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之後,盛夏便來。
溫柔本以為事情會變得更加混亂,但日子卻莫名的平靜。
知府大人死了,張同知被下了獄,他私收月錢的事,讓她派人上報了朝廷。
替補的官員,是周慶的人。
現在,他們是她溫老板的人了。
她以溫老板的身分,讓各家管事協助受到地震倒塌和火災的百姓重建房舍,替太湖畔遭池魚之殃的漁家與農家重整家園。
金雞湖驚人的飛天事件,莫名的竟沒人提及,所有的人都只記得當日連番的地震和後來的火災及太湖泛濫的水患,她猜是墨離和柳如春對城里的人做了什麼,或許是下了藥或迷了魂,她沒有問。
她很早以前就領悟到,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城里的商家,在屋舍重建之後,很快又做起了生意。
大街上一如以往,熙來攘往,十分熱鬧。
而那位讓所有人萬分緊張,擁有強大力量的妖怪之王,如阿澪所說,竟真的沒有制造太多的麻煩。
她再次看見他時,他收起了妖怪的尖耳利爪,以黑瞳掩去了金瞳,穿著上好的衣裳,人模人樣的坐在迎春閣里喝酒,身邊圍著一群花姑娘。
他其實不太搭理她們,總看著街上的人群。
有那麼瞬間,溫柔幾乎以為坐在那兒的是周慶。
只是他看來更孤傲,更冷酷,更無情。
她很快就意識到,因為他的存在,才讓所有還存活的妖怪們變得無比安分。
墨離開始跟在他身後,像以前跟著周慶那樣的跟著夜影,伺候服侍著他。
或許,他也想象掌控周慶那樣的掌控那妖怪之王吧。
她希望墨離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沒有和周慶提這事。
那男人整天窩在她房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幾乎是有些閑散的,過著他療傷的日子。
溫柔每每回到房里,他不是在看書,就是在睡覺。
可她知他什麼也知曉,她在街上遠遠見過李朝奉,穿著青衣布鞋,混跡在人群中,不著痕跡的跟著那妖怪之王。
她原以為他死了,死在那場大火里,但顯然他也沒有,她知他是周慶的眼線,什麼也會同他說。更別提白天她出門忙自己的事時,陸義會來,邱叔會來,柳如春會來,秦天宮也會來,有時就連阿澪和蘇里亞也會來。
阿澪來找他下棋,秦天宮找他碎念,邱叔找他泡茶,陸義找他喝酒,柳如春找他聊天說話。
至于蘇里亞,為這些人送茶點的雲香和她說,那男人很少和周慶說話,他只是會跟著阿澪。
大部分的時間,周慶都沒有應答,但那些人依然喜歡來找他。
她知道為什麼。
他是周慶。
人人都以為他是惡霸,可他不是,他救了這座城,寧願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挽救萬千生靈。
他是個在你需要時,會為你兩肋插刀的男人。
他們喜歡他。
即便是阿澪也一樣,只是她猜那巫女不會承認這件事。
她知阿澪回到了秦老板在城南的舊書鋪子,繼續待在那堆滿古冊的老舊櫃台里。
夜影從來沒有發現阿澪在那里,溫柔知那間舊書鋪子,也有結界存在,若秦老板不願意,誰也看不見它。
這座城,有妖,有人,或許還有其他。
她想她其實也不介意,至少周慶還在,和她在一起。
這就夠了。
夠讓她留下,當他的女人,做他的溫老板。
「娘!溫柔在她房里,養了一個小白臉!」
「是真的,我和大姊二姊親眼看見的!」
「那男人和她同床共枕,還做那苟且之事——」
「是啊!才過午呢,光天化日之下的,真是……真是……太不要臉了!」
午時剛過,溫家大宅里,就傳來溫家三姊妹大驚小怪的叫嚷。
溫夫人一听女兒們的告狀,又怒又驚,一拍桌子,扔下做衣裳的布料,起身就往溫家大小姐的房里走去,溫家三姊妹更是興沖沖的跟上,等著去看好戲。
同坐一桌的雲香見了,擱下手中的布料,轉頭問身旁一臉鎮定的翠姨。
「我們不用攔嗎?」
「不用,我懶了。」翠姨慢條斯理的挑著今年的夏布,道︰「況且,那小白臉還需要旁人擔心嗎?」
雲香聞言,想了想,點點頭,繼續低頭撫模那些衣料,將它們拿到眼前,看清上頭的顏色。
溫夫人帶著三姊妹,怒氣沖沖、浩浩蕩蕩的穿庭過院,一路上僕人丫鬟見了都趕緊閃到一邊去。
沖到溫家大小姐的院落里,溫夫人一眼就從那敞的大窗外看見,果真有個男人側躺在靠窗的美人榻上,而那不要臉的女人枕在他肩頭,小手就這樣擱在他敞開的胸膛上。
雖然從這兒看不到那男人的臉,可她能清楚看見那男人手持一把涼扇,一下又一下的替懷里的女人掮著涼風。
見狀,她三步兩並,還沒進門,就氣急敗壞的破口大罵。
「溫柔!你這女人實在太不像話了,你平常扮男裝,在外拋頭露臉就算了,現在竟然還在屋里養男人?!簡直丟盡咱們溫家的臉,要是讓旁人知道,我女兒還嫁不嫁得出去?!你就算要養小白臉——」
她風風火火的一把推開了門,沖進屋里,誰知進門一見了那男人的臉,她立刻嚇得臉色發白,指著他結巴了起來。
「你你你——周周周——」
「小白臉?」男人抬眼,瞧著她直指他臉的手指,淡淡的問︰「是指我嗎?」
溫夫人瞪大了眼,張口結舌,瞬間把手指縮了回來,活像怕被他一口咬斷似的。
可她那三個女兒不知哪個沒長眼的,竟然還開口回了這句。
「當然是你——」
「閉嘴!」溫夫人嚇得忙回頭喝斥三個沒見識的傻女兒,又拍又打的將她們全推出門去,「出去!快出去!你們什麼都沒看見!听到沒有?」
「什麼?可是娘,他明明——」
「閉嘴!」她驚慌的責罵自家女兒,推抓著她們沖出門外,一邊還緊張的道︰「我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
轟轟烈烈闖進來的女人,又吵吵鬧鬧的走了。
枕在他肩頭上的小女人輕笑出聲,方才那群女人闖進來時,她可累到連張眼都懶,就這樣繼續窩在他身上,從頭到尾連指頭都沒抬一下。
「笑什麼?」男人問。
他知溫家三姊妹方才在門外偷看,她們真的很吵,讓人不注意也難,他知溫柔也發現了,但她沒從他身上跳起來,沒急著起身保全自己的名節。
她只是繼續躺著,窩著,睡她的午覺。
她很累,他知道,所以才跑回來睡午覺,他考慮過要阻止那些女人來擾她,但她沒真的睡著,也沒起身,他知她在等她們來,就是要等她們帶那女人來。
她想要讓人知道,所以他也沒動,同她一起躺在窗邊納涼。
「我從來沒見過那女人,這麼驚慌害怕。」溫柔張眼,看著他笑問︰「你覺得,她是怕你是鬼多?還是怕你是人多?」
他挑眉,只道︰「我覺得,只要給的嫁妝夠多,應該有不少人願意連丈母娘一起迎進門。」
聞言,她又笑,才說︰「確實有,其實還不少。」
「你在挑了?」
「翠姨給了我一些名字。」溫柔嘆了口氣,道︰「她們都到了嫁娶的年齡,二娘會急也是應該的。晚點我會同她說的,那夠讓她忙上好一陣子了。但就算她們三個都出嫁了,二娘還有她的寶貝兒子在溫家呢,你可別抱太大希望。」
她噙著笑警告他。
「既然我在這里,」他挑眉,眼也不眨的說︰「我相信那女人會很願意常常去看女兒女婿的。」
她听了,又笑,沒再多說,可他知她也十分樂意能偶爾擺月兌那羅嗦的溫二娘。
垂眼看著那再次窩回他懷中的小女人,周慶抬手輕撫她因為汗濕貼在頰上的發,將其掠到耳後。
他手上的扇,仍在輕搖,帶來涼風,消去些許暑氣。
她安心的閉上眼,喟嘆了口氣。
就在他以為她要睡著時,卻听到她再次開口。
「周慶。」
「嗯?」
「我會養你一輩子的。」
這一句,教心微熱,不禁握著她擱在心上的小手。
「好,我讓你養一輩子。」
她閉著眼,噙著笑,明明熱,卻偎得更近了,他一下又一下的幫她搧著風,直到她真的睡著。
未幾,李朝奉悄悄從地道入口推門而入。
看見溫柔在,他一愣,沒出聲。
周慶抬眼看他,搖了搖頭,他意會的轉身離開,沒多做打擾。
夏日炎炎,秋涼還早。
輕擁著心愛的女人,周慶看著窗外藍天和樹影,听著蟬鳴唧唧,也合上了眼,睡午覺。
又是夜。
周慶起身時,溫柔也跟著醒了。
見他穿衣,她好奇問。
「怎了?」
「有件事,我想看看。」他說著,朝她挑眉︰「要去嗎?」
夜影仍在城里,整座城仍在宵禁,她沒想到他會找她在深夜里出門。
「當然。」她微笑,跟著穿衣套鞋。
怕她著涼,他又替她多包了一件披風,這才開了窗,帶著她躍上屋脊。
夜空上,明月高懸。
周慶幾個縱落,已來到運河邊一座倉庫的屋頂上,然後停了下來。
這倉庫十分高大,站在這兒可以看到附近幾條街,就連運河的河面也一覽無遺。
因為宵禁,街上不見人影,河面上更是安靜。
她正想問他,為何要來這,就看見了動靜。
不遠處的一條街巷里,有個男人走了出來,他慢慢的走著,跟著在黑夜中落下的花瓣前進。
那花隨風飄來,落了一瓣,又來一瓣。
紛紛、飛飛,悄悄的,接二連三。
男人伸手接住,讓那花瓣落在掌心,一片也沒落下,他像是被那柔軟的花瓣吸引,朝著花瓣來處前進。
當他漸漸靠近,溫柔發現自己認得男人的那張臉。
他是夜影。
她一怔,有些驚,幾乎想後退躲起來,可周慶就在她身旁,而那男人除了隨風飄來的花瓣,完全沒有注意周遭的一切。
他的神情,看來有些迷茫,但越走越快,然後幾乎奔跑了起來。
周慶帶著她,在屋頂上跟著夜影。
他的速度很快,有那麼剎那,她以為兩人就要跟丟了他,卻見他在一座湖中島停了下來。
那島很小很小,湖上有著一棵開花的樹。
穿越夜空飛來的花瓣,從它而來。
她不記得曾見過這座島,不知道有這麼一棵開花樹,但她認得那大樹,也認得大樹開出來的花。
那是紫荊。
月光下,花開滿樹。
夜影站在島上,站在樹下,昂首看著那滿樹的花。
周慶不敢帶她靠得太近,只敢遠遠藏在岸邊樹上暗影里,看著那力量強大的妖怪,安靜的站在那里,仰望飛花片片落下。
緩緩的,那妖蹲跪在滿地的花瓣之中,一動不動的蜷縮著。
有那麼瞬間,溫柔不是很確定自己听到了聲音,然後她真的听見了,那個小小的、傷心的啜泣。
她一愣,不敢相信的回頭看向身旁的男人。
周慶朝她點頭,確認了她的猜測。
那妖在哭,不是她的錯覺。
周慶在這時,朝另一方再點了點頭,她回首再看,竟看見阿澪站在湖邊,一臉蒼白的看著那在湖中島,蜷在紫荊樹下的夜影。
不知過了多久,那千年巫女的黑衣,忽然一點一滴的由裙角,慢慢的幻化成一襲樸素的衣裳,她的臉,也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的模樣。
然後,那巫女提著竹籃,赤腳走上了平靜的水面。
她沒有沉下去,在湖面上卻如履平地,她雪白的果足,每踏出的一步,都泛出一圈圈的漣漪。
阿澪緩緩的往湖中島走去,一路來到紫荊樹下,走到夜影身旁,伸出了手。
在那一刻,即便隔著老遠,溫柔仍能看見阿澪的手在抖。
一瞬間,溫柔為她感到害怕,但阿澪沒有退縮,沒有抽手,當阿澪輕輕撫著夜影的發,張嘴和他說話時,那妖怪沒有吞吃她,沒有攻擊她,沒有將她大卸八塊。
他只是吃了她給的飯團,然後在她坐下時,枕在她腿上歇息。
阿澪輕輕撫著他,月光下,溫柔能看見,一滴晶瑩的淚水,滑落她的臉頰。
飛花片片,穿越黑夜。
那是個不可思議的景象,難以理解的畫面,卻散發著無以名狀的痛苦與悲傷,教人心頭發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