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抱著她走進暗道,從溫子意的屋,回到了溫柔的房,把她放到了床上,讓她休息。
當陸義轉身要離開時,她張嘴叫住了他。
「陸義?」
他回過身來。
她半支起身子,坐在床上,看著那男人,啞聲問。
「你是妖怪嗎?」
陸義一語不發的看著她,只是抽出腰側的匕首,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劃下一刀。
鮮紅的血流了下來,沒有任何腥臭的味道冒出。
她瞳眸一縮,卻仍堅持又問︰「所以,你知道?」
看著她,男人點點頭。
她直視著他的眼,再問︰「你既然會武,為何瞞著不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陸義看著她,知道近來發生的事,讓她無法再輕信任何人。
深吸口氣,他沒有閃避她的視線,只啞聲開口︰「很久以前,我曾做錯了一件事,我為此離鄉背井。在那之後,我就只是個車夫,當一個車夫,不需要會武,所以我沒有說過。」
這一剎,溫柔能看見他眼里的痛與悔,和那強壓在冷靜表面下的情緒。
要在這之前,她或許無法辨認,可現在她能懂,懂得人生中那許多無法言喻的悔與痛,可她還是開了口,看著他,繼續問。
「你的腿真的瘸了嗎?」
他張嘴坦言︰「沒有。它斷掉過,可後來好了,但當一個瘸子有許多好處,就像你穿男裝一樣,不同的身分,對打听消息,十分方便。」
她點點頭,看著他,臉色蒼白的道︰「我需要你去確認一件事。」
「邱叔不是。」沒等她說,他就知她要問什麼,知她在擔心什麼,他告訴她︰「我今天早上確認過了。」
溫柔聞言,這才讓自己放松下來。
「抱歉。」
「不用。」他告訴她︰「你這麼做是對的,是我也會這麼做。」
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再次點點頭。
他本欲轉身,卻又停下腳步,看著她問。
「如果我真是妖怪,你想怎麼做?」
她看著他,掀開了床被。
陸義看見她原先擱在床被下蒼白的右手,握著一把上了箭的十字弓弩,顯然她一直將這十字弓弩藏在床上,一上了床,他才轉身,她就拿著這十字弓在床被下對著他。
「若我真是妖,這小箭是沒用的。」他提醒她。
她眼也不眨,輕言淺語的道︰「我知道,所以我在箭頭上涂了麻藥,能放倒牛馬的麻藥。」
陸義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溫柔這才放下了十字弓,她應該要覺得惡心,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出這麼可怕的事,可在經過這一日一夜之後,她現在只覺得麻木。
松開十字弓,她合上眼,將那染血的銀鎖,緩緩擱到心上,壓著。
可閉上了眼,那夜周慶寫下的字卻清楚浮現眼前。
圍地則謀,絕地無留。
此地已絕,不可多留——
他早知會如此,所以他要她走,要她在讓官府抄了周家之後,離開這里。
可她如何能走?怎麼能夠?他都沒走了,要她如何能夠拋下這一切,轉身掉頭,離開這里?
躺在床上,眼好熱,她咬著牙,不肯讓淚上涌。
她不走,不會走。
多恨自己沒早點猜透他想做什麼,多恨他沒有早點同她說,多恨那些吃人的妖,剝皮的怪——
她清楚記得,那年那月,那天那時,他在當鋪二樓,垂眼瞧著她放那銀鎖時,眼底那難以言喻的情緒;她也依然記得,那日那夜,那時那刻,他枕在她腿上,緊握著她的手,卻要讓她走。
那一會兒,她還不懂。
可如今,都懂了。
是她傻,是她能力不夠,所以他才沒說,不肯說。
說了她也不能做什麼,她心太軟,不夠狠,沒那麼恨,而他不想拖她下水,卻又無法放她離開。
溫柔將手心里的銀鎖緊緊握著,握得很緊很緊,緊到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肉里。
可現在夠了。
她就是死在這兒,也不會走。
不把那些骯髒妖怪,全都拖出來、翻出來,她不甘願。
不甘心。
那一夜,下了雨。
細雨紛紛,飄著,落著。
清明過了,谷雨已至,綿綿陰雨,澆灌著大地。
第二天,她強迫自己起床,出門,當溫子意。
在知府大人與張同知的授意下,她接收了周豹與周慶的生意,親自回到了大廟前,撐著一把傘,來到元生當鋪先前所在之地。
那兒,除了倒塌燒焦的木梁與黑灰,什麼也沒有了。
慢慢的,她走到了那一方小小的天井,曾經所在的位置,地上曾有的青苔,早已完全被燒成了灰,老舊的石板上,有被歲月時光磨損到看不清的紋路,不知何年何月,它裂了開來,卻也無人理。
許多年前,她同他一塊兒倚窗坐在二樓,就曾注意到這裂開的天井石板上有東西,可那時它被青苔覆蓋著,只露出了一小部分。
火燒之後,青苔沒了,其上的石紋卻依然看不清。
或許,是只鳥吧?
她看著那裂開兩半的模糊圓形石雕,想著周慶,是否也曾好奇這是什麼呢?那男人可有那閑情逸致?八成是沒有的吧?
這一生,他可曾開心過?真的快活過?
雨一直下著,將灰燼融成黑水,在腳下漫流,濕了鞋,濕了襪,讓寒氣從腳底凍了上來,她卻一無所覺,只覺心痛,不自覺,又握緊了垂掛在胸前的老銀鎖。
「溫老板?」
听到工匠的叫喚,她回過神來。
「這兒,你打算怎麼做?」領頭的工匠,站在她身邊問。
杵在那余燼之中,她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工匠,淡淡開口。
「全部鏟平,再起兩座樓吧。」
說著,她撐著傘,轉身走開。
沒有人反她,沒有妖反她。
周慶曾經掌控住的人或妖,不是被殺了,就是已經逃出城去。
迎春閣成了那花魁柳如春的,而她再也不曾見過墨離和李朝奉,她不知他倆是否也死在那場大火里。
隨著那在大廟前,迅速蓋起的樓宇,溫柔知道,人們很快就會忘記周豹與周慶。
從今而後,這座城,是溫子意的了。
可她比誰都還要清楚,無論是誰在當家,其實都只是個傀儡,一舉一動都被那幕後黑手掌握的無形絲線控制著。
她會當那傀儡,她會讓他們操縱她,直到她模清他們的底細為止。
日復一日,她微笑,她說話,做著買賣,收著月錢,再把收到的月錢送到張同知那兒。
她如那些妖怪所願,做個安分守己的傀儡溫子意。
每一天,她都會穿著貂皮大氅,到那工地看樓蓋得如何,對著那些工匠指手畫腳,臉上時時掛著一副心滿意足的微笑。
每一夜,她回到自家大宅,就徹夜不眠查看周慶的帳本,有一部分的帳,和元生當鋪一塊兒燒了,可尚有大半,都在迎春閣。
她接手周豹與周慶的生意時,柳如春就讓人全搬給了她。那女人把帳本給她,只是因為張同知和知府大人的授意,他們要她幫忙收錢、管帳,可她很清楚,周慶總是在查看那些搜來的帳本是有原因的,他在找些什麼,而且他一定是找到了,發現了什麼,那些妖怪才會殺了他。
她知道自己睡得不夠、吃得不夠,所以她強迫自己吃東西,可總是吃沒多久,就跑去吐了出來。
隨著日子的過去,她整個人越來越瘦,出門只能在身上多套兩件衣裳來撐場面。
可即便她不斷翻查手邊所有的帳本,依然看不出什麼來,沒有半點頭緒。
煩躁與憤恨一日又一日在心底堆積,她甚至想過,要親自到府衙里,將那扮作知府的妖給逮來,那些危險的念頭,在腦海里轉著,無法消散。
就在她惱恨得幾乎想一把火燒了那些帳本時,之前被周慶佔屋趕地的李老板找上了門來。
李老板是來道謝的,那天是溫子意幫了他,給了他一家容身的地方,所以在安頓好之後,他又帶了禮上門拜訪。
「溫老板,今日除了來和你道謝,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老夫厚著臉,還有一事相求。」
「李老板,你但說無妨。」
李老板遲疑了一會兒,老臉發紅的張嘴,道︰「我李家那祖屋,听說周慶死後,是到了您手里?如若可以,是否請溫老板緩上一緩,別將那屋賣給別人,讓我老李有機會,把那祖屋分次給買回來?」
溫柔一怔,才想起來,確實周慶大部分的物業,都到了她手上,她昨夜的確曾在帳本上看到這條。
她才要開口要他放心,李老板生怕她不願答應,已老淚縱橫的匆匆再道。
「溫老板,我知道,你也是花了不少銀兩,買了那屋那地,可咱們李家,自唐朝就在這兒落地生根,打小,我爺爺姥姥都再三交代,對我耳提面命,那祖屋是千年家宅,絕對不能賣的,那是咱們李家家業根基,就連族譜上都有先祖題字,交代此屋斷然不能月兌手,若然月兌手,必會斷子絕孫,可我不中用,讓周慶蒙騙,三年前他來我家,說要買我屋——」
她一怔,開口打斷了他。
「周慶三年前就曾找過你?」
「是,當時我不肯,他就回去了,誰知他換了個方法來拐我家祖屋,那會兒,我商貨在大運河上被劫,一時周轉不靈,他說要借我銀兩,我就該知他心懷不詭……」
聞言,溫柔心頭驀地一跳,昨夜那帳本里,除了李家,還有另外數十戶人家的房產,現在回想起來,那些都是城里的百年老店,而它們全都是在這三年內,被他強行趕走霸佔的。
讓她注意到的,是其中有十八戶,都讓人在帳本上,特別以小字注明著蓋房時是何年何月,它們都和李家祖宅一樣,皆是已經興建了好幾百年的古屋。
忽地,記起他枕在她腿上那日,手上握著一本地方志。
當時,她沒有多想,可如今想來,他那時身受重傷,怎會有什麼閑情翻看在地的地方志?
驀地,她領悟過來,他強佔那些屋舍,是有原因的。
溫柔不動聲色,只露出微笑,開口打斷眼前的老人。
「李老板,不好意思,李家祖屋那筆房產,我會找帳房管事來問清楚,若真在我手上,除你之外,我必不月兌手。」
得到她的親口承諾,李老板感激涕零,差點就要跪下,她伸手攔住了他,一陣客套之後,將他送出門外。
待李老板離開,她匆匆回轉書房,翻出昨夜看到的那本帳冊,果然上頭有好幾戶旁邊都有小字記載著興建的年月,而且大多都是傳了好幾代的祖屋,可除此之外,她還是看不出其中蹊蹺。
但她知道,這是他的字,這些小字,是他寫的,特別注明。
他對這些老屋,這般勢在必得,一定有他的道理。
看著那本帳冊,她轉身翻找出城圖,將那些老屋的位置,一一標了出來。
它們看起來很散亂,沒有規則性,散布在城內城外,東西南北皆有。
她知道自己必須到那些老屋去看看,但不能是現在,得等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