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鐮鮮國戰敗後,兵馬逃竄,不願降伏的士兵便轉而與山盧國及恭族合作,回頭在赤馬山反將徽國人馬一軍。
快馬回傳的緊急文書上,傅衡的字跡依舊剛勁有力,只是字里行間卻多了幾分凌亂。
赤馬山山道狹長,鐮鮮國顯然是安排士兵埋伏在山道兩側,待大軍過去後,由後方伏擊糧草,與山盧國、恭族前後夾殺徽國兵馬。
這一仗,殺得徽國士大亂,若非傅衡當機立斷,帶兵尋出生路,否則損失的恐怕不只是過于的徽國,士兵以及大半軍糧。
因此,這趟派兵傳書回京,一來是請罪、二來是求援,希望樊應槐能夠派軍護糧至邊關。
白紙黑字寫明著軍情,讓樊應槐看得錯愕,更不敢相信。
雖然以派出的五萬大軍來算,千人不是太大的損傷,但……人命卻不是能夠以數量來計算的啊!
人命,少了一條都算沉重,更遑論是少了上千!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出征前他還詢問過上天的旨意,為的自是確保此行的傷亡減至最低,怎麼卻在這時候出了亂子?
「鳳兒!」丟下了軍情文書,樊應槐忍不住回頭望向躲在一旁的鳳御。
「應……槐……」鳳御被樊應槐這一吼,嚇得軟了腿,滑坐在地上。
過去樊應槐總對她好聲好氣,從沒這麼大聲地喊過她,可今天……她知道,他一定是生氣了!
死了好多人哪……對樊應槐來說是多麼難受的事,可她……同樣也難過啊!他能不能別用這麼大聲音喊她呢?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孤分明就听過上天的旨意,所以應該不會遇上這種狀況才對!這場付應該會讓徽國順利將三小國納入版圖才是,為什麼……」
樊應槐狠狠往一旁的桌上敲去,震得桌上杯盤發出踫撞聲。
從來沒見過徽王發這麼大火的侍從連忙跪下,原本正要端茶進來的宮女亦跟著縮在門外,大家面面相覷,沒有人敢出聲,視線卻不約而同的望向跌坐在地上的鳳御。
「上天是在愚弄徽國嗎?還是打算以斷送人命來取樂?竟讓千余名數國子民送死!」樊應槐踏步走近鳳御,半跪在地,與她平視,沉聲問道。
「成……臣妾……」鳳御瑟縮起身子,顫抖的雙唇緊張得吐不出半點音調來。
「上天在干什麼?為何讓孤的子民白白送死?」為這沉重的千余條性命,樊應槐難得地失了冷靜。
「應、應槐……」鳳御咬得下唇幾乎要泛出血絲來。
她讓樊應槐疼愛入骨,早成了習慣,如今面對他的怒火,她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叫上天出來回話!孤王要好好問個清楚!否則教孤如何對死去的子民交代?」沉默的回應,讓樊應槐的火氣無處可去,他跟著爆出怒吼聲,幾乎嚇得鳳御泛出淚水來。
她該怎麼辦?
她老早就與樊應槐說過,她無法與上天說話,只能听到上天的聲音而已啊……
可現在上天一句話也不說,教她怎麼回答樊應槐呢?
眨了眨眼,淚水跟著滑落,鳳御抱住自己的臂膀,無聲無息地哭了起來。
「鳳兒……」淚水澆熄了樊應槐的怒火,讓他稍稍恢復了點理智。
見到那張他親口允諾要呵護的縴柔面龐流了淚,樊應槐覺得心口像給千根針扎了,疼得他心頭一頓。
「應槐……我我也不想這樣的!可……我沒辦法啊……」鳳御掩著臉,淚水卻還是落個不停,自她縴白的五指之間滑下一道道的淚痕。
話語之間,失了王後儀度,有的僅是一個小姑娘的委屈心思。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樊應槐壓下了脾氣,極力保持著好不容易恢復的冷靜。「什麼叫沒辦法?」
在盛怒後顯得過熱的腦子里,一絲沁涼的冷意不自覺地竄了出來,樊應槐瞧著哭成淚人兒的鳳御,忍不住憶起她打從傅衡出兵後便一直悶悶不樂的詭異反應。
真要追根究柢,這出兵的事,是從她傳來上天旨意、定下光攻鐮鮮國的意思之後開始的。
照理說,鳳御並不需要為此事憂心,可這回她卻一反常態,莫非……
「鳳兒,你老實告訴孤,是不是為了讓孤不再煩惱出兵的事,所以假傳了上天旨意,告訴孤上天選擇先攻鐮鮮,可事實上……上天卻什麼也沒說,一切都是你自己杜撰的?」雖然不希望答案是肯定的,但樊應槐卻忍不住這麼聯想了。
他這個沒心機的王後,正因為她太過單純,一個勁兒地只為他著想,顧不得她對國政半點不通曉,還是盼著替他幫上點忙,所以一下子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這種可能性也不是沒有的。
「鳳兒,你快跟孤說清楚。」樊應槐拉著鳳御的雙臂,她縴細的雙肩幾乎可以讓他一捏就碎,柔弱無助的模樣是如此地不堪一擊,可她吐出來的言語,卻能教千余人在瞬間喪命啊!
「我……不是……沒有……」鳳御連聲搖頭,泣不成聲的她根本說不出完整的回應來。
「鳳兒,徽國子民視你為天人、敬你為神,如此地信任你,若你因……己之私而說了不真實的言語,你知不知道會影響多少人?」看著她哭泣,樊應槐知道自己的心正在消血。
那不是刀割、不是火燒,而是直疼入胸、穿透五髒六腑的痛楚。
為他這體貼得過了頭而不知輕重的鳳御王後,為他那群在赤馬山上被伏擊而亡的千余兵士……
「上天……說……」淒淒楚楚的音調,斷斷續續地自鳳御的口中迸露。
「上天說什麼?」樊應槐繃緊了眉心。
「上天告訴我……先攻山盧與恭,將死六千人;先攻鐮鮮,將死一千人……」鳳御哽咽著續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兩害相權取其輕,她何嘗想教那千金士兵去送死?但爭戰原就免不了有所傷亡,因此她只能選擇傷亡最少的那一方,作為給樊應槐的答復啊!
她知道上天的旨意從來就沒錯過,所以這回傅衡出兵,她才會鎮日難安,為的就是這千余人的性命……
她錯了嗎?如果當時她無法回答,樊應槐又該怎麼辦?上天只告訴她這兩個答案,她沒辦法自己想出更好的方法啊!
「鳳兒……」樊應槐一僵,原先的火氣倏地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徹頭徹尾的寒顫。
他做了什麼?他是不是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在他曾出聲安撫鳳御,說他絕不會像先王一樣,鎮日逼求鳳御替他問上天能否延壽增福的時候,他是不是曾听鳳御提起一件相當重要的事情?
鳳御能听上天旨意,卻無法向上天問話。
上天不會事事回應,而是在需要出面時,叫鳳御代傳旨意。
他是心疼受到這般壓迫的鳳御,更為她自然展露的單純無心機以及善良心軟的性子感動,才想好好呵護、疼愛她,因此娶她為妻的。
所以鳳御根本就不可能扯謊騙他,一切就如同她所說的,她只是沒有辦法……
因為,他問的是先攻哪邊好,而不是要不要開戰。
所以直性子的鳳御,自然也在給足他面子、回應他問題的上天旨意當中,選擇了死傷最小的回答。
這事誰都沒錯,唯一有問題的,不是上天、不是鳳御,而是……
他自己!
決定開戰的是他,猶豫不知該先發兵何處的,也是他。
戰爭原就注定有所傷亡,連傅衡這個身經百戰的將軍,都不一定能夠不費兵卒而攻下城池,心思單純的鳳御,又如何想得出方法來?
她不是腦筋靈活的殷續、不是熟讀兵法的傅衡,更不是治國如他的君王,她只是听、只是說,其余的便是以體貼和縴柔笑容永伴他身旁。
可對上天與天啟改觀而全盤接納的他,卻在天啟的引導下漸漸慣了依賴,他忘了自己治國有方的那三年,靠的不全然是天啟,而是白手起家、是良將功臣。
他怎能給忘了?
鳳御僅是輔國臣子,而上天旨意為的是輔助君王,這可是自古流傳下來的不變道理。輔佐,說的是良臣伴君,可不是代君決策!
可他卻在不知不覺中,本末倒置了而渾然不覺,才會招致兵士傷亡。
罪魁禍首,是他這自以為聰明的徽王啊……
「應槐……我真的不想那麼多人死掉的……」抽抽答答的哭聲還在持續,鳳御揪著樊應槐的衣袖,哭得小臉慘白。
「孤明白、孤都懂了……乖鳳兒,別哭了……是孤王犯錯,罪不在你。」
迅速的訣斷力向來是樊應槐的自傲,在理清楚問題的來龍去脈後,他扶起了鳳御,將她抱進懷里,用力地摟緊。
「應槐……」感受到不同于以往的緊擁,鳳御怯怯地自他的臂彎里抬起頭。
會安慰她、不再吼她,就表示樊應槐不再生她的氣,可為什麼……她被他這麼一抱,沒有安心,卻有著莫名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