得燦爛,偏廳里,南家王母韓氏坐在紅木圓凳上,手里繡著絲帕,一針一線,甚是仔細。
一名僕婦慌張地奔進大廳,喘聲道︰「夫人,太子殿下來了!」
韓氏一愣,隨即扔下針線與繡帕,凜著面色起身,快步出了後宅,卻在前院與後宅相連的游廊上,正巧與懷里抱著南又寧的易承歆踫個正著。
看著身材嬌小,被易承歆橫抱在懷的南又寧,韓氏先是瞪大了眼,隨後領著身後一班僕婦下跪行禮。
「命婦韓氏見過殿下,給殿下跪安。」
靠在易承歆懷里的南又寧,瞥見母親伏跪于地,當下面色一白,欲離開易承歆的懷抱。
易承歆不當回事,只是扣緊了雙臂,垂眸望向地上的韓氏。
「郡夫人請起。」
韓氏是受封過的誥命夫人,因此外人素來以郡夫人敬稱。
韓氏在僕婦的扶持下緩緩起身,面色凜然中帶著幾分惶恐,道︰「殿下,這是……」
「少師從馬背上摔下來,摔傷了身子,站不起身,所以我便把人送回府上。」
「有勞殿下了。」韓氏誠惶誠恐的合袖躬身,隨後命令一側的僕婦與下人上前接下南又寧。
易承歆眉頭一皺,道︰「不必麻煩了,既然我人都來了,自然得將少師送回房,郡夫人趕緊把那個吳大夫找來吧!」
听見太子爺口中吐出吳大夫的名號,韓氏臉色一白,目光與南又寧對上,後者又羞又愧,已不知如何面對。
「少師的房間在哪兒?」易承歆揚嗓問道。
下人們自是不敢怠慢,連忙帶路指引。
見易承歆抱著南又寧直往後宅走去,韓氏即刻喊來了南府總管,道︰「添恩,快!快去把你家大人找回家,就說是殿下來了。」
總管領命而去,韓氏等人則是快步追進了後宅,來到南又寧房里。
只見易承歆已將南又寧放在紅木拔步床里,隨後往床邊的床沿一坐,不見離開之意,韓氏心頭一驚,連忙上前一探。
「有勞殿下特地跑這麼一趟,又寧身為太子少師,未能替殿下解惑,反而給殿下添了這麼多麻煩,實在有愧。」
「郡去人不必自責,這事因我而起,不關少師的事。」易承歆淡淡說道,目光猶落在南又寧身上。
南又寧躺在錦榻里,垂下眼,雙手交握于月復前,握得死緊泛白。
見他如此,易承歆蹙眉低聲問︰「怎麼,還是很疼嗎?」
南又寧一抬眼便對上易承歆盈滿擔憂的眸光,心口不禁微微一縮。
然面當他對上母親韓氏嚴肅的目光,他即刻收起心底的異樣情緒,強裝鎮定的扯唇淺笑。
「多謝殿下的關心,微臣已經好多了,一會兒大夫來了,大夫定會好好醫治微臣,殿下趕緊回宮吧,晚上宮里不是還有宮宴?」
「不成,我得等大夫來看過少師的傷勢,才能放心回宮。」易承歆態度堅決。
見此景,南又寧實在無奈,只能以目光向韓氏求援。
韓氏道︰「殿下,又寧他……」
「我知道,少師方才已經跟我說了。」易承歆峻眉一揚,毫不避諱。
韓氏駭然大驚。「殿下全都知道了?!」
南又寧連忙拼命搖首。
易承歆雖覺他們母子的反應有些古怪,可思及先前南又寧那副恐懼甚深的模樣,只當韓氏是憂懼他會將南又寧的秘密泄漏出去。
易承歆道︰「那夫人莫慌,雖然我不知少師的隱疾究意為何,可我也曉得茲事體大,不得外傳。」
「隱疾……」韓氏頓了下,隨即意會過來。
「多謝殿諒!」
「夫人,吳大夫來了。」門外的下人入內通傳。
「快讓他進來。」易承歆沉嗓命令。
就見一名褐衫男子手里提著醫箱,似是早得了訊,一路彎腰躬身進了房中內寢,來到易承歆面前下跪行禮。
「草民吳氏給殿下……」
「得了,不必多禮,快起來給少師醫治。」易承歆不耐地打斷大夫。
吳大夫爬起身,湊近榻邊,可礙及易承歆,始終不敢太靠前。
南又寧支吾出聲︰「殿下,這兒不太方便,您先出去吧。」
听見南又寧如此直接,一旁眾人全變了臉色,眼巴巴的瞅著易承歆,就怕太子爺一個不開心,不知會說出什麼話來。
特別是韓氏,做為經常出入宮中的誥命夫人,她不知已出席過多少宮宴,並于宮由見過太子無數次,她很清楚做為西涼儲君,太子一人之上萬人之下,他本就深受帝,又有皇後外戚助力,朝中上下無人膽敢得罪。
許是自幼受萬人捧寵,太子性格狂狷,甚是不羈,雖然行之有度,守之有寸,可若是真要動起怒來,怕是誰也阻欄不住。
隨著太子及長,帝王漸衰,誰都清楚,太子繼位是遲早之事,因此,哪怕是太後等人,亦是百般疼讓著太子,事事隨他心意,更遑論是做為生母的皇後,那更是毫無限度的疼太子。
哪怕太子壞了殿試的規矩,執意要讓年紀尚小,且並未出仕可官職的南又寧擔當太子少師,這事傳到了永壽宮那頭,據說,皇帝當時正在與皇後下棋,他只淡淡說了句︰「隨他吧!他心性未定,輕佛也好,興許日後能早些安定下來。」
于是,方有此際眼前這一幕的發生。
自從南又寧擔下少師一職之後,韓氏便日日不得安生,懼怕著南家這株獨苗,會因不諳宮中規矩,抑或不小心觸怒了太子而遭罪。
如今見著南又寧如此出言頂撞,韓氏不由得又驚又怕,正欲出嗓替自家孩兒解釋時,不想,易承歆意先開了口。
「既然你這麼擔心,那好,我去外邊等著。」話落,易承歆直起了修長的身軀,領著一旁隨侍的太監離去。
易承歆與宮人們一走,房里的氣氛霎時松懈下來,眾人俱是喘過了氣,彷佛劫後余生。
「吳大夫,您趕緊幫又寧瞧瞧傷勢吧!」韓氏著急地催促道。
「夫人莫慌,我這就幫公子醫治。」
在韓氏的眼色指使下,一眾僕婦連忙上前,幫著吳大夫替南又寧解衫翻身。
望著榻里翻過身,背身相對,身上裹了一層又一層絲綢纏巾,只為了遮掩真相的單薄身子,韓氏悄然紅了眼眶。
這孩子是南家唯一的希望,亦是南家唯一的弱點啊……
天色漸昏,下人們將南家大宅里外的燈都給點上,後宅花廳里,易承歆坐在紅木嵌鏍細太師椅上,擰緊峻眉不發一語。
何公公卻是頻頻窺看天色,琢磨再三方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殿下,時候不早了,今晚可是慈安宮設的宴,殿下若是遲了……」
「太後設的宴又怎麼了?」易承歆淡淡地挑眉。
「殿下,太後娘娘可是為了殿下,特地設了今夜的宮宴。」何公公額上冒出點點冷汗,就怕惹了主子不痛快,自己活找罪受。
「我知道太後是為了給我娶妃特地設的宴。」易承歆不以為然的道。
「中書大人的千金亦領了請柬,會出席今夜的宮宴,小的記得上回殿下不是挺惦記著楊小姐?」何公公若有所指地提醒道。
經此提醒,易承歆腦中飛掠過一張清麗面容,隨即扯了下嘴角。
「中書大人的千金確實不錯,端莊有禮,飽讀詩書,進退有據,將來肯定能母儀天下。」
聞言,何公公抬眼覷了下主子的表情,原以為會在他面上看見欣喜之色,不想,卻只在那張俊朗的面龐上見到一片淡漠。
何公公當下心生困頓,問道︰「殿下不喜歡楊小姐嗎?」
易承歆揚了揚唇,似笑非笑,卻沒有給出答復。
何公公一愣,正欲再往下探時,一名南家下人快步進了花廳,跪身報備。
「殿下,公子醒了。」
易承歆刷地一聲站起身,大跨步入房,繞過了紫擅插屏,來到內間。
內間里,韓氏與吳大夫等人退至一側,躬身相迎。
易承歆眼中壓根兒放不下他人,全副心神全擺在榻里的南又寧身上。
南又寧趴臥在榻里,衣衫已穿戴整齊,身上帶有濃重的藥香,一臉虛弱的睜開眼,望向榻旁的易承歆。
「微臣讓殿下見笑了……」
「大夫,他的傷如何?」易承歆撇眸問起一旁的吳大夫。
「回享殿下,少師怕是傷著了經絡,得養上一段時日,不能任意下榻走動。」
聞言,易承歆面色不大好看,沉嗓道︰「是我不好,不該慫你上馬。」
南又寧連忙回道︰「殿下無須自責,是微臣自個兒無能,方會從馬背上摔下。」
韓氏幫著附和︰「殿下莫要多想,又寧不材,害殿下受驚了。」
南又寧垂下眼,不敢多言。
雖然不知其因,可易承歆看得出來,有韓氏與他人在旁,南又寧看上去明顯甚是不自在,同他說話時,亦比在臨華宮時要來得拘謹。
易承歆心中雖覺有些古怪,卻也明白眼下不是開口詢問的好時機,只能順應著韓氏的那番官腔,淡然應之。
「既然少師無事,那我便回宮了。」易承歆微微一笑,又深望了榻里那張蒼白的面容一眼,這才轉身離去。
望著那抹高大的天青色人影消失在眼角視線內,南又寧緩緩閉上眼,重重地吐出了口氣,絞緊繡枕的小手亦逐漸放松。
「微臣叩見太子殿下,殿下金安。」
听見父親無比恭謹的聲嗓自外頭傳來,南又寧惶然睜眼,對上韓氏憂心忡忡的目光。
「是我讓人去把你父親找回來的。」韓氏輕聲道。
「娘,您這又是何必呢……殿下他什麼都不知情。」
「我那時慌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只能這麼做。」
听著南至堅與太子爺閑話家常,聊起宮中的瑣碎雜事,而後聲浪漸遠,房里提著一顆心直抵嗓尖的母子倆,總算能真正松懈下來。
韓氏捏著繡帕,替南又寧拭去額間的冷間,溫聲道︰「寧兒莫怕,沒事了。」
「娘,對不住,是我沒用,沒能在殿下面前好好表現,反而給你們招來麻煩了。」南又寧咬了咬唇,內疚地喃道。
「別說了,不是你的錯。」韓氏在榻旁落坐,淚水低垂,拉起南又寧的手,緊攥于掌心之內。「這一切都是命,是我們南家避不開的命!」
聞言,南又寧只是低垂眼眸,死死咬唇,沉默以對。
其實,他長年與佛相對,日日與佛經為伍,卻從不曉得,他這樣……是否真如同娘親所說,是他的宿命。
可他明白,他的宿命是為了南家而來,父親說過,他是來替南家贖罪,亦是南家唯一能還清罪孽的盼望。
是以,他這一生,注定是為了南家,為了雙親而活,永不能擁有自己的想望。
緩緩閉起眼,南又寧沐在滿身藥香中,昏沉入夢。
只是,當他入夢之前,昏黑的眼前意婬現了最不該出現的人影。
易承歆。
他,很羨慕易承歆。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只要他說得出口的,皇帝爺便能為他做到,他是那樣自由,那樣不受拘束。
想起方易承歆一路緊抱著他,眉宇間清晰可見的擔憂,他緊閉的心門,竟有一絲松動……
原來,那個狂妄傲慢的太子爺,亦有懂得體貼人的時候。
太子對他……只是君臣之情,抑或師徒之情,不可能有其他……
畢竟,他可是男子之身。
一滴澄澈的淚珠,自緊閉的眼角悄然滑落……
這夜,南又寧做了一個夢。
夢里,他坐在臨華宮池塘旁的花榭里,滿池蓮花開得盛爛,而他不再是一身官袍,不再梳男髻,而是一襲碧綠撒花短襖與月牙白四開百褶裙,綰的是西涼未出嫁少女慣梳的如意髻,簪上金蝶掐絲銀釵,臉上畫著淡淡胭脂,笑若春花初開。
只是,這永遠只能是個夢。
無人知曉,亦無人能傾吐的,一個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