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蒼狗,歲月如無情的流水,匆匆地,三年過去了,彷佛就在一眨眼間。
柳葉兒青,杏花兒白,樹桃花紅似火,幾只水鴨在湖里游著,叼著從湖中跳起的銀白小魚。
一年一度的女兒節是熱鬧的,在陽春三月,愛玩愛鬧的少年少女們走出城外,齊聚在波光瀲灩的凌波湖,沿著湖岸茶樓酒肆林立,還有庭園式的飯館,供人落腳歇息。
每到這天幾乎是全城出動,但凡尚未成親的年輕男女都會在此,或賞花、或游湖、或吟詩、或眉目傳情。
說白一點這就是個大型的相看大會,只要有心婚嫁的人都能到此走一走,看看有沒有中意的對象或合適的婚配,兩人看對眼便迂回的透露身家,有意的一方便上門提親,成就一樁美事。
每年女兒節過後便是大規模的成親潮,京里的媒人婆都不夠用了,遑論還要準備嫁妝、姑娘家的嫁衣、布帛、器皿等,林林總總的瑣事一大堆,總讓人特別心浮氣躁。
于是有了四季商鋪。
別小看這間鋪子,它可是要什麼有什麼,樓高五層,門面開闊,位于京城最繁華地段,前頭是人來人往的鋪子,後頭是三進院的住家,能住人的屋子十來間,不愁遠來的伙計沒地方地。
地盡其用,三進院的地下是個冰窖,冬天里化水為冰,儲放在地底,一塊一塊的堆積,尋常人家能用上好幾年,但對于四季商鋪可不夠用了,還得東家自個兒制冰才湊得上。原因為何呢?
要先從四季商鋪,這名字來解釋,四季的四季指的是季節分明,一季只賣當季用品。春天女兒節,從媒人、嫁衣到子孫桶等等物品都有,只要下定就賣,買家不用擔心不夠齊全,這兒什麼都為你準備好,銀子多就種類多點、精致一點,銀子少一切從簡,但從頭包到尾,連酒席剩菜都幫人打包,服務周到,包君滿意。
夏天是賣冰,各式各樣從未見過的冰品,有什麼手搖機刨出的雪花冰,有口感的剉冰,一根根顏色不同的棒冰、雪糕,還有在食物上擱口感綿密的冰淇淋。
生意好到不行,一位難求,一入夏就擠滿人,在熱得要命的天氣吃上一口冰,暑氣全消。
秋風一起走的便是精致路線,只賣酒與茶,主打菊花酒和各種花茶,聞著茶香、品嘗著酒,配茶的糕點和飲酒的下酒菜更是一絕,人生無比愜意。
這時的四季商鋪不向外開放,他們只接受預定,先付一半訂金便保留一間廂房,使用時間有限制,預定的客人身分也有限制,唯有文人雅士、才子才女得以進入,門口兩扇門分男女,各有去處,牆上空白處任憑揮毫,但要經過全體同意才得以保留,難登大難之堂的自有人清除。
冬天到也臨近年關,鋪子賣的全是年貨。
油、米、醬、醋、糖,別致的新衣、新穎的鞋、棉花、布料、臘肉、燻鴨……還有種在四季商鋪之前沒人賣過的羽絨衣,里面裝的是鴨絨、鵝絨,蠶絲被、羊毛被要價一條兩百兩,供不應求。
一年四季就做四種生意,過季即換,誰來要求買其他物事都沒門,沒人知曉幕後東家是誰,唯他說了算。
這一整年下來賺得缽滿盆滿,連伙計們都領賞金領得笑呵呵,做一季等同一年工資,手腳伶俐的還能接著干。
「哥哥,人真多。」氣味真難聞。
人一多,各種味道都來了,桂花油的香氣、姑娘們身上的胭脂水粉味,男子的汗臭,各式小吃的味道,打漁的也來賣魚,大聲吆喝……
單一種味道是香的,除了魚腥味,可是十幾種,甚至上百種的氣味融和在一起,那就令人作惡了。
「你忍忍,一會兒哥哥帶你到茶水鋪子喝口茶,吃點東西,歇歇腳再回府。」這人真的多,萬頭攢動。
凌波湖岸邊滿滿都是人,有的三、五成群沿著湖散步,吟詩作對、抒發情懷,有的一群人在那追逐、嬉鬧,有的含情脈脈、互相凝視的,有的一家人出游干脆搭上棚子,就地鋪軟擴建,佔了一角自娛。
腦子動得快的商人還穿梭在人群中賣水、賣小凳子,還有賣紙傘的,生意還不錯,這一天出來玩的人都出手大方,賣得要被貨。
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便是這意思,光是這一天賺得就夠吃上三年了,這些公子哥兒、富家千金最不缺的是銀子,隨便一打賞即是三、五兩的,嘴皮子利落的賺上百兩都不在話下。
「嗯!」她後悔了,不該走這一遭。
「誰叫你要出門的,難受了吧?我不是說過有哥哥在,你凡事不用發愁,哥哥會護著你。」誰家小姐像她這般勞心勞力,整天忙東忙西,忙著為他們兄妹找出路。
誠意伯府是世襲的,每傳一代減一等,到了蘇子軒這一代,父親蘇長亭一旦過世,伯爺爵位也會被朝廷收回,淪為布衣,因此府中並未設世子,僅以公子稱之。
不過府邸不會收回,已列為家族資產,日後由嫡長子承繼,誠意伯府更名為蘇府,等府中子弟有了功名再賜匾。
家族沒有勢力可靠,府中的子弟自然得自尋出路,更別提他們身旁還有個虎視眈眈要爭家產的繼母。
「我錯了。」她真心認錯。
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不用選最傻的,她果然是傻子。蘇子晴失笑的按按發疼的眉心,盡量往哥哥身邊靠攏。
她是不怕被沖散,前前後後十幾個小廝、丫頭圍成圈,她和哥哥走在中間,誰撞過來都踫不到她,就是一下子見到這洶涌的人潮不習慣,打從她「變傻」之後就鮮少在人多地方出現,鬧元宵、慶端午什麼的也引不起她的興趣。
「你呀!明明聰明得很卻老做傻事,我不點頭,那個人能將你任意許人嗎?她沒那麼大的臉。」真要撕破臉她得不到一絲好處,只要他活著她便無法如願。
冷著臉的蘇子軒有著超乎年齡的沉穩,才十三歲的他剛考取秀才功名,他打算兩年後再考舉人,二十歲前中進士,從翰林院編修做起,再一路往上爬,直到首輔之位。
隨著年紀的推進,原本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張臉孔漸漸有了區別,哥哥的五官雖偏陰柔,卻多了屬于男兒的稜角,妹妹生得嬌柔,總是笑容滿面,兩人都長高了,相差半顆頭,站在一起看得出是兄妹,容貌還是有八分相像。
不過蘇子晴若刻意裝扮,兩人不同時現身,對他們不甚熟悉的人還是常常會被瞞騙過去,以為男裝的妹妹是哥哥。
所以兩兄妹接手的亡母嫁妝一直是由蘇子晴打理,而蘇子軒專心求學,考取功名,蘇子晴還額外借哥哥名義買鋪子置地。
只是一開始遭受諸多困難,張靜芸背地里小動作不少,把她搞得很火大,她索性釜底抽薪反將一軍,把所有鋪子的掌櫃都辭了,讓他們卷鋪蓋走人,再把莊頭換了,經由單軍的協助,換上從戰場上退下來的傷兵,他們雖然缺胳臂少腿的,可血海里出來的殺氣仍在,冷冷的往地頭一站,那些在地里干活的人都不敢偷奸耍滑,個個勤快得很。
她把明面上的鋪子全租出去了,每年只收租金和田里的出產,再提出其中的兩成充做公中,維持誠意伯府正常的運作,讓蘇長亭有銀子花、不丟面子,其他人的月銀照舊,四季衣物和吃食從不短缺,和以往一樣。
表面上看來並無多大的變化,但張靜芸和蘇子曉卻深刻體會到前後的差別,以前她們掌握著沈若秋的嫁妝,除了月銀還可以恣意揮霍,現在連點好東西都買不起。
看來風光的誠意伯府是個空殼子,銀子剛好夠用而已,想要攢點積蓄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只要蘇子晴停止供銀,誠意伯府就垮了,蘇長亭光祿寺少卿的薪俸根本養不活一府人,想要日子好過就得看兩兄妹臉色,他們才是府中的金主,荷包滿滿。
私底下蘇子晴拿出一筆銀子為自己置私產,這事她哥哥也知曉,而且毫不在意,他認為母親的嫁妝一人一半,就算全給妹妹也無妨,她想要多少就拿多少,他無二話。
于是一條唐十二少街形成,街上一半的鋪子都在「唐漾」名下,她有私章簽名蓋印,等同也是蘇子晴的。
她佔了重生之利,比其他人清楚接下來會發生廿麼事,用現代經營模式賺錢,快人一步,唐十二少的圖已經很少現世了,她如今一年畫兩幅,以萬兩起跳讓人競標。
「哥哥,你有沒有想過暗箭難防,若是她私自把我的庚帖給了別人,你說這門親事認還不認?」真把張靜芸逼急了,誰曉得她會使出什麼下流手段,尤其蘇子曉都九歲了。
再過個兩、三年,蘇子曉也要議親了,她體面的嫁妝要往哪里來,張靜芸又怎麼舍得讓她寒酸的嫁人,肯定得好好籌謀一番,準備妥當。
而府里的進項就那麼多,她想要手上有銀子唯有向自己和哥哥下手,首當其沖的便是她的婚事。
「她敢——」他的妹妹聰慧可人,絕不輕易許人!
「狗急跳牆,沒什麼不敢,那天我在牆邊裝傻玩翻花繩時,听見葉嬤嬤和一名婆子嘀嘀咕咕地說著,張靜芸娘家有個佷子今年十五,雖然是個讀書人卻不學無術,斗雞走狗,有點好賭的小毛病,她正打算把我說給他。」還說什麼天作之合,佳偶天成,真夠惡心人的,她就夠配個斯文敗類嗎?
聞言,蘇子軒露出悲痛神色,「所以你才要以蘇子晴的身分讓哥哥陪你出府,好讓所有人知道你是傻的。」
孺子可教也。她眼中透出這個意思。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我們未雨綢繆總沒錯,世人皆愚昧,有誰肯娶傻子為妻,除非別有所圖。」
「好,哥哥陪你玩一場。」只要是為妹妹好的事他都會做,妹妹比他聰明,做什麼都是對的。
蘇子晴笑眼一眯,形成美麗的月牙,她扯著哥哥袖子比向凌波湖畔最大的酒樓。「听說那家的桂花玉珍鴨很好吃。」
「好,哥哥帶你去吃。」
「珍玉樓」很大,樓高三層,一樓是大廳,大約能容納三十桌,給一般平頭百姓用,二樓是雅間,先到先得,通常被富家子弟、千金小姐包下,而景觀最好的只有五間房,必須事先定下,來者以朝中官員和勛貴居多,他們花得起銀子。
蘇子軒沒有預定,所以要了二樓靠窗的雅間,在伙計的帶路下由一樓往上走。
此時的蘇子晴又開始扮傻子了,一下子吵著要吃酥糖,一下子干嚎要摘桃花,幾步路而已走了老半天,就是上不了樓,把要下樓的人給堵住了,上不上,下不下。
好死不死的冤家路窄,往下走的紅衣少年正是蘇子晴剛提到的張靜芸的娘家佷子,他帶著他的表妹蘇子曉也來看看熱鬧,在他身後是跟他一起混吃混玩的狐群狗黨。
「讓開。」張建安氣焰高漲。
「不讓,不讓,我要上樓吃花花鵯。」蘇子晴搖著頭,手中的波浪鼓搖得咚咚作響。
「哼!哪來的傻子,是桂花玉珍鴨,十兩銀子一份,你吃得起嗎?」他輕蔑地一瞟,態度傲慢。
她歡天喜地的拍手,「傻子,傻子,你們全家是傻子,我吃鴨,哥哥吃鴨好不好,我要吃大鴨腿。」
「什麼傻子,你才是傻子……」張建安罵人的話語戛然而止,感覺眼前錦衣少年的眼神好可怕,似要剜了他的肉。
「我是傻子呀!大家都叫我傻子,要不要玩,給你。」她把沾上唾沬的波浪鼓往前送,長長的涎液往下滴。
「走開,走開,你真髒,不許踫到我……」太惡心了,嘴角都歪斜了,誰家的傻子也敢拉出來嚇人。
張建安說著還伸手要推蘇子晴,蘇子軒眼捷手快,一把扭住了他的手,狠狠甩開,開口威脅。「你敢踫我妹妹一下,我就擰斷你的手。」他才令人想吐,堂堂的男兒身居然一身脂粉味,出言無狀。
「你竟敢瞪我?你這小子活膩了啊!」張建安色厲內荏的叫道。
蘇子軒只當是野狗在吠,轉頭看妹妹又是一臉溫文的笑,「妹妹想吃大鴨腿哥哥給你買,才十兩銀子而已,哥哥讓人上十份,吃不完喂狗。」十兩銀子很多嗎?小家子氣。
因為蘇子晴生財有道,連帶受惠,每個月最少都有好幾千兩零花,他每每花不完又交給妹妹保管,她便幫他存進錢莊,或者錢滾錢,因此他從未有過缺錢的窘迫。
「嘖!這人樣子變得可真快……」
看到蘇子軒前後截然不同的神色,張建安在心里犯嘀咕,不會遇到兩個瘋子吧!一會兒再去模兩把會不會壞了手氣,真是背。
「讓一讓,我們要上樓。」蘇子軒做了讓路手勢。
「不讓,我要先下樓,你們往後退。」酒足飯飽,他打算到湖邊晃一晃,看能不能遇上家財萬貫的美嬌娘。
「我們也不讓,哥哥吃肉,吃肉肉……」小拳頭一握,蘇子晴像和他杠上了,用波浪鼓敲他。
「你這傻子竟敢打本公子——」張建安橫眉豎目,作勢要教訓她,管她是不是真傻,敢對他動手動腳都沒好果子吃。
「小八,把人扔下去。」蘇子軒臉一沉,厲聲吩咐。
「是,公子。」
小八是將軍府送來的另一名武者,與蘇子軒同年,和小七一起作為小廝隨侍在側。
「啊!你干……干什麼,不許捉我領子…」張建安話才說到一半,人已呈大字開趴在樓梯下方。
「我說了請讓一讓,可你好像听不懂人話,我只好用行動請人。」妹妹說過,道理是要講給听得懂的人听,對付听不懂的人,就得用行動讓他明白。
蘇子軒一個大好少年正往黑化的路走去,原本他是個多正經嚴謹的人,卻被妹妹帶歪了。
「你,你竟敢……知不知道我是誰,敢對我動手!」仗著有個當伯爺夫人的姑母,張建安便以為地是他的,任由他橫著走,殊不知眼前的少年是誠意伯府的大公子。
「妹妹,上樓。」一轉身,蘇子軒對著妹妹是笑如春花,全無剛才像在看個垃圾似的冷漠疏離。
「你……」竟敢無視他!
「好,吃肉肉,我要吃很多很多,把盤子吃掉。」她拍著手,順手把波浪鼓往後一扔。
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波浪鼓正好砸在張建安頭上,咚的一聲,他也痛呼一聲,揉著被敲痛的地方大罵特罵。
可是蘇子軒等人已經听不見,他帶著妹妹進雅間,張建安的同伴們本就是一群酒囊飯袋,欺善怕惡,看他們這麼橫,也不敢再阻攔。
「妹妹,你太調皮了。」他語氣卻是寵溺的。
蘇子軒讓人在門口守著,包廂內全是信得過的自己人,蘇子晴又恢復平時的機靈,擠眉弄眼的說︰「我的確是故意的,你曉得那人是誰嗎?」
「他是誰?」他沒見過那人。
「他就是張靜芸的娘家佷子。」一個想靠老婆嫁妝養的敗家子,因好賭已輸光他們那房一半的私房。
「什麼,是他!」臉色一變的蘇子軒眸中飽含怒氣,他以為後娘只是想將妹妹嫁給娘家人,借此拿捏妹妹的嫁妝,沒想到那女人比他想的更加陰狠,根本是要毀人一生。
「我讓人打听過他今日和三五好友約在珍玉樓聚會,所以才來演這場戲,你沒瞧見一旁抬高手臂遮面的小姑娘是我們三妹妹,她羞于認我們呢。」打死不相認,就怕人家知曉她有個傻子姊姊。
「你是說那位穿黃衫綠裙的小丫頭?」他沒看仔細,只覺得她遮遮掩掩,彷佛身分有問題,見不得人。
「沒錯,就是她,我看到她跟在對方身後才確定的。」
在蘇子曉眼里,她一向是個傻子,蘇子曉說話做事從來就不會避諱她,所以她看見蘇子曉在跟繼母吵著說想在女兒節出門,來凌波湖游玩,說早就想看女兒節的盛況,但繼母以她年紀太小拒絕,她就氣呼呼的說要找表哥帶她來開開眼界。
其實女兒節是最近幾年才開始有此盛名,以往雖有此節慶,但也就拜拜神,求個心靈手巧,最多再到廟里走一走,上些素果馨香,吃些紅豆飯,沒什麼大的聚會或活動。
可是三年前京里忽然流傳起凌波湖的傳奇,說什麼共飲凌波湖水,與心愛之人能長長久久,以及凌波湖有神女娘娘,到此一游能得好姻緣,或在凌波湖上放水燈便可心想事……諸如此類的傳言,一夜之間聞風而來的年輕男女不計其數。
從那時起,女兒節便成了所有十歲以上,十六歲以下少年少女一起郊游踏青,尋覓意中人的重要節日,而凌波湖是天下有情人相會的地方,像珍玉樓這樣的酒樓茶肆也是後來才蓋的,一開張便生意興隆。
而放出傳言的幕後推手便是蘇子晴,「珍玉樓」是她的產業之一,隔不遠處還有一排木屋也是她建的,那是給人住宿的,包月、日租都行,一開門就能湖邊垂釣。
蘇子軒不悅的眉頭一皺,「胡來,她一個年幼的姑娘怎麼能私自出府,還和一群男子過從甚密,有失體統。」
「誰叫你不帶她出門。」蘇子曉怨得很,卻又自視過高不肯求人,非要別人主動開口邀約,這有病,得治。
「她……」
「你是什麼東西,敢攔我,知不知道我是誰,我是你們表少爺,我來見我表弟、表妹你攔什麼攔,還不給本少爺滾開,一會兒有你們好看……」
門外傳來鬧哄哄的吵雜聲,又是那一句耳熟能詳的「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打斷蘇子軒未竟之語,他瞄了一眼妹妹看笑話的神情,手一揮,無可奈何的讓人放人進來。
進門的是張建安還有蘇子曉,出了珍玉樓後,蘇子曉想起母親要把蘇子晴說給表哥的事,悄悄地跟他提了一句,張建安本就是為了錢而考慮這樁婚事的,當下就折回來想挽回一點形象。
「表弟呀!好久不見,你認得我嗎?我是你表哥,小時候我還見過你一面……」張建安一見面就裝熟,彷佛交情多好似的,叫人看得目瞪口呆,難以言語。
好久不見……根本是沒見過好嗎?你哪根蔥哪根蒜呀!蘇子晴在心里翻白眼,給他釘草人。
「是表妹嗎?越長越標致,果然和姑母很像,我……」
張建安眼神嫌惡,卻滿臉笑地朝蘇子晴伸出手……
「啊——」
一聲驚恐的尖叫後,一道黑影從上面掉下來,不偏不倚的落在路過的黑馬背上,黑馬繼續前行,它的主人一怔,不知該拿這個不明人士怎麼辦,他抬頭一看,想瞧瞧究竟是什麼情況。
而看到焦急探出頭的丫頭藏冬,他又是一怔,目光落在摔在他身前的女子身上,唇角微微綻出笑意。
她倒是機靈,一把緊緊抱住馬頸,不致被跑動的馬兒甩落地上,摔個面目全非。
「別把我的墨痕勒死了。」
「墨痕?」誰呀!
「我的馬。」日行千里的寶駒。
「喔!你的馬……」不對,她是傻子,口齒不能太伶俐,要傻,摔得七葷八素的蘇子晴腦子有點暈。
「如果你是蘇子晴,在我面前不用裝,我知道你的真面目。」小丫頭長大了。
她一驚,「你是誰?!」
「你不認得我的聲音了?」
好像是有那麼點耳熟……抱著馬脖子的蘇子晴緩緩轉頭,往後一看。
「你是……」
咦!很眼熟……那眼神、那身形、那輪廓,她閉上眼想了一想,擅長作畫的她慢慢描繪出一張臉,驀地,她雙眼圓睜。
「認出來了?」他笑出聲。
經歷三年風霜,他外表變了不少,若他親爹還在,恐怕也認不出來,她記性倒是好。
「歐陽……哥哥?!」他居然回來了。
歐陽無恕手指不滿地往她俏鼻一彈,「一臉驚嚇是什麼意思,你真想我馬革裹尸,命染黃沙不成。」
「哎喲!痛,你不知道你的手勁會把我的鼻子打歪,你到底有多恨我呀!」非要把她毀容了,無顏見人?
「真痛?」他彈得很輕呀!
「張開你那被芝麻糊住的眼看清楚什麼叫細皮女敕肉,你當我跟你一樣糙得像風吹雨打的牛皮呀!痛死了,鼻梁要正正骨了,他這久別重逢的見面禮真叫人吃不消呀。
「嗯!好像是有點紅了。」看到鼻頭點微紅,膚色黝黑的歐陽無恕露出一口白牙。
「結仇了。」他是她的仇人。
「小心眼。」他輕輕一點,不敢再彈了。
「女人天生心眼小,你小心了,我定會記恨。」她口出令人笑話的威脅,沒人相信她報得了仇。
「要不讓你咬一口,扯平。」粗臂往前一伸。
看到和她小腿一樣粗的胳臂,她嫌棄的推開。「你皮厚,我小牙咬不動,別來害我。」
「你這脾氣呀……」見長。
「怎麼?」她不快的橫了一眼。
「果然像你,晴兒。」他低笑。
果敢、堅忍,不為一點小挫折而屈服。
「蘇大小姐。」她糾正。
「你這毛病怎麼改不過來。」小事一件斤斤計較。
「這是規矩。」如果不想浸豬籠就要依禮而行,嚴以待人,寬以律己的世人只看見別人的小缺失,從來看不見自己的大過錯,一旦有個影兒便撲天蓋地的胡打一通。
「規矩是用來打破的。」他從不鳥那一套。
說得對,她也是這麼想,但是……現實就是如此啊。
「打完了?」
「快了。」一說到打了三年的仗,他臉上多了一絲冷肅。
「快了是什麼意思?」
「還有一些收尾,我扔給那些叔叔伯伯建功,一個人把所有功勞都棦了不是好事。」他說得很輕松,卻讓人听得很沉重,武將想升官唯有立功,而他卻放棄了。
听出他話中之意的蘇子晴心口泛出淡淡惋惜,自古「功高震主」毀了多少名將賢臣。
「相較回不來的那些人,你能比他們多啃幾年老米。」
想到埋骨沙場的老將們,歐陽無恕神色頓時多了一股滄桑,他們只能他鄉做故鄉,遙望故土。
不願再多談這些,他轉而關切道︰「你是怎麼摔下來的,誰推你?」
這一問,蘇子晴自個兒也茫然了。
「我不曉得,感覺被人撞了一下,然後我沒站穩踉蹌了幾步,正想往後瞧是誰撞我,腰上又被頂了一下,情急之下我扶住靠我最近的窗欞,誰知上頭有木刺,我一吃痛就松手,整個人側著被往外撞飛。」
失速的感覺真的很可怕,恍惚間彷佛又回到當初飛機解體的時候。
當時真正的情況是,因為張建安太討厭了,她躲開他,但那家伙一直想要踫她,她哥哥跟著要阻攔,而她閃躲他的時候才被撞了了……
因為要解釋張建安的事太麻煩,他們也沒親近到這種程度,她便沒說。
「當時誰離你最近,誰最有可能下手。」敢做出泯滅天良的事,他定是饒不了那人。
她回想雅間內各人的方位,臉色驀地一變。「難道是她?」
「誰?」他冷聲一沉。
「我三妹妹。」她對她恨意很深。
自從她扮成哥哥的樣子搬走蘇子曉屋里的東西,她便三不五時到香濤居鬧,有一回甚至要放火燒了香濤居,揚言兩人誓不兩立,小小年紀就用著仇恨的眼神瞪她。
那時她覺得對方還小,什麼是愛、什麼是恨根本分不清楚,因此裝傻教訓了幾次,想讓她怕了,不敢再到香濤居搗亂,她也真的就少來了,後來更是不再靠近。
她以為這丫頭學乖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懂事了,她也就沒再針對過她。
兩人終究是血脈相連的姊妹,只要張靜芸母子三人不再使什麼壞心眼,她也不會加以為難,蘇子曉出閣時她也會送上幾萬兩銀子當壓箱銀。
誰知這人竟只是隱忍,等待時機發難,一個傻子也想殺害,真叫人心寒。
「你妹妹?」她不是才九歲?
「我想十之八九是她,我過得越好她越看不順眼,總認為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從她那里偷來的。」張靜芸毀了自己女兒,她錯誤的身教教出另一個張靜芸,重利、私心重,眼里唯有自己,沒有他人。
「讓她也試一次摔下來的感覺。」天覺寺的後山有處斷崖,高千丈,若是乘風而下必然快意。
聞言,她噗嗤一笑,「算了吧!我有整她的辦法,包管她在一年半載內不敢再看我。」
「就這麼放過她?」太便宜她了
「不然呢,將人劈成兩半或腰斬?在沒造成實質的傷害時我不會動她,她是我妹妹。」她沒法對一個孩子動手。
她在心智上是一個幾十歲的女人,做不到用成年人的優勢欺壓幼童,那是豬狗不如的行為,最重要的是要教育對方是非對錯,大人和小孩子計較太沒品了,雖然那是一只毒蠍。
「晴兒,虎牙不拔,日後它會咬向你。」她顧念姊妹之情,別人可亦然?她不過放縱幼虎長成。
「蘇大小姐。」她不厭其煩的要求他改口。
歐陽無恕笑了笑,沒理會她的小題大做,「三年前我說過的話依然算數。」
「什麼話?」她早忘得一干二淨了。
「就是我——」
「前面的惡、惡徒,把我妹妹放下來……」四條腿的馬跑得真快,他差點追不上。
一道氣急敗壞的嗓音傳來,兩人回頭一看,就見蘇子軒竭盡全力的奔來。
歐陽無恕噙笑的挑眉,「惡徒?」指的是他嗎?
「我妹妹是個傻子,你帶走她無益,還是快快將人放下,我保證不會報官……呼呼呼……」
蘇子軒氣喘吁吁,他身後的小八信步而行,一主一僕形成有趣的對比,一個在乍暖還寒的三月滿頭大汗,一個臉不紅、氣不喘的還端了碗豆腐腦,一口一口的吃著。
「你哥哥一向這麼呆嗎?」他蹙眉。
「事不關己,關己則亂。」人之常情。
「說得通。」
「惡徒,我是誠意伯嫡長子,用我換妹妹,你放了她。」兩人說話聲音壓得低,蘇子軒沒听見,心急的拿自己當談判條件。
「我不叫惡徒,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歐陽無恕。」他自報姓名,以為蘇家大少一听就知他的身分,誰知蘇大少是個少根筋的,壓根沒細想這名字的來歷。
「那就是土匪嘍!我這兒有一千兩請你笑納,如若不夠我再去取。」
蘇子軒送上一千兩銀票,歐陽無恕卻看得額邊青筋浮動,他哪里像盜匪了!
「哥哥,坐馬馬,好玩。」覺得兩人對話太逗趣,蘇子晴看戲許久才緩緩出聲。
孿生子在某些方面心意相通,一听妹妹嬌女敕女敕的嗓音,擔心了老半天的蘇子軒終于安心,柔聲道︰「這是別人的馬,不是我們的,妹妹快下來,不要打擾人家。」
「喔,不坐馬馬……」
正想下馬的蘇子晴驟地傻眼了,她要怎麼下去,這馬長得可真高。
適才她從窗口翻出來時馬還在行走,歐陽無恕並未勒馬喝停,因此馬兒自是繼續往前走,已走到湖畔水草豐美處,順著天性低下馬首吃草,無視背上還有兩個談天說地的人。
蘇子軒心急的追出來時只看到走得老遠的馬,當下二話不說的拔腿追馬,終于皇天不負苦心,追到了。
「我送她回去。」順路。
歐陽無恕一開口,兩張相似的臉孔同時望向他,一個狐疑,一個防備,看得他耳根子發燙。「本將軍肯送她一程是她的榮幸,不然一個傻子再次走丟了你找得回來嗎?」不知好歹。
「你是將軍?」蘇子軒訝異。
「問你妹妹。」他咬牙,從齒縫迸出話。
蘇子晴輕輕一頷首,蘇子軒見狀大驚。
他驚的不是歐陽無恕年紀不大卻貴為將領,而是妹妹居然認識他,兩人之間似乎頗有淵源。
其實蘇子軒也見過歐陽無恕,三年前的乘船遇劫便打過照面,只是他大半時間都在關注妹妹,無心留意旁人,又隔了三年時間,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咳!咳!多謝將軍救了舍妹,大恩自當回報,不過男女授受不親,為了舍妹的名節,還是不好勞煩將軍。」蘇子軒走近大黑馬,準備抱妹妹下馬。
「不勞煩,本將軍樂于助人。」他看似沒使什麼勁,一腳將蘇大少撥得老遠,讓他差點跌坐在地。
「壞人,欺負哥哥。」蘇子晴用很凶的眼神表示︰你不能好好說話嗎?我哥哥是文人,不是你這種掄起大刀砍人頭顱像切蘿卜的武夫。
「我還有更壞的,你要不要瞧瞧?」喔!這丫頭真狠,知道他皮厚就用簪子扎他。
「打壞人,不乖……」
她抬起頭,正要用小粉拳打人,歐陽無恕正好低下頭想取笑她不自量力,兩人的唇正好貼在一起。
完了!
這是蘇子軒的想法。
女兒節的這一天凌波湖畔到處都是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想必有不少人看見妹妹和這個突然冒出的將軍嘴對嘴的情景。
若是正常的情況下,對方上門來提親便是,美事一樁,可是妹妹是「傻子」呀,怎麼會有人敢娶?即便人家有心也枉然,在眾人口舌之下,妹妹嫁也不是,不嫁也不是,大家只會惡意揣測他們家居心不良,為個傻子百般算計。
蘇子軒苦惱至極,兩眉打了千千結,為妹妹的婚事憂心忡忡,大嘆︰良人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