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客棧時,本槿和點點還在外頭晃。
這一路上兩人玩瘋了,幸好隨平脾氣好,她們想做什麼都跟。
滿滿一桶水,熱氣蒸騰,桶子是特制的,能夠容納兩個人,為了帶著這大浴桶,他們多用了一輛馬車。
誰讓點點想要呢?而冉莘也是個好潔的。
備妥衣服,冉莘準備洗澡,但是燕歷鈞不走,端著茶,穩穩當當坐在桌邊,她明示暗示都沒用,無奈道︰「你不出去,我怎麼洗?」
他堅決反對。「我得在這里守著。」
「防誰呢?」
「防阿凱。」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鬼家伙。
「如果他要來,你守在這里也沒用。」
「有用,他怕我身上的煞氣。」他注意到了,阿凱每回靠他太近,身影就會模糊幾分,得到外頭再修煉修煉才能恢復原狀。
「阿凱是正人君子,如果他不好,我們怎麼會供著他?」
他沒回應,堅持道︰「你去洗澡吧,我守著,待會兒輪到我洗。」
「嗄?」她一驚,來不及反應,下一刻,又听他揚聲,「又不是沒有做過。」
每次進宮,徐皎月都覺得累,因為得躲著四皇子,因為誰也不曉得他又有什麼新招,搞得她雞飛狗跳。
祖母說了︰「我們家皎月與四皇子八字不合,還是躲著點好。」
既然八字不合,何必年年都要她進宮,繼母的孩子們多想要這個機會啊,得不到便心生嫉妒,明里暗地沒少整治過她。
話是這樣說,但徐皎月心里明白,祖父母帶她進京是因為不放心,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因為繼母陰狠、父親靠不住,小娃兒沒人保護。
另外,也是想替她找個依靠,沒有實力堅強的娘家,就得有實力堅強的夫家。
太後娘娘是真的疼她,每回他們進京,都把最好的明月宮撥給祖母,明月宮的景致算不上最好,但它有個很大的浴池,大到能夠泅水呢。
因此冼澡成了她進宮必做的事,踏進撒滿花瓣的水池,徐皎月趴在池邊,半眯著眼。父親寵妾滅妻,讓庶子女在嫡女之前出生,之後又扶夏代為正。
她其實听得懂,知道下人們暗地私語,說母親順產卻離奇死亡,必定與夏氏月兌不了關系。
所以她很清楚,若不是有祖父母護著,自己會和母親一樣,死得不明不白。
祖父母已為她竭盡心力,她顧慮老人家年歲大,不願讓他們憂心,因此即使受欺受累也從不多說半句。只因她明白,唯有示弱妥協、無止盡的退讓,夏氏才能允許她活下去。
燕歷鈞老罵她是面團,可他不知道,如果可以堅強,誰願意軟弱。
不過說實話,就算得躲著他,她還是必須承認,每年在宮里生活的這兩、三個月,是一年當中過得最舒心的日子。
她泡得迷迷糊糊間,突然有人闖了進來,睜眼一看竟然是燕歷鈞,她才要尖叫,他已經搶先跳下水,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不要說話,讓我躲一躲。」他在她耳邊說。
她沒搞清楚狀況,就听見雜沓的腳步聲和宮女的驚呼聲傳來。「公主別進去啊,徐姑娘在里頭洗澡。」
同時,燕歷鈞憋氣、捏緊鼻子往水底下鑽去,轉眼,水面只有余波。
「公主」進來了,她沒作大燕女子打扮,兩條粗粗的麻花辮垂在頰邊,頭戴一頂瓖滿寶石的圓帽,帽緣垂著珍珠串,窄衣窄褲,服飾鮮艷亮麗,襯得她英姿颯爽,腰帶也是用寶石串起來的,她手里拿著鞭子,一雙明眸大眼盯著膽小的皎月看。
「燕歷鈞有沒有過來?」她的視線在周圍轉圈,浴室里沒有可供躲藏的地方。
徐皎月快哭出來了,卻合作地搖搖頭,滿臉委屈,「你可不可以出去,我、我……」
公主翻白眼,滿臉不屑。「真受不了大燕女子,不過是洗個澡,讓人看見會怎樣,動不動就哭,煩!」
丟下個「煩」字,她轉身跑出去。
皎月咬著唇,燕歷鈞浮上水面,看著她的委屈,心里不是滋味。
吶吶地,他沒話找話講,「什麼時候來的?」
「昨晚到京城。」
「嗯。」他背過身,說︰「你洗你的,我不看。」
她回︰「你不出去嗎?」
「她肯定守在外頭,我不能出去自投羅網。」
「喔。」她也只能喔,她已經被他欺壓慣了。
「方才的事……謝啦,今年不欺負你。」
這話像特赦聖旨,她倒抽口氣,不敢置信,她的抽氣聲引得他回頭。
遇上她的目光,他滿肚子不爽。
「干麼這樣看我,你救我一回,我回報你,有錯?」
「剛剛那位……」她膽怯地指指外頭。
「是北遼的玉莎公主,驕縱任性、囂張跋扈,整天纏著人,真受不了!」
她跟著使節團來,明眼人都曉得,她是來挑夫婿,以備日後聯姻用的,而他的「美貌」不小心被玉莎瞧上,這幾天快被纏瘋了。
「你不是喜歡有個性的?」她甕聲甕氣問。
他用一個大白眼做回答。
「貴為公主,肯纏著你,肯定是喜歡你,何況你長得這樣漂亮。」
他是堂堂男子漢,可以他俊朗、英氣,怎麼可以說他漂亮?火氣竄上,他舉起右手,又要巴上她的後腦杓。
脖子一縮,她忙道︰「你說今年不欺負我的!」
她成功阻止他的拳頭,可是暴躁小子的火氣已經冒頭,不揍揍人,怎麼能滅火。他的眼楮越張越大,吸氣吐氣的聲音越來越響,他一定要做點什麼發泄火氣。
突然,看著她白白女敕女敕的臉頰,紅紅軟軟的嘴唇,他欺上前,一把握住她的肩膀,狠狠啃上她的嘴、她的臉。
她嚇傻了,又不敢問,這個……不算欺負嗎?
然後……她糊里糊涂冼完澡後,他用了她的洗澡水。
然後……她糊里糊涂換好衣服後,他穿了她的衣服。
然後……她糊里糊涂躺上床後,他躺上她的床。
最後,怎麼睡著的?她忘記了,只曉得醒來,她的半邊身體被他壓得發麻。
那是他第一次親吻她。
沒有激情,只有尷尬,可後來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尷尬的舊事,他會一再回想,並且還想……再來一回?
一句「又不是沒有做過」勾起他們的回憶,陳年舊事在心中發酵,兩人都彎了眉眼、都勾起嘴角。
莞爾,他們的糾葛,不是從六年前開的頭。
「玉莎公主後來怎麼了?」兩人隔著屏風對話。
「她嫁給二皇兄,娶她之後,二皇兄的後宅可熱鬧了。」
「那年我與她打過交道,她雖然性情有些沖動,卻不是個壞人。」
「得看你的壞人的標準是什麼,她蠻橫無理,卻嫁給性情軟弱的二皇兄,一嫁進去,滿府的侍妾通房全教她給收拾了,听說那段時間,每隔幾天就有女人被送進亂莘崗。
「她說一,二皇兄不敢喊二,她說往東,他不敢看西,夫綱不振,父皇臭罵二皇兄好幾回,還打算賜兩個側妃給他。消息傳出,滿朝臣官抓緊時間給自家適齡女兒定下親事,大家都怕極了。」
「我以為她會嫁給你。」
「在朝廷還沒有足夠實力與北遼對抗的時候,得借由聯姻來麻痹對方,那時,父皇確實有想過。」
「後來為什麼沒成事?」
「聯姻消息傳出,我想盡辦法說服霍驥,讓他帶我出京,一同到南方滅寇,打仗這種事很難說,也許半年、一年,也許三年、八年,總不能讓堂堂公主枯等吧,最後才定下二皇兄。」二皇代他受過,所以他待二皇兄可好啦,就當是補償。
「北遼已滅,玉莎公主境況還好嗎?」
「氣焰消了不少,我出京時,父皇以二皇兄成親多年沒有子嗣為由為他賜婚,挑選阮太傅之女為側妃,听說玉莎公主一怒之下搬出皇子府,鬧著到玉音寺清修隱佛……」
話說到這里,屏風兩邊突然安靜下來。
下一刻,兩人異口同聲道︰「玉音寺!」
燕歷鈞跳起來,沖到屏風後面,幸好她已經洗好澡,只不過身上只穿著中衣,他不管不顧的一把抱住她,硬將她塞進胸口。
「你真是我的福星!」
玉音寺位在燕遼交界處,玉音寺群山環繞,人跡杳然,如果真像傳言所說,耶律信安手上還有近萬兵馬的話,那里確實是個藏人的好地方。
「還不一定,你別這麼興奮。」
「依我對耶律信安的了解,他有九成會選擇那里,我馬上給大皇兄寫信。」
他正要往處跑,冉莘一把拉住他。
他疑惑地轉頭看她。「怎麼了?」
「都濕了。」她指指他的衣袖,被她的頭發染濕的。
「好,我先洗澡。」也不等她接話,當著冉莘的面,他三下兩下解開衣服,往水里一泡,動作快到讓她來不及尖叫。
然而,看到他滿身的新舊傷疤時……他已經不痛了,可她卻痛得厲害。
「我給你備下的藥膏,你都沒抹,對嗎?」手臂和胸口那丙道傷痕更明顯,如果涂了藥膏,絕對不會長出肉芽。
看見她眼底的不舍,燕歷鈞心情飛揚。
噘起嘴、鼓起腮幫子,二十幾歲的大男人裝可憐很討厭,但是他的臉蛋太美,美到連這樣都很可愛。
「沒有人幫著,怎麼上藥?」這話有引人同情之嫌。
冉莘道︰「等你洗過澡,我幫你上藥吧。」
他咧嘴笑開,露出一口大白牙。「你要不要幫我看看手臂上的傷?」
「怎麼了,還痛嗎?」傷明明已經結痂了。
「不知道,舉高就會疼,是不是里面沒長好?」
「會嗎?不應該的呀!」她走到盆邊,想為他看傷,誰知他長臂一勾,把她帶進澡盆里,抱著她,頭靠在她的肩上,軟軟說道︰「幫我洗頭,好不好?」
他絕對是個得寸進尺的男人。他受傷、他撒嬌,一天進一寸,兩天進一尺,先是要她削隻果,要她傾听,要她夜夜照顧,要她同榻共枕。
好不容易傷好,他便開始偷香。
拉拉手、親親頰,沒人的時候就來個熱吻,她總想著,相聚時間不多,縱著他吧,反正她沒想過嫁人,這輩子就他一個了。
可是他越來越過分,連共浴這種事都……真是……
她想生氣的,但敵不過他的撒嬌。
她怎麼也無法想象,一個消滅匪寇、奪走北遼疆域的大將軍,怎麼可艾薩克嬌撒的如此叫理直氣壯、渾然天成?
「不能自己洗嗎?」
「不能。」他埋在她頸窩間,咯咯笑著。「我賴定你了。」
「你不能賴我一輩子。」
「為什麼不能,我是為了救你才受的傷。」這個恩情,她得用一輩子來還。
「這是討恩?」柳眉微蹙。
「對。」
「怎樣才還得完?」
他抬起頭,捧住她的臉,燦亮了眉眼,回答,「永遠都還不完。」
話落,他封住她的唇。
承受著他的吻,她的理智一點一點消散。
她無法抵抗他,她永遠不是他的對手,這種情況不是在他成為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大將軍之後才發生的,而是早在她喊他第一聲「妹妹」之後就開始出現。
醒來的時候,她被他抱在懷里,冉莘發現,習慣獨眠的自己,竟然習慣在他懷里熟睡。怎麼沒把他踢下床?木槿明明說她很難跟人共睡,說她很會把同床的人踹下床,既然如此,他是怎麼回事?
「醒了?」燕歷鈞早就清醒,只是舍不得把她吵醒。
「什麼時候了?」
「子時剛過。」
「這麼晚?」她居然一覺睡到這時候?「木槿和點點呢?」
「她們精力比你好,在外頭玩一整天,吃飽喝足才回來,現在都睡下了。餓不餓,我讓廚房給你煮點東西。」
給點銀子,客棧老板很樂意燒水做飯。
「不必麻煩,我自己來。」
她下床,他搶快一步,穿好鞋子後幫她穿。
腳被握在他的掌心里,她不習慣,想縮回來,但他不允許。
才不管,他要她習慣,她就得習慣,他要她的一輩子,她就得給他一輩子,誰讓他是霸道的四皇子。
幫她穿好鞋,他牽著她下床,可以拿著油燈照路的,可他偏不要,反正他能夜視,而她……有他帶路。
兩個人像深夜幽會的小情人,怕吵醒人,刻意放輕腳步,從二樓往下慢慢模進廚房。
他靠著無比優秀的夜視力,找到蠟燭,還未燃上,就听見冉莘問︰「魯大人的兒子有消息了嗎?」
嚓地,打火石點燃燭火,昏黃的光線照亮廚房。
燕歷均轉身,不想在這種時候討論鬧心話題,不過冉莘的表情很認真,所以他妥協了。
「魯大人的兒子與僕人上街後被人拐走,僕人發現不對,追著抓人,但拍花子跑得太快,繞過兩條巷子之後就消失了。」
「那不是普通拍花子。」冉莘道。
「當然。」拍花子抓小孩是為了買賣而非凌虐,而小男孩的死狀太淒慘。
「太歲頭上動土,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想起小男鬼的慘狀,胸囗像梗了塊骨頭,吞吐不下。
沉吟片刻,燕歷鈞道︰「這不是最壞的消息。」
「更壞的呢?」她抬眸。
「連同魯大人的兒子,十日內,已經有五個孩子失蹤,三男二女,失蹤的孩子都在五、六歲左右。」
此話一出,氣氛凝重。「之前的孩子失蹤,沒人報官嗎?」
「報了,魯大人卻沒有處理。」他只忙著可以斂財的官司,對這種拿不到好處的事漠不關心。
「天道循環,報應來得這麼快?」
「要是魯大人肯雷厲風行狠狠查案,或許凶手不敢這麼正大光明。」當街擄童呢,又是大白天的,那得冒多太的風險。
「罔顧王麗娘公道,維護孫財通,漠視受害者的痛苦,看重加害者的權益,誰知一轉眼,自己就變成受害人。」冉莘不勝唏噓,這就是老天爺的「公平」?
「別擔心,我們多待幾天,我已經派人徹查,相信很快會有消息。」
「好。」冉莘皺著眉頭。
伸出食指,抹開她的眉心。「別這麼憂郁,要不……說點有趣的?」
「好啊,什麼有趣的。」
「今孫財通請朋友上酒館吃吃喝喝,去去霉運。」
「然後……」
「喝得醉眼迷離,下樓梯時踩空了,摔斷兩條腿和那個重要地方,請大夫來看過了,大夫說難醫。」燕歷鈞很高興,因為首度和阿凱合作,結局完美。
「沒有看別的大夫嗎?」
「有啊,但不管哪個大夫來看,答案都一樣。」今天進孫府的童大夫給他的傷口加了料,明天午時過後,他的雙腿和子孫根再也不會听他使喚。
「你動的手?」
「不對,是命運給他的教訓。」而他和阿凱恰恰主導了他的命運。
冉莘不追究,到處搜羅食材,每個都模出來看看。「想吃什麼?煮面好嗎?可以快一點。」
「好,你 面,我燒火。」
「可以。」冉莘找到發好的面團,把面 平,切成細條,她的廚藝不怎樣,但刀功力一流,剁剁剁……速度飛快,每條面粗細一致,看得燕歷鈞嘖嘖稱奇。
「鬼斧神刀。」
「這樣很厲害?我師父更行。」想到師父,笑容斂去。
燕歷鈞看見,放下柴火,立到她面前。「想容玥公主了?」
「師父是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拉我一把的人。」雪中送炭之恩,無人能忘。
他認真看她,撫開她頰邊碎發,承諾。「以後我會牽著你,不管你摔不摔跤;我會護著你,不管你危不危險;我會拉著你,不管你困不困難。」
搖頭輕嘆,他老是這樣,害她不曉得要怎麼過這一關。
灶里的柴燃起,熊熊火光跳躍,照亮他誠摯的臉龐,心微動、情微挑,一時間的恍惚,她想和他……不僅僅只有一段?
他沖著她笑,眼神憨憨的,表情憨憨的,但那股子認真,不憨。
「幫我剁肉。」她說。
「好。」拿起刀,他沒切過菜,只切過人,他習慣刀落肉飛,所以……
當她發現肉末在他身上噴濺時驚呼,「停!」
她在壁角找到一件圍裙,取下,還算干淨,攤開,圍上他的腰,她的手在他背後將腰帶交叉,系上同時,他的手臂圍上、圈上、扣上,她進入他懷抱。
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氣息,他越來越喜歡與她親近,一動不動,他想要就這樣一直下去。
雖然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卻也是孤男寡女,冉莘恢復清醒,試圖推開他,但他的力氣很大,她想和他講道理,但他的耳朵自動關閉,她想對他拳打踢,但他皮粗肉厚、毫無反應,然後,她嘆息,算了。
于是就在氣氛越來越曖昧,溫度越來越上升時,一聲尖叫響起,兩人迅速對望。
「是木槿!」冉莘道。
「上去看看。」他又挾抱起她往樓上跑。
木槿的房門大開,里面傳來打斗聲。
打斗聲引來注意,不少客房里燃起燭火,想出門看看動靜。
「你待在這里。」匆促間,燕歷鈞丟下話,飛快搶入木槿房間。
房間里塞進六、七個人,敵人和自己人各半,燕歷鈞抽出靴筒里的匕首與對方交手。
他不是打斗,是殺人,他不在意招式,只在意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人砍死。
人多房間小,手腳施展不開,但燕歷鈞這把殺人刀一進去,轉眼間尸體堆疊、對手盡滅。
木槿跨在窗邊,眼看就要跳下去,燕歷鈞一把將她拉回來,怒斥,「你做什麼?」
「是點點,他們把點點抓走了!」
陡然一驚,燕歷鈞俯身下探,下面有人守著,他們正與凶徒對打,其中一個匪徒背著點點,在混戰中竄來竄去,點點似乎被點了穴道,伏在對方肩膀上,一動不動。
「你待著!」
燕歷鈞縱身跳下,屋里的侍衛也接二連三往下跳,眼看己方人數眾多,就要佔住先機時,一聲輕嘯,凶徒單手抓起點點,眼看就要朝地上摜去,與此同時,十幾名凶徒隨著輕嘯聲從四面八方跳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點點被高高拋起,燕歷鈞雙足點地、身子往上躥,眼看著就要接到點點時,紫色塵霧撒來,惡臭出現,頓時所有人力氣盡失,燕歷鈞重重摔落地。
歹徒不願多做糾纏,接住點點,不過轉眼功夫便消失在街道上。
木槿傻了,冉莘也呆了,所有的事發生太快,快到她來不及反應,只是腦門轟地、聲音響起——第六個孩童,三男三女。
圓圓胖胖的小臉上,出現兩個黑洞,胸前碗大的口……小男孩的模樣浮上心頭,她的點點,也要變成那樣了嗎?
「冉莘!」木槿搖晃她。
猛然回神,她一面奔下樓一面說︰「拿藥箱。」
她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這麼快,客棧掌櫃早已被打斗聲吵醒,點了蠟燭,卻不敢開門往外探,冉莘像風似的下樓,刷地拉開門,燕歷鈞和七、八人歪倒在大街上。
掌櫃見沒事了,這才敢出來,不多久,有好奇的旅客跟著出來。
看著臉色慘白的眾人,冉莘不允許自己害怕,這時候她沒有權利慌亂,點點在等著他們去拯救,她必須穩住,緊張、恐懼都于事無補。
她跪在燕歷鈞身旁為他號脈,他不能說話、無法動彈,唯有一雙眼楮張得大大的,里頭滿布紅絲,她看見他的憤怒與愧疚。
不是他的錯,她親眼看見的,他已經竭盡全力。
鎮定心神、閉上雙眼,她專注于他的脈象,片刻後張開眼,輕聲道︰「還好,只是尋常的迷藥。」
森槿已經把藥箱背下來。
「紫金丹,一人一顆。」冉莘喊。
木槿打開箱子取出藥瓶,一個個分藥。
隨平吞下藥,不多久便能夠說話了,只是聲音沙啞得厲害,他說︰「對不起。」
木槿惡狠狠回答︰「說對不起干什麼,快回屋里喝水,把身子里的毒排出來,快點恢復,你還要幫我找點點!」
「好……」隨平虛弱回答,他不避嫌,扶著木槿起身。
冉莘輕聲道︰「听見了?不要道歉,我們要把握時間。」
燕歷鈞知道她的意思,點點頭。「扶我。」
她滿心期待今晚燕歷鈞派在外頭探听消息的侍衛能夠帶回些許音訊,她知道不該慌亂,卻無法不慌亂,因為事關她的點點。
隨著時間流逝,她的心跳快如擂鼓,汗水沿著背脊滑下,濕透衣衫,帶起陣陣寒涼。
運轉內息行了小周天後,燕歷鈞猛然張開眼楮,跳下床,「我可以了,走,我們去找點點。」
「往哪個方向找?」她不敢想象,找回來的點點是具慘不忍睹的尸體。
「我去敲開魯大人……」
話說半,砰地一聲窗戶被推開,燕歷鈞下意識拉過冉莘,將她護在背後,頓時周身發出肅殺之氣。
「不要用煞氣嚇我!」阿凱大喊。
冉莘看見阿凱,急忙上前,想告訴他點點的事。
但阿凱搶在前頭說︰「叫你的男人收斂一點,小鬼們會受不了。」
怎麼收斂?燕歷鈞不懂。
冉莘也不解釋,直接往他身上抱去,這一抱,他的氣勢沒了,身子軟了,煞氣跟著消失。
吹一聲口哨,阿凱佩服冉莘的急智,他從窗戶飄進來,轉身將小鬼們一個個抱進來、排排站好。五個孩子,三男二女,都被刨去眼珠子和心髒,看見他們,冉莘捂住嗤巴,痛得說不出話。
「你們……怎麼了?」冉莘問。
「壞人抓我,挖眼楮、挖心髒,刀子刺進去……好痛。」第一個男孩說得結結巴巴,尚未從恐懼中恢復。
「壞人把我們的心髒剁碎,泡在藥湯里,還把我們的眼珠榨汁,喝了。」牙齒伶俐的小姑娘說,只是兩個黑黝黝的洞瓖在臉上,看起來分外詭異。
冉莘握緊拳頭,全身顫栗不止,她不懂,什麼樣的瘋子,竟然可以殘忍到這種地步?
環住她的肩,燕歷鈞對小鬼們說︰「你們知道凶手在哪里嗎?」
冉莘深吸氣,對,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她必須問清楚。「壞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病了,身上長滿瘤,泡藥汁、吃眼珠子,才能起來瘤?」
瘤?冉莘聯想起師父。
「我找到第二個『易容』的受害者,我一定可以琢磨出解毒的法子。」
「別琢磨了。」
「為什麼?」
「因為解法太殘忍,別踫了吧。」
解法太殘忍……這就是師父寧願留著滿身肉瘤也不肯醫治的理由?因為太殘忍,因為不舍,因為不想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
轉頭望向阿凱,他眼里的悲憐催動她的哀愁。「你知道怎麼回事,對嗎?」
阿凱輕嘆一聲,回答,「對。」
「告訴我,怎麼回事?」
「你先別急,點點目前沒有危險,我們有足夠的時間。」
「這次中毒的是誰?」
「耶律信安。」
聞言,燕歷鈞胸口一繃,居然是他,他也會中毒。
「你確定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救點點?」燕歷鈞急問。
「以小兒心髒與眼楮入藥之前,他們必須先讓孩子泡在藥湯中,藥湯以近百種藥材熬制而成,能夠強身健體,泡足時間,對點點有益無害。」
他的說法讓冉萃和燕歷鈞放下心。「你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先從我說起。我並不是平白無故到你和木槿、點點身邊的,而是受你師父所托。」
「你認識師父?」
「你的師父是容玥公主,也是我親手挑選,為她打開天眼的最後一個護法,當年更是我斷定冉國氣數已盡,讓冉帝提早為女兒與百姓做安排。」
「你是青淵國師?」冉莘不敢置信。
燕歷鈞更無法相信,柳葉村村民把青淵國師形容得像天神,可他……很弱啊,連自己生氣他都承受不住,有這種人當國師,難怪冉國氣數盡。
他的表情很可恨,氣得阿凱齜牙咧嘴。「你不要狗眼看人低,我當人的時候,是你無法理解的強大,當了鬼,法力剩下不到半成,自然敵不過你滿身戾氣。」
也不想想他那雙手殺過多少人,若非他是天上星宿降世,一早就下十八層地獄等著被熬被煉被磨漿了。
「既然你是青淵國師,為什麼柳葉村村民不認得你?」虧他在村長面前解釋半天,人家還不相信冉莘是秘密的守護人。
「你以為青淵國師是那麼好見的嗎?冉帝想見我一面,還得看我心情如何,柳葉村那一票,不過是靈尹殿里最低層的修行者。」
什麼時候了還吵?冉莘瞪燕歷鈞一眼,忙對阿凱說︰「言歸正傳,你的出身與耶律信安有什麼關系?」
阿凱吐口氣,滿室突然轉冷,連燕歷鈞都忍不住泛起一身雞皮疙瘩。
「當年我的師父,也就是上一任的青淵國師大限將至,想從我和師弟宋清當中挑選一人接任他的位置,宋清天分比我高,可惜太多、野心勃勃,他始認為冉國應以國師為帝,他成天琢磨政治與權力,無法定心修煉,最後師父決由我來接位。
「心高氣傲的宋清因此離開冉國,我只是沒想到他竟會跑到耶律信安身邊,委身做一名小幕僚。我不知道他們之間做了什麼協議,確定消息後,我夜觀天象、閉門卜卦,明白冉國氣數已盡,再加上有師弟推波助瀾,遲早會落入北遼手中。
「我明白他心中的怨恨,明白他想奪下冉國、除掉我,當上青淵國師與皇帝,由于他不潛心修煉,因此無法斷國運,無法開啟先機,確定世道運行,所以不知冉國氣數盡,最後,決定讓冉國納入大燕版圖,也有了公主出嫁一事。
「跟在師父身邊,宋清除一身醫毒本事之外也卻道不少皇室秘密,包括映玄鐵礦之事,後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公主被擄,被逼迫交出藏寶圖,耶律信安想奪得玄鐵礦,成為北遼君王,卻擔心公主行蹤泄露,鬧到北遼帝君跟前揭發他的野心,于是命宋清在公主身邊。」
「你師父是靈尹殿的護法,怎會不曉得自己中了『易容』之毒?」
「中毒者,容貌會與原來大不相同,就算親人也不認得,只是一旦服毒,就不能停止,否則容貌會立刻變回原樣,半個月後,手腕、腳踝開始長出肉瘤,慢慢地擴散到全身,除非以藥物解毒。
「藥材不難求,難的是藥引,必須用三對童男童女的眼楮、心髒為引」。當初耶律信安混在逃難百姓當中遠離北遼,他想躲避大燕軍隊的追殺,不得不服毒換得平安月兌逃,至于跟隨他的部下,早在兩國交戰的第一年,他與耶律信和斗爭落于下風時,就分批轉移到了大燕,企圖為自己留下退路。
「耶律信安並不想太早解除『易容』之毒,但虎落平陽被犬欺,到大燕之後,他與宋清分散,然後水土不服、大病一場,身邊的人不在,又遇上兩名地痞流氓,『易容』被偷走……」
冉莘驚呼出聲。「顏心心!」
「對,就是那兩個流氓。」
「耶律信安在哪里?」
「不遠,只有兩條街的距離,守在身邊的人不多,除宋清之外還有二十幾個人,至于他的軍隊……」
阿凱未開口,燕歷鈞目光凜烈,已接下話。「益州玉音寺。」
他居然知道?阿凱訝異,燕歷鈞果然非常人。
「快帶我們去找點點吧」冉莘心急。
「你別去,我會把點點平安帶回來。」燕歷鈞決定。
「阿凱的師弟不是你們可以對付的。」冉莘反對。
「你就能對付?宋清是青淵國師的候選人之一,你的師父不過是國師,就算你天分再高、再青出于藍,都不是他的對手。」燕歷鈞堅決不同意冉莘涉險。
冉莘求助地看向阿凱,他雙手一攤,站到燕歷鈞身後。
「阿凱!」她不敢置信,阿凱竟然不支持她。
「沒禮貌,過去不知道就算了,現在……喊一聲師祖來听听。」他笑眼眯眯地望向她。
燕歷鈞握住冉莘的肩膀,凝聲道︰「你去,我還要分心照顧你,別浪費時間,如果擔心,就想辦法幫忙,看看你的藥箱里有什麼毒藥能夠幫我們一把,我打算速戰速決。」
看著態度堅定的阿凱和燕歷鈞,她知道無法改變他們的決定了。旋身尋來藥箱打開,一口氣從里面掏出十幾瓶藥,全是之前在山上閑暇時搗鼓出來的。
阿凱一瓶瓶看過去,越看越吃驚,這丫頭……光靠密室里的冊子就能做出這麼多,不簡單吶,這孩子有天分。
「你帶去的人,一人分一瓶,見到敵人,二話不說,先灑先贏,別管什麼君子之爭,不要討論什麼公平正義,想想被他們害死的娃兒。」她指指站在一旁的孩子們。
看著冉莘的憂心忡忡,燕歷鈞道︰「放心,如果講究君子之爭,我滅不了北遼。」
兵者,詭道也,君子之爭從來不是他的選項。
「點點她……」
他握住她的手,認真回答,「相信我,這次我不會讓你失望。」
冉莘點頭,沖動的抱住他,在他耳邊道︰「也相信我,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兩句對話,引發燕歷鈞燦爛笑靨,尚未出戰,他已覺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