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被送到花蓮XX醫院急診室的周頌做了一連串的檢查,在尚未排到病房前,只能連人帶病床擠在急診室走廊。
鹿鳴拎著他的行李箱,一手抓著自己斜背的包包,拉了張鐵椅在病床邊坐了下來,對著「昏迷不醒」的他發呆。
她……從來沒有看過周頌這麼狼狽憔悴的樣子。
高大挺拔得像是只手就能撐起天的男人,卻只能被迫縮在小小的病床上,臉頰和額頭燒得通紅,濃密眉宇不適地緊蹙著。
鹿鳴鼻頭漸漸地發酸,用力地用袖子揉了兩下,極力恢復平靜。
她手里捏著他的健保卡和相關檢單子,面色淡定,心里卻還是無法抑止地一陣亂糟糟。
——他應該只是普通的感冒高燒吧?可他老是滿世界到處跑,不說才剛從薩赫勒回來嗎?那是她只在電視上看過的,位于遙遠的、陌生的撒哈拉大沙漠。
沙漠很危險的,有流沙有毒蛇有蠍子還有會吃印和闐的聖甲蟲……呸呸呸!
她胡思亂想到哪里去了?
周頌眼楮偷偷地睜開了一條縫,瞄見他心愛的小女人正坐在自己跟前發呆,小臉恍惚茫然,嘴唇有點發白……是被他給嚇的吧?
這一瞬,他心不由狠狠抽痛了起來……是愧疚,更是滿滿的心疼……
他果然是個天大的混蛋!
一個男人如果不能夠呵護保護心愛的女人,不能夠讓她感到信任安心,讓她能在自己身邊笑得無憂無慮、恣意快樂,那,還算什麼頂天立地有肩膀有胸膛的男人?
細回想,他們兩人自相識相愛以來,總是小鳴退讓、包容他,而他,就一直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她給自己帶來的幸福感。
她就是他的行動電源,他只要身心疲憊了就回來找她快速充個電,然後等電力滿滿之後,再繼續精力充沛地到世界各地去野……
他從沒想過,被拋下來的她呢?
……她會寂寞嗎?會失落嗎?
在他正追求刺激,和好友上山下海狂野冒險的時候,每天上班下班加班,獨自回家,獨自吃著泡面的小鳴……心里怎麼可能會不難過?
周頌胸口劇烈撕裂絞擰得幾乎無法呼吸,緊閉著的雙眸灼熱濕意漸漸滲透了開來,卻死命憋著,生恐哪怕僅有一滴淚落下也會驚動了她。
他真是該死的混賬,就連此時此,,害怕的都是若她發現了自己是在裝昏,她就會怒而拂袖離去,並且再也永遠不相信……再也不要他了……
周頌知道自己天殺的卑鄙,他這輩子從來沒有真正害怕過什麼人與事,可是——他真的害怕失去她!
他緊閉的雙眼微微顫抖了一下,最終,還是艱難地、緩慢而忐忑地睜開。
「你,別擔心,我沒事。」他聲音沙啞干枯得像砂紙。
她眼楮瞬間亮了起來,沖動地往前傾了傾身,而後猛然驚覺到自己的不妥,又穩穩坐了回去,口氣試圖淡然到極點。「我沒擔心。」
她說謊,但周頌這一刻心卻柔軟酸暖得一塌胡涂……
「你醒了就好。」她淡淡地道︰「現在等抽血檢結果出來,還有——」
「我沒事,我們回去吧?」他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鹿鳴的手很涼,他手掌因為發燒而分外溫暖到灼人……她一顫,閃電般抽了回來!
他眼神一暗,想說什麼卻被劇烈的咳嗽淹沒了。「咳咳咳……」
「不要亂動!」她低斥,有些心驚膽顫地看著他左手的點滴出現了回血現象,忙起身去叫護理師。「麻煩你來看一下,他的手出血了——」
出身特種部隊,曾經槍林彈雨水里來火里去的周頌能眼都不眨一下地幫中彈斷腿的同僚包扎,自然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樣微不足道的小狀況,但他還是靜靜地躺在那里,專注地望著心上人為自己擔憂緊張的樣子。
他內心有兩個聲音在劇烈交戰拔河,一個幼稚得要命,享受著被鹿鳴在乎與寵溺﹝?﹞的滋昧,另一個則是憤怒不已,拒絕再讓心愛的女人為自己擔心受怕——最後,在護理師過來前,他還是悄悄地把點滴的管子順了順,滲出的鮮血慢慢地往回吸收了。
「我真的不要緊。」在護理師和鹿鳴來到他病床邊時,他溫和地道,揚了揚手。「看,好了!」
「……」鹿鳴。
「……」護理師。
感覺到鹿鳴臉色黑得像大雨傾盆前的烏雲滾滾,本來看到周頌這種罕見的極品猛男帥哥的年輕護理師,這時也顧不得犯花痴了,連忙上來打圓場。「那個……只要手不要再亂動,就不會再回血了啦,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鹿鳴拒絕承認自己剛剛跟個白痴一樣,心髒有一剎那的驚慌失速,她告訴自己,下次再有相同的情形,她就把點滴整袋塞進他嘴巴里!
「既然沒事,那你自己在這里打完點滴吧,」她冷冷地把行李箱往他病床邊一推,「我要走了。」
「小鳴!」他沙啞急喚。
她做了個深呼吸,回過頭平靜地看著他。「還有什麼事嗎?」
「對不起,嚇到你了。」他眼神滿是灼熱深沉的愛意,真摯憐惜道︰「你早點回去休息,路上小心。」
她喉頭一緊,心里滋味復雜萬千,胡亂地點點頭,大步離開。
周頌目光緊跟隨著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默默收回視線,閉上眼,低低嘆了一口氣。
他活該。
——入夜後,周頌沒有回來「帳篷」。
鹿鳴在布浪家,屢屢走神,心不在焉……
「小鹿老師,我剛剛有沒有給他背對啊?」
「嗯?你說什麼?」她眨了眨眼,看著布浪困惑的小臉。
「你你你剛剛沒有在听喔?」布浪小臉瞬間苦成了包子,「啊我好不容易背完了……」
「抱歉,那你再背一次。」她一本正經。「老師現在會認真听了。」
布浪很哀怨,但也只得吭吭哧哧地又重新背了一遍英文單字,可惜臨時抱佛腳,十個又丟了兩三個……
鹿鳴很想笑,但是面對布浪備感受傷的黑俏小臉蛋,只得清了清喉嚨,正色道︰「剛剛是老師不好,但是你三秒前會背,三秒後掉漆,證明單字還是不熟,來,再給你十分鐘的時間,你要是通通背對了,小鹿老師就請你吃紅豆湯圓。」
「紅豆湯圓是給娘兒們吃的……」布浪一挺胸。「我是男人,我以後要當勇士!」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情大好。「好,未來的勇士,那你要吃什麼?」
「我要吃烤山豬肉,兩串!」布浪小臉興奮激動得紅了,手指頭比完又有點小心虛。「啊不然一串半……不能再少了。」
「那我買三串,給你吃兩串半,不能再多了。」她笑咪咪道。
「耶!謝謝小鹿老師!」布浪歡呼。
十分鐘後,在烤山豬肉串的激勵下,布浪流利地背完了十個單字,成功地獲得山腳下小夜市魯娜媽媽遠近馳名的烤豬肉串兩串半——雖然小鹿老師咬走了另外大半串,但布浪小朋友今晚還是覺得無比幸福。
鹿鳴收拾好自己設計的英文教案,在凜然寒風中慢慢踱步回家。
晚上十點半了,帳篷還是空空如也,沒有人回來的跡象。
她佇立在帳篷前,沉默良久,強忍著打手機去詢問他現在病況如何的沖動,甩了甩頭,大步沖回屋里,上鎖!
鹿鳴討厭還會為他心神不寧的自己,討厭明明已經清淨的生活,卻又被他突如其來的出現而攪得一團亂。
她鹿鳴,這五年來被同一個男人像風箏一樣牽著扯著,一邊獨自面對高空中的風風雨雨,一邊卻又不由自主地牽腸掛肚……
這樣的日子她過夠了!
她面無表情地走進浴室洗澡,而後套上厚厚的睡衣,踏著絨毛拖鞋,熱了一杯牛女乃,咕嚕咕嚕喝掉,漱口完就上床蓋被睡覺去。
在此同時,高燒到將近四十度的周頌孤零零地獨自躺在病房里,雖然是舒適安靜的單人病房,還有沙發冰箱電視個人衛浴,大大的窗外正對美麗的花蓮夜景……
周頌靜靜地望著窗外,眼神寂寥而落寞。
他一直不斷在想,在過去的五年中,獨自過日子的鹿鳴在生病的時候,也只能自己看醫生,自己吃藥養病,掙扎讓自己好起來。
他越想胸口越是翻絞痛楚難當……
手機鈴聲倏地響起。
周頌黑眸驀然亮了起來,驚喜地急急抓過手機,卻在看見來電顯示的剎那,眼底的喜悅全部熄滅消散無蹤!
「什麼事?」他冷淡地接起電話。
「臭小子,還真有本事,還把自己折騰進醫院了?」周父聲音自手機那端而來,就算隔著電波訊號,依然有著猶如泰山壓頂般的威嚴霸氣。
可惜周頌從小就不吃他這一套。
「有事?」他現在心情極差,沒有興致和老頭子抬杠。
當然周頌也懶得問老頭子怎麼會知道自己住院,老頭子如果連這點本事和勢力都沒有,也不會被稱為全球商戰上最可怕的老狐狸之一了。
「這位鹿小姐到底有什麼值得你為了她要死要活的?」周父冷哼,語氣中的不悅毫不掩飾。「女人就該安然本分守在家里,照顧好家庭,好讓男人可以放心在外頭拼搏做事,如果連這點最基本的都做不到,那麼這樣的女人根本不配做我們周家的媳婦。」
周頌臉瞬間沉了下來,眼神冰冷無比,語氣僵硬,「就像我媽跟小媽的分別是嗎?」
手機那端,周父突然僵住了。
空氣凝滯良久,久到不耐煩的周頌已經要掛斷電話了。
「阿頌,爸爸不是那個意思。」周父低沉的聲音有著幾不可聞的小心翼翼,近乎低聲下氣。「爸爸只是覺得,我的兒子不該受到這樣的待遇,有那麼多優秀美麗才華出眾的對象可以選,哪一個的條件都比鹿小姐好太多了。」
周頌默然了幾秒,平靜地道︰「當年你們老一輩的感情糾葛我沒有資格過問,現在我的感情世界也不需要你下指導棋。如果鹿鳴哪天真的願意嫁給我,我希望周家所有人都能由衷地歡迎她、愛護她……你們要是做不到,我也不強迫,但是誰都不能左右我的決定,我周頌要嘛不娶,要嘛一定娶她。」
「……阿頌,爸爸沒有想跟你對著干。」周父深吸了一口氣,心情復雜,語氣有些苦澀。「我只想你想清楚一點……有時候,我們男人需要的並不是那麼有個性的另一半,相同的兩只刺蝟,硬要湊在一起只會把對方扎得傷痕累累。」
「我和小鳴跟你們不一樣。」他冷漠強硬道。
「如果這真是你想要的,爸爸會接受她,」周父有些艱難卻鄭重地允諾。
「但我還是希望……」
「不說了!」周頌二話不說結束通話,深邃冷硬的目光在手機上久久不收回。
小鳴不是他母親,他也不會是他周爙。一大早,鹿鳴推開門就看到那座空無一人……礙眼的大帳篷。
她強迫自己視而不見地繞過去,正想出門買些家用雜貨,卻看見一輛小黃由遠至近駛來,正疑惑究竟是誰,就見車子停下的剎那,一個蒼白干瘦的女人迫不及待推開車門,在看見她的瞬間滿眼狂喜,像是溺水的人終于抓住了最後的浮木。
一開始,鹿鳴還真沒把人認出來。
短短半年,豐滿嬌媚不可一世的林妲瘦得只剩皮包著一層骨頭,名牌風衣和鮮紅的口紅也改變不了狀似骷髏的可怕外表,尤其她還時不時神經質地四下張望……
小黃司機敢讓她上車,也實在是勇氣可嘉了。
「你怎麼找到這里來的?」盡管之前對林妲這個人印象極差,可是此時此刻,看著對面女人奇慘無比的狀況,鹿鳴卻也說不出什麼驅趕厭憎的話。
只一眼,她就知道林妲這是被厲鬼纏上了。
不過半年前那個一直跟著林妲的中年男鬼,身上鬼氣不重,冤氣很淡,長年跟在她身後,至多只會因為陰氣日夜沾染的關系,讓林妲氣運氣低落體質易衰,容易常常倒霉。
可是眼前的林妲,卻看起來像是一只腳已經踩在黃泉路上了。
她眉頭皺起。
「我、我問淑惠的……鹿鳴!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好嗎?我已經受不了了!」林妲撲向她,冷得像死人的手猛地抓住了她,忍不住哭求了起來。「對不起,以前都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我、我賠錢,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求求你幫我趕走——」
林妲聲音戛然而止,滿眼恐懼地環顧著四周,就算是光天化日之下,還是怕極了那如附股之蛆般的可怖夢魘再度襲來。
那夜里冷滑鑽入她被窩里的觸感,那時不時出現在鏡子里死氣沉沉慘白的臉,偏偏滿眼透著貪婪痴狂愛慕,對著她伸舌頭舌忝唇……
來呀……來呀……我真的好愛你呀……
林妲緊緊抱住了自己,發出嗚咽悲鳴。
鹿鳴眉頭打結,看著幾乎半跪在自己面前哭得涕淚泗流的林妲,心情有點復雜。
嗯,有點可憐。
——不過話說回來,她頭上是裝了GPS了嗎?現在是全世界都知道她搬到花蓮來了嗎?
「要趕走誰?」半晌後,她淡淡地開口。
「我……我不敢說那個字……」林妲打了個寒顫,哆哆嗦嗦。
「佛地魔啊?」她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林妲呆呆地望著她,不知怎地,長期被驚怖嚙咬支配的心一松,有點被逗笑,眼前卻已不自覺熱淚盈眶。
有多久了?有多久像是沒能呼吸到新鮮空氣,沒能過著往常最平凡普通,能和人抬杠斗嘴,能听到笑話,而且一點也不需要擔心受怕的日子了?
這半年來,她到處求神拜佛,身上掛了無數個平安符,甚至也到香火鼎盛的大廟去求助神明過,她只要從廟宇東邊的龍門踏入,體內那股不知何時緊緊吸附在骨子里的冰冷感就瞬間消失無蹤。但當她松了口氣滿心感激地拜完了神,自西方的虎門走出來之後,在半路上那股冰冷又突如其來地趴在她肩上,對著她耳邊喋喋慘笑,而後從耳垂開始,就像被蛇冷冰冰黏滑鱗片一路蜿蜒牢牢纏附在頸子上……
她也曾去找過知名的神婆,可神婆在看見她的當兒就臉色大變,急急忙忙把她推出門,說自己法力低微,請她另請高明——林妲已經走投無路了。
她自從被趕出豪宅後,現在只能在自己過去最厭惡的老舊小區里租了一間小套房,雖然身上還有存款,可是她卻再也不敢出門,每天只能躲在窄小的房間里把符貼得到處都是,並且把所有的鏡子通通都用布遮起來。
盡管如此,她還是日夜都不得安生,那個東西……那個東西根本就不放過她……
林妲幾乎想走絕路,可她也沒有勇氣結束自己的生命,就在瀕臨瘋狂的時刻,腦中突然浮現了鹿鳴那神秘一笑與輕描淡寫的提醒……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覺得鹿鳴不怕那個東西,鹿鳴……也許有辦法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