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到立秋,轉眼過了半個年頭。
晉王府賞花宴上的櫻花盛開、萬此千紅彷佛才是昨日之事,如今,楓葉將花園染紅,一片淡黃紅綠交錯,甚添幽情,然而晉王府卻已不是半年前的晉王府,別說是府前人少車馬稀了,連掛在大門上的晉王府匾額都給撤了,大門深鎖,久無人煙。
半年前,晉王通敵賣國竊取軍機一案,本是死罪無疑,但因未有軍機流出,再加上永平王和墨大將軍事後證明被偷的名冊是假,讓晉王僅眨為庶民,整個晉王府的人都被流放到東北,皇上最寵愛的的德貴妃因幫兒子求情被打入冷宮,公主樂千晴日日跪在大殿外為母妃求情卻因此病倒,臥床數月,病愈後人消瘦不少,皇上憐見,讓人將德貴妃從冷宮里接出來,卻已無當日盛寵。
而同一時間最讓人為唏噓者尚有一事,乃欽點御醫宋暖暖受冰寒之癥所苦,又染風寒,最終病逝于大將軍府,墨大將軍感念其診治腿疾之恩,在京城近郊為她親造了一個墓園,園中有亭,桌椅齊備,園里種了據說是宋御醫最愛的櫻花,坐在亭中便可賞花品茗,還可見遠山樹影,是個絕美之地。
是說,誰會坐在墓園里賞景品茗呢?
還真的有!據說那亭子總有一長發飄飄的高大男子出現,晴雨不定,像是在陪伴著在墓中長眠的女子,杯盞總是一對,永遠是孤單獨坐,甚顯淒涼。
今日,大雨滂沱,雖已入秋,卻難消暑氣,空氣窒悶濕熱,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連坐在亭中男人的衣袍裙角也被打濕,男人卻舊不動如山。
「暖暖,我來看你了。」
火爐上煮著水,咕嚕咕嚕還冒著煙。
「入秋了,天氣會一天比一天冷,你最怕冷了,一個人在這里會更冷吧?要不要我搬過來陪你?」男人溫柔地問著。
水滾了,男人把壺子杯盞燙了幾巡,舀了一大匙茶葉放進壺中,熱水沖滿,滿到溢出,上蓋,將初泡的茶倒在一旁聞香杯里,干了的壺內再用熱水給沖滿,上蓋,上第二泡的茶置入杯盞內。
她一杯,他一杯,他喝了好幾杯,她那杯卻總是文風不動。
看著,他又氣惱了起來,「你好可惡,最後連句再見都沒有跟我說,知道嗎?這才是你做過的、最對不起我的事……」
墨東對著墓碑一句及一句地閑扯著,就像她听得到他說話似的,很可笑,他知道,但來到這里總要說點什麼。
大雨打在墓碑上,就像打在他心上,那天夜里她在他的懷里哭,一臉蒼白,血流不止,她卻一聲一聲地對不起,那串串的淚也同樣打在他心口上,她的道歉半點都不能安慰他,她因他而身重傷,他自責難過得說不出半個字。
以為,他們還有很長的以後,他可以慢慢對她說。
以為,無論如何他都能保得住她,因為他願意用一生的性命來護她。
卻是世事難料,一別就是永遠。
她真的死了!他親眼看見她那冰冷僵硬的身體入了棺,棺木還是他親手蓋上的,被一杯杯黃士覆蓋著,就住在他替她親造的這座墓園里。
熱水又煮沸了,倒進壺里,他再次為彼此沖泡了一壺熱茶,讓墓園子里溢著熱茶的香氣,此刻,他端杯就口,不知是熱茶熨燙了他的眼,還是大雨打濕了他的眼,終歸是刺痛了他雙目,讓他的眼楮紅了、濕了。
他望著墓碑上宋暖暖三個字好久好久,直到雨停了,他戴上帷帽起身離開。
走了約莫有半刻鐘後,他想起茶具忘了收好又折回來,手觸及杯盞,杯中的茶竟已經空空如也……
墨東抬眸了一眼四周,這里好山好水卻少有人煙,自然看不見半個人影。
那麼,是誰喝了他給暖暖的茶呢?
他的心妄動了一下,明知不可能,卻又希冀著。
墨東走近墓碑,伸出手輕撫著上頭的字,一筆一劃刻進他的掌心里,「是你嗎?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希望可以再見你一面。」
回應他的,始終只有風聲,還有突然不知打哪竄的一只松鼠,它的兩只爪子還捧著方才他扣在桌上的茶點糕子,一口一口哨著。
墨東苦笑,收好茶具放在亭中桌子下方的石格里,再一次轉身踏上歸途。
來年的夏至,東邊高契出兵犯境,這是打東旭王朝建朝以來未曾有過的事,安東都護五百里加急密件送往京城,此消息震驚朝中大臣,畢竟一年多前晉王通敵賣國一案,天耆部落的一舉一動都格外引人注目,據傳也是動作頻頻,若此時東邊來犯,北境又選擇此時入侵,那東旭王朝可謂月復背受敵,處境堪虞。
樂熙找了皇弟永平王進宮私下商討此事,叫人備了酒菜後,便遣退所有人,對著夏日月色,樂熙親自替樂晟斟酒。
「我們兩兄弟多久沒這樣月下飲酒了?」
樂晟淡然一笑,接過了酒,「皇上,怕是一年有余。」
自從晉王一案後,皇上對他和墨東的信任可謂降到谷義,表面上這不關他和墨東的事,墨東既無失職也過失,但私里皇帝卻是猜疑著他們,就算一直讓墨東頂著大將軍的頭餃,卻像是把他打入冷宮似的,幾乎是不聞不問了,連帶他這個義父一樣被冰凍起來,在朝堂上也沒讓他有開口說話的機會。
這些……都無妨。
他樂晟從不喜出頭,安分守己的陪著兄長守著偌大的王朝,過著自己平淡無波的日子,足矣。
而墨東,這個情種,打從宋暖暖死後,除了常常偷跑到京郊墓園,之外的時間最常干的事就是飲酒作樂了,一進大將軍府,絕對有酒香和女人香,以往低調內斂、清貴高雅又不沾的墨大將軍,仿佛也跟著宋暖暖那姑娘一並死去。
樂熙點點頭,舉杯相敬,「喝吧。」
樂晟喝了一杯又一杯,想到他那笨兒就郁悶不已。
「這一年多來……怪朕嗎?」
樂晟的手一頓,揚眸望向樂,笑了,「臣弟懂得皇上您失去愛子的,就算皇上從不怪罪,但臣弟沒在第一時間護下晉王,墨東沒在第一時間內封鎖住消息,而讓太子派得了先機,讓皇上不得不處置晉王,也是臣弟之錯。」
樂熙哼了一聲,「你這話說得好像膚就是個護短之人。明明你們都沒錯,錯就錯在朕的氣量狹小,錯就錯在朕對晉王的偏愛,才對你們記仇,是嗎?」
「臣弟不敢。」
樂熙又替他斟了一杯酒,「是,朕是氣量不大,明知錯的是晉王,卻偏要記上你們一筆,誰叫他是朕最疼愛的兒子呢,朕這口悶氣可憋得緊。」
樂晟不語,低頭喝酒。
這話頭太難接,怎麼說都不是,此時選擇不吭聲才是明智的選擇。
「這次東征,就派墨東去,你覺得如何?」
樂晟的手一頓,有點意外的抬眸望向樂熙,沒想到他竟想把平定高契國外患一事交給墨東。
「墨東的能力自然是無庸置疑,只是他現在的狀況……」他怕那小子一赴戰場便要死命相搏,怎能不令人擔憂?
「一年多了,他也該放下了,不過就是個姑娘。」
樂晟聞言挑了挑眉,听這話皇上似乎是知道了些什麼……
「怎麼?你真當朕是個笨的?他若不是喜歡上御醫,會煞費苦心替她親造一個墓園?會在她病死之後改了性子變了一個人?朕的眼沒瞎,就算不聞不問也是對他知根知底的,你這義父也真是的,就任他這麼為了一個女人荒唐下去?朕還當真覺得他根本是你在外的私生子呢,跟你的德性一模一樣。」
就為了一個女人,彷佛天都要塌了。
樂晟當年死了愛妻,便至今未娶,這收來的義子為了一個女人,沉迷酒色不問世事,不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皇上,先不論他現在的狀況適不適合帶兵出征,他的腿……」
樂熙的眸光一閃,「不是听說好很多了嗎?」
雖樂熙用的是「听說」一詞,但樂晟相信這絕非隨口說說而已,墨東最近在府中的確是不常坐輪椅而四處走動了,恐怕這事也傳到了皇上耳中。
當初裝瘸,一是為了逼皇上查殺墨東的幕後主使者,二是為了不被逼婚,如今事過境遷一年有余,再裝下去,恐怕墨東的腿以後就不必好了,也是,正好讓那小子找點正經事干,免得他益發頹廢墮落了。
想及此,樂晟不由得點點,「是,如果不仔細看,也如正常人一般,宋大神醫的徒弟還是不一樣,照著她的方法治療吃藥,墨東的腿這一年來是好多了。」
樂熙滿意的笑了,「那就這麼定了,以防萬一,這事得越快越好……」
夏去秋又來,時序已入冬,東旭王朝與東方高契的戰事已數月有余,頻頻傳來捷報。
蘭城位在蒲京以東,是通往東方高契國必經之地,兩國交好時還有一些商家會買賣高契國的美酒及海產,是東旭王朝最富庶也最多海鮮美食的域市之一。
因此,蘭城縣令路行之雖說只是個五品官,但路家在蘭城深耕數十年,代代相傳下來,自然坐擁不少私宅良田,但這路行之在外行事卻頗為低調,不好大喜功,也不喜旁人的注意力放在他這個小縣令身上,是那種不願沾惹麻煩事的凊官。
公事上,他一向秉公處理,沒出什麼貪贓枉法的事來。私事上,他十多年前死了一個正妻,之後只娶了一個繼寶,家中無妾,正妻為他生下一個嫡女路蘭雪,今年十八,卻在五年多前下落不明,繼室蘇華為他生下兩個女兒,分別是今年十六的二小姐路茹冰,和十四歲的三小姐路蘭倩。
于路行之而言,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膝下無子,另一個遺憾便是一直沒有找到路家長女路蘭雪。
五年多前,打小便喜愛種植草藥,可以說是無師自通的路蘭雪,帶著丫鬟上山采藥竟一去不歸,路行之派人找遍了整個山頭也不見她和那丫鬟的蹤影,只打听到有人看到丫鬟慌亂下山,似乎逃走了,這些事,蘭城內的居民可說是人盡皆知,畢竟當年路家小姐的畫像可是貼遍了整個蘭城。
可五年過去,女大十八變,誰還會記得路家大小姐的長相?不只不記得不認得,在路家人心里甚至整個蘭城里,路蘭雪就等同死了一般,再無出現的可能,因比,當路蘭雪再次返抵路宅,整個路宅上下都要翻天了」
「你說什麼?大小姐回來了?」蘇華手上端著的甜湯差點整碗灑了出來,驚得一旁的管事吳嬤嬤趕忙遞毛巾遞水。
「夫人您燙傷了沒有?」
蘇華這時哪顧得了這些,抓住吳嬤嬤又問,「你確定是路蘭雪?」
「錯不了,夫人,奴婢可是看著大小姐長大的,就算大小姐現在長開了,變得更美了,也不月兌兒時的模樣,奴婢不會認錯的。」
蘇華不安的起身,「她現在在哪?」
「就在大廳呢,老爺正在見大小姐。」
「吳嬤嬤,你說她怎麼早不回晚不回,竟在茹冰要與周家議親的時候回來?這周家原本是蘭雪打小便訂親的人家,這五年過去,大家都認為蘭雪不可能回來了,所以才同意跟茹冰定下這門親事,你說這該怎麼好?」
周家老周明乃蘭州刺史,官拜四品,蘭城是蘭州最大最繁榮之縣,因此周家也是定居在蘭城,兩家可說是世交,在這蘭州內外,再也找不到如此好的親家了,不只知根知底,刺史家的大公子周弼還是今年的新科狀元,是蘭城上下莫大的榮光。
「夫人先別慌。」吳嬤嬤拍拍蘇華的手,把她拉到一旁坐下又替她倒了一杯茶,才慢慢地道,「大小姐失蹤五年,一個黃花大閨女在外流浪了五年才回家,哪個正經人家的公子敢娶地?就算大小姐一樣保有干淨的身子,也沒人會信,姑娘家的名聲早就毀了,周家難不成會舍二小姐再娶大小姐嗎?就算老爺想這麼辦,周家老爺和公子也定不會同意的,夫人別擔心了。」
聞言,蘇華心下稍定了些,「是這個理。」
吳嬤嬤笑了笑,「夫人莫忘了,趕緊喝完茶到大廳迎大小姐去,您畢竟是她母親,表面上也得多疼惜疼惜人家,這才有大家風範,之後在老爺面前說話也才更站得住腳,說到底,大小姐都已經十八了,周家這門親事鐵定不成了,未來的婚事還得夫人張羅,您說是不?」
蘇華听了隨即起身,「走吧,還喝什麼茶呢,跟我到大廳去,還有,讓人把二小姐三小姐都到大廳見她們大姊去。」
吳嬤嬤這去叫人,蘇華則在一個丫頭的陪侍下快步走到大廳。
廳內路蘭雪一身淡紫羅裙端坐著,發上只系了條紫色發帶,身無贅飾卻清麗動人,一張小臉有點蒼白,嘴角帶著淺淺的笑,看起來自信卻未顯露太多鋒芒,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將一切看在眼底。
五年了,沒想到她還可以重拾記憶回到自己的家,這還要歸功于晉王,要不是他那一掌打飛了她,讓她的頭狠狠地撞上了路邊的石塊,她不會在瀕死重傷的那一刻開始,一點一滴的把記憶給找回來。
原來她今年十八了,所以師傅撿到她的那年,她的確是十三歲多的年紀,如果她的記憶無誤,她上山采藥草跌落山谷的前幾日,路家和周家才剛交換過庚帖,雙稱大吉,雖尚未及笄,但兩家的親妻便是定了,只待一年半之後便可訂親納釆。
未料,她會慘遭不幸摔落山谷而失去了所有的記憶,為師傅收留,以宋暖暖之名活了四年,一年半前,她因晉王之故意外地恢復記憶,也借著師傅給她的一帖假死藥讓宋暖暖徹底死了,沒有實時回到這里,是因為她的傷太重,根本禁不起舟車勞頓,一直到現在才養好,方得以回到蘭城。
對路蘭雪這個身分而言,時間已過去五年,但對宋暖暖來說,她死去的這一年半,卻仿佛比路蘭雪失憶的那四年過得還要漫長,因為她總在思念一個人,卻只能遠遠地望著他,日日夜夜地盼著他,卻又不能相見。
思念有多苦,她第一次明白……
「蘭雪,你總算回來了!我們大家日也盼夜也盼,就這麼五年多過去了,沒想到你真的被我們給盼回來了。」
蘇華一進大廳便上前緊緊抱住她,听聲音很是想念她似的,但在她的印象中,她們母女們的感情可從沒好到繼母會如此想念她的程度。
「讓父親母親擔憂了,是女兒的不是,之前失足墜落山谷失去記憶,一直住在深山里,如今記憶恢復過來才得以回家,女兒也很想念你們。」路蘭雪得體的答著話。而這些話,她早在回路家前便都想好了。
蘇華驚嚇的看著她,「住在深山里?你一個人嗎?」
「是一對老夫婦收留了我,可惜一年多前他們便過世了。」
蘇華的臉上露出一抹惋惜,「這樣,本來應該好好答謝人家……」
路蘭雪微微一笑,扶著蘇華坐在父親身旁的位子,「母親有這份心就夠了,他們兩位老人家在天之靈會知道的。」
「大姊。」被請到大廳的路茄冰和路知倩,在一旁乖乖喊人。
路蘭雪看著她們一笑,「冰兒、倩兒,你們都長大了。」
路知倩甜甜笑著,「大姊都成老姑娘了,二姊也十六了,都要和周家議親了,倩兒當然也要長大啊。」
蘇華瞪了小女兒一眼,沒想到這當下被個不經事的小女兒提及了周家的婚事,當真讓她氣白了臉。「倩兒,怎麼說話的!」
「母親,倩兒哪里說錯了啦?」路蘭倩無辜的貶眨眼。
路蘭雪壓根不生氣,望向對她一臉冷冰冰的路茹冰,「冰兒都要議親了?是刺史周老爺家嗎?」
路知倩很開心的幫忙回答,「是啊!就是今年的新科狀元周弼哥哥!姊姊還記得周哥哥嗎?」
「自然記得。」那人曾是她打小定下的夫君呢,如今卻要變成大妹的夫君了,若是在以前她可能會難過,如今的她那在乎這些?她的心里已經住著一個人,這輩子或許再無人可以替代了吧?
「好了,你們大姊才剛回家,你們都別纏著她說話了,讓她好好休息。」路行之發話了,提到周家議親一事讓他分外覺得不自在,總覺得虧待了女兒,「吳嬤嬤,叫人快快把大小姐的房間整理好,有少什麼就跟賬房支銀子去備齊。」
「是,老爺,奴婢這就馬上去辦。」吳嬤嬤領命走人,走前還看了蘇華一眼,蘇華掩了帕子朝她點了點頭,算是明白,她這才安心離開。
路蘭雪看見這一主一僕的舉動,只是端茶喝了一口。
路行之也喝了一口茶,這才對著蘇華道,「蘭雪剛回來,你先找個利落的丫鬟侍候著,之後再補人。」
「老爺放心,妾身都會安排妥當的。」蘇華說完轉身便叫來個叫小芳的丫頭,「從今以後你就好好侍候著大小姐,听見沒有?」
「是,夫人。」
路蘭雪被安排住進梨院,那兒原本是路茹冰住的院子,也不知何時路茹冰搬進了蘭院,她想應該是沒多久,因為整個梨院都一塵不染,像是昨日還住著人似的。
其實住哪無所謂,晉王府的奢華風雅,大將軍府的高大樓閣,無一不比她的蘭院更加金碧輝煌,但令她最想念的還是在蒲京的林中小屋,在小屋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讀書采藥練針,她的朋友是雞鴨鵝,不會算計她,也傷害不了她,日子過得舒心自在,不必提心吊膽。
而過去的一年半里,她在太醫院院使慕真的安排下住在離墓園很近很近的一處山間民宅里,照顧她的是一對老夫婦,把她當自家女兒看,直到她可以自己下床走動了,繞著小屋可以自己走上幾圈了,夜里不再咳了,她才告辭離開。
終是要走的,她不可能一直住在那里。
只要她一日住在那里,就會永遠忘不了墨東,每當他來看她時,她就會忍不住想跑過去陪他一塊喝茶,幸好她每次都走不了那麼遠的距離,直到一年前那場大雨,看著他在大雨中的亭子里一人獨飲,她終是也忍不住的在他走後坐在他對面的位子上,喝下那他親自替她烹煮泡好的茶……
他很快地折回來時,她差一點就被他給撞見,像貓似的躲在不遠的草叢里弄得自己一身濕,幸好有一只小松鼠跑出來引開他的目光……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很近很近的看著他。
她不敢再出現,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再來過。
但日復一日,那高大孤獨的身影總會出現在她的夢境里……
她不能再想他!宋暖暖已經死了,她必須死!原本她跟他就是沒有交集的兩個人……
據說這次他討伐高契大勝將歸,皇帝已經答應要將公主樂千晴賜給他,不管他當初怎麼想避開娶公主,姻緣注定了就是注定了,而她與他,是無緣。
「大小姐,明兒個臘八節,老爺夫人要帶幾位小姐去湖邊游園,你決定好要穿哪件衣衫了嗎?」
臘日可是個祭祀神靈的達日子,為了慶祝這一天,姑娘家們約游園子賞雪,公子們則約去狩獵,晚上還會聚在某家府里一起用餐喝酒,算是一年里除了過年外數一數二的大節日,也是小姐夫人們很重視的日子。
要說春季的賞花宴是在賞人,那冬月里的臘八節也是在賞人,男女老少聚在一塊的日子,也是互相品頭論足及比較高低的日子,因此這一日有多重要自然是可想而知。
可偏偏有人完全不在乎。
丫頭小芳在一旁口沫橫飛講半天,可惜她家小姐好像根本沒在听她說,「小姐?小姐?你倒是理理奴婢啊。」
終于,丫頭的鬼吼鬼叫讓路蘭雪回過神看了她一眼,縴縴細手隨手一指,「就最厚最暖的那件吧,外袍就對紫色那件。」
她快冷死了,還硬要她出門賞什麼雪?逛什麼園子!她寧可縮在被窩里補眠。
小芳開心的笑了,「大小姐很愛紫色衣服?紫色的確很適合大小姐,小姐皮膚白,淡淡的紫很能穿出小姐一身嫻雅的味道來。」
路蘭雪懶洋洋的扯扯唇,女為悅己者容,如果沒有那個悅己者,穿什麼衣服不都是一樣的嗎?
「記得以後每晚我都要用熱水泡腳,還有,你有照方子拿藥了嗎?」
「拿了,已經交代廚房每天要熬藥,奴婢每晚會去端來給小姐,熱水也交代好了,每晚都有人會提過來,泡腳的草藥也請管事的備了,奴婢一會去拿過來放在我們園子里,小姐還有要交代的嗎?」
「沒了,你做得很好。」路蘭雪掏出個銀兩大方的賞了她,「這個收好。」
不是她有多尊貴,而是她的身體實在太弱了,不好好養著不行,這些,她都沒跟繼母說,全都交代給小芳,幸好小芳是個機靈的,手腳快腦袋活,是個好使的。
「謝小姐。」小芳開心的收下了。
「以後要多辛苦你了。」
「這是奴婢應該做的,怎麼能說辛苦。」小芳把荷包收進袖袍的暗袋里,突然道,「小姐,你知道墨東墨大將軍吧?」
路蘭雪懶懶的身子陡地一僵,完全沒想過會在此時此地听見這個人的名字。
「……听過,怎麼了?」
「墨大將軍這回只從京里帶著十幾個輕騎,在根本沒人發現行蹤的狀況下便抵達當地,直接接管安東都的軍隊後,短短數月便打退了高契,把他們整個逼回去還簽定了割地條款,每年還須進貢東旭,皇帝高興得要把公主許給他呢。」
「是嗎?」路蘭雪的心咯 一聲,好像某個地方空了。
小芳壓低了嗓,小小聲地說,「嗯,听說啊,七天後,他帶的輕騎就會經過我們蘭城,老爺已經叫人打點好他們住的地方,還叫人備下好菜好酒要招待他們,整個蘭城的人都在引頸以待,其它兩個小姐都說要去街上瞧瞧墨大將軍呢,大小姐要去嗎?」
他,要來蘭城了?路蘭雪的心似乎在瞬間活絡了起來。
如果她能再看他一眼,只要一眼就好。
那麼她應該就會心甘情願的走原本的路,不管是嫁給誰。
雖然她沒問,但這幾天繼母都在跟父親討論著有關她的婚事,下人們的閑言碎語她也听了不少,總歸一句話,這個家她也待不長了,一個十八的老姑娘,在外失蹤了五年,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替她找個人家嫁了,免得誤了二小姐的姻緣……
這幾日她常在想,或許她就不該回家來?
可失去記憶是一回事,既然知道自己姓啥名誰自然要回到屬于她的地方,何況,已經當不回宋暖暖,有關宋暖暖的一切,她以後都應該要隱藏起來,這才是對的。
「父親應該不會允的。」路家的大閨女到大街上與一般人爭相目賭個大男人?這傳出去真是丟盡父親縣令的臉。
「直接跟老爺說要去湊熱鬧老爺當然不會允,但偷瞧一眼總行吧?墨大將軍可是難得過境蘭城,整個蘭城誰不想瞧瞧他英武神勇的樣子?老爺想必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大小姐想去的話,奴婢去安排個好位置?找一個可以看到將軍卻也不必人擠人的地方?」
「有這種地方嗎?」講得她好心動。
小芳眨眨眼,「有啊,之前奴婢有陪夫人去過,城內大街上的來來棧二樓靠邊雅間,報上老爺的名,鐵定能空出位置來,奴婢就先去幫小姐給訂下……」
臘月初八,照理說離溫暖還很遙遠,但今年的臘日意外的不冷,陽光轉為熾熱,為冷冬添了幾分暖意。
眾女眷有的賞梅,有的玩雪,有的聚在亭子里玩博戲,但不管玩什麼,這群人的目光及談話的焦點全都落在五年後突然歸來的路蘭雪身上。
路蘭雪自然知道今日會是這樣的景況,帶著小芳一路往人少的地方逛去,就是不想親自听見眾人七嘴八舌的討論她或是詢問她,話雖如此,園子就這麼大,來逛園子的人卻這麼多,總是避得了這個逃不開那個,後來倒也隨緣了。
她在這頭開心的賞她的梅,亭子那頭則熱的談論起她——
「路家大小姐婦這幾年真是長得益發漂亮了,像剛開的花似的,鮮女敕多姿。」蘭城最大商戶的王家少女乃女乃率先起了頭,開了話題。
話頭一開,自然是有人接話的,蘭城里誰不好奇這突然回家來的路家大小姐的後續發展?邽說好奇會害死一只貓,但大家寧可當貓也是掩不住好奇的。
「是啊,真漂亮,那路家二小姐已經是個美的,可這大小姐一回來,還真是相形失色了,倒不是路家大小姐比二小姐美,可你們瞧瞧路大小姐那身穩重氣質,大家風範,真的就硬生生被比了下去。」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這孩子在外漂泊了五年,也不知經歷過什麼,可能是我們都想象不到的事,這才比一般十八兒歲的姑娘穩重許多。」
「不都說了被一對老夫婦照顧著嗎?就是忘了自己是誰,打哪來的,倒沒听說有出什麼事,可能就是離了家生活困苦變懂事了。」
「可不就是這樣。」說著,王家少女乃女乃笑笑,突然望向旁始終沉默的刺史夫人,話鋒一轉,問道,「周夫人,听說這弼哥兒原先是和路家大小姐訂親的?現下可怎麼好?弼哥兒這會是要娶大小姐還是二小姐?」
這一問,眾人皆望了過來——
周夫人這茶端著卻一口都喝不下去了,這幾天周家和路家不都傷腦筋這事嗎?連他們都還沒商量出做法來,怎麼回答都不是。周家既不想娶個在外漂泊了五年的女人進門,又不想被人說是背信忘義的人家,唉,真是全兩難。
更別提周弼可是今年的新科狀元,要是被傳出毀婚,對他未來仕途可是大大有損。
說到底,路蘭雪回家的時間選得還真不是時候,再過一段時間,等兩家訂婚納采都完成了再回家,也不會鬧成現在不上不下的局面。
「路家大小姐既然回來了,我與路大小姐有約在先,當然是迎娶路家大小姐。」
這話一出,眾人的目光都被引了過去,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周刺史家的新科狀元郎周弼。
周夫人被這話一驚,杯子都掉落在地上,她站起身,愣愣地看著這個此刻應該人在京城的自家兒子,「你怎麼回來了?」
一時之間,周夫人還真是不知這喜還是憂。
周弼朗朗月一笑,「母親,我接到消息說雪兒妹妹回家了,自然得回來看著,她在哪兒?我想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