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
深沉到月娘避進烏雲之後,懶得露顏,而蟲鳴早已止盡,夜中靜極。
似乎夜越深靜,人的心魂也越發脆弱,毫無防備便再一次被拖進夢中的夢中的夢,順著仿佛是時間的長河洄溯,被卷回記憶中最深刻的那個所在、那個心志與神魂影最受沖擊的點,既脆弱又無比堅強,充滿矛盾卻是最真的本心。
那個真記憶的夢中,從歲的地被所謂的「怪病」折得死去活來,但神志一真是清醒的。正因為清醒,感受到痛才會如此直接,不管是上真實的痛,抑或那種切膚心似的無形痛楚,都那樣深刻體嘗。
那女俠使的是一把軟劍,是何時加入戰局,他記不得,只知當時已身受重傷的母妃認出女俠客身分,如溺水之人忽見浮木在前,母妃死命拉住女俠客一袖不斷哀求看,請她無論如何護康王世子周全。
敵人不斷攻來,三川口河道四面八方皆是路,卻無一條活路。
女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靠著一把軟劍大殺四方,當時因「怪病」而導致全身幾近僵化的他伏在忠僕背上,一直被女俠客護于身後。
終于,她帶著他們逃出追殺,成全了俠義之舉,代價是賠上她自己的命。
女俠客的臂上、腿上和腰間皆受刀傷,雖未傷及要害,但敵人的兵刃淬著劇毒,隨著她真氣的大量消耗,毒素一入體內便迅速蔓延。
「世子爺舌根僵化不能言語,但我知……你是能听到我說話的,所以,你且听好了。」
女俠客目光清澈迫人,盡管臉色發白、唇色發紫,氣勢仍可威壓宵小。
「世子爺哪日病愈返京了,就請與我穆家視作陌路吧,今日我出手相幫,命喪于此,那是我自願,世子爺無須承這個情,我也不要你承這個情。」
她嘴角不斷流黑血,毒發的痛令她擰眉,那雙眼依舊瞬也不瞬看著他
「你康王府無論如何都別跟穆家攀上關系……我家相公……我家里女兒……我的微微……微微……你離他們遠點兒,懸在世子爺頭上的那把刀,不該由穆家人去挨……不該……」
她雙眸圓瞪,眸中滲出兩行血淚,歷聲問——
「傅瑾熙,你可听明白了!」
夢中那連名帶姓的厲問宛如逼到面前,他左胸猛震,驟然掀睫。
醒來。
一室沉寂,似連月光都懶得迤邐進屋,他在幽暗中慢吞吞地掀被坐起,抹了一把臉,低低吸氣。「是听明白了,忍了又忍,難忍還是得忍,忍得五髒六腑幾乎要移位,只是藺前輩啊,這穆家女兒也實在……太摧人心志……」
他雙手緩緩握成拳頭,收緊再收緊,指節間發出如炒爆豆似的剝剝聲響,像在抵拒內心肆流的渴望,又像用力想在虛空中抓住什麼。
摧人心志啊……
穆開微越想,越發覺得昨日不該傻傻地就听話下車。
當康王傅瑾熙對她吐露心言,說他自身是克父克母的天煞凶星時,她應該巧妙地運用刑偵手法,深入話題,尋找蛛絲馬跡,許能從他口中挖到更多關于當年三川口大案的真實線索,但她在那時刻似乎變蠢了,
甚至在被動听完他的話之後,他靜靜拋出一句——
「穆府已到,你可以下車了。」
她還真就照辦。
直到進家門,坐在正廳堂上的太師椅發了會兒呆,然後在阿爹的喚聲中召回神智,她才發覺,她根本忘記要回傅瑾熙想使什麼法子讓皇上和太後收回成命。
倘使太後姐娘一心愛護他,堅決要為他尋一個剽悍的「鎮煞神器」當正妃,又倘使皇上對康王府、對她阿娘當年的義舉抱持疑猜和試探之心,真要借她近身監視康王府,他傅瑾熙又要如何扭轉一切?
她不禁暗嘆,深覺昨兒個實在失策,該要問清才對,問清楚了兩人合讓總比他獨行來得穩健。
她的心已起變化。
毫無疑問的,于她而言,康王爺已成了很特別、很特別的存在。
因為是她家阿娘當年舍命救下的人啊!
用阿娘一條命換來的,是那樣寶貴,她與康王爺尚不相熟,卻絕對不願意見他陷入困境,在帝王的疑心下之受到傷害。
入夜,有些年長的婢子捧著干淨的一盆水進到房內,見已換好中衣寢服的小姐坐在大銅鏡單,然,並非對著映在銅鏡里的嬌小美人顧盼自憐,卻是手持劍刀、一手拿著淨布,正仔仔細細、來來回回地擦拭兵器……劍刀輝芒照美人,美人彪悍凌劍衛,就算見多識廣的婢子私下看過無數回,每回再見……還是忍不住頭皮發麻。
「……小姐,咱來幫您梳梳發,松松頭皮吧?」盡管發麻,畢竟當了掌翼大人多年的「房里人」,怎麼也得撐住。
「嗯,好啊,麻煩蘭姑姑了。」穆開微揚眉一笑,利落地收好兵器,听話坐定的模樣倒也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溫婉神氣。
蘭姑將那盆水放在架上,來到她身後,替她解開束了一整天的牛筋綁帶,十指按在她頭皮上或重或輕地揉捏,邊按壓邊碎碎念道——
「小姐一年到頭都頂著同樣的發型,高高束起的一根大馬尾,完全用不著發飾,一條牛筋帶子就搞定了,欸,這牛筋帶子一用還用了兩、三年不換……」越念越想哭,「小姐啊,咱這個人沒啥兒值得說嘴,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我娘生前手把手傳給我的梳發巧技,小姐您也行行好,哪天讓我大顯神威一下,幫您梳個美到翻天的發型在帝京露臉,以告慰吾家老娘親在天之靈啊。」
穆開微在銅鏡中與蘭姑對上視線,露出有點歉疚也有些無賴的笑顏。
「姑姑值得說嘴的地方多了去了,瞧,你按得我頭皮多舒服,唔……真松快呀……」她閉起眼,微微晃著腦袋,非常醉然之姿。
「德性。」蘭姑啐了聲,順手輕戳她腦袋瓜一記。
松了頭皮、梳順了發絲,穆開微被服侍著洗漱過後,乖乖吹熄燭火上榻。
帷幔內,她躺得四平八穩,雙臂放松地擱在身側。
腦子里本還轉著衙門里的一些案子,也想著阿爹和康王爺不會用什麼法子打消皇家指婚的念頭,再想到她自個兒……
俗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實不排斥嫁人的,但她早就是個大齡姑娘,又在「六扇門」里當差,還是掌翼之首,宮拜正三品,若非皇家賜婚,還當真見不著哪家兒郎敢登門提親。
身邊年紀與她相近、脾性與她相合,能與她配成對的,唯有大師兄孟雲崢一人,但他們兄妹們一起「混」這麼多年,兄妹之情再純粹不過,要她嫁大師兄為妻,光想象就足夠令她渾身起雞皮疙瘩,整個人都不對勁兒。
欸……
她似在內心吐出那一口長氣之後,神識漸散,徐徐沉進睡眠中,無夢。
但,忽而間變得似夢非夢。
將她從深睡狀態中召回的是嗅覺。
她再一次嗅到那股教她永生難忘、獨特至極的辛涼氣味,一鑽進鼻腔,她神識頓覺清明,立時察覺帷內潛入一人。
她憑本能出招!
出手就先扣住對方探到鼻下的一手,猛然扯近,再肘擊對方胸口並借力坐起。
來人低「唔」一聲,閃得略顯狼狽,像完全沒料到她會醒來,但也十分迅捷地與她對招、折招。
于是在小小的床帷內無一句言語,對坐的兩道身影你來我往、你攻我擋,四只手變招再變招地擒拿扣抓,然後不知對過多少招,兩人最後是相互按住對方的腕脈、扳緊對方的指,一場無聲激戰才終于暫停下來。
穆開微仗著嗅覺絕佳,再輔以眼力神銳,硬是把人認出來了。
「黑三爺這是當起采花賊了嗎?采花采到在上,閣下這膽子練得挺肥啊。」尋常女兒家在此際肯定得花容失色直哆嗦,但她穆開微不是,氣場爆開,直迫對手,就算在「采花賊」面前僅著單薄的寢衣也坦蕩蕩得很。
倒是身為男人的不速之客覺得不自在了。
著實不敢朝她微敞的襟口多看半眼似的,黑三罩著薄皮面具的臉側向一邊,露出來的兩只眼楮閃爍再閃爍,視線直接固定在帷幔上的蘭花繡紋上。
「什麼……什麼采花賊?胡說什麼?咱有那麼下流嗎?」黑三硬聲駁斥,瞪了她一眼又迅速撤開,突然自言自語般囁嚅,「春天還沒到,就算到了,那也春寒料峭得很,穿那麼單薄入睡,都不怕肚皮著涼嗎?」
雖是自言自語,但離得那樣近,又無旁人或其它聲音干擾,穆開微听得可仔細了,遂答,「在強體壯,天生就是火爐體質,穿得再單薄都不勞三爺費心,倒是春天還沒到,就算到了,那也春寒料峭得很,三爺在這大冷天還奔出來采花,那是饑渴到不行了是吧?」
黑三怒了。「就說不是采花賊了!」
「不是……那閣下夜訪所為何來?」似怕他月兌逃,穆開微加重力道按住他的腕部和虎口。
黑三氣息微紊,但很快已拿穩,「你放手,我就告訴你。」
「三爺何不先說來听听,听完了我自然放手。」穆開微寸土不讓。
「嘿,我是不想鬧出大動靜,可不是掙不月兌、打不過,你心知肚明得很,別想蹬著鼻子上臉啊,若讓我鬧騰起來,我、我……我把你這架子床全拆!」
穆開微眉峰一動。「是嗎?我恰是個不怕鬧大的,就怕鬧不夠大,三爺有本事就拆。」話落,看不清她如何使機關,一張大開的細繩網竟然從架子床頂上罩落。
驚覺自己正好在網子正下方,黑三連粗話來不及罵,硬拖著糾纏不放的穆開微滾出床帷外。
他趁機甩開她,才跳開一大步,兩腳腳踝竟被打來的一條軟鞭束縛住。
鞭子另一頭就握在穆開微手中,她陡地倒扯,他下盤不穩瞬間倒地。
但穆開微沒想到他那麼快就能掙月兌,她不及再收鞭捆緊,他已震斷鞭繩起來。
墨三邊閃避她的攻擊,邊低聲急嚷,「好好,我說我說,今夜之所以模進穋府,是听說寶華寺里抄出一大堆值錢玩意兒,咱這心里就不是滋味啦,那一夜大理寺監牢故意放走重犯,好讓你們順藤模瓜模到賊窩,我黑三好歹也出了幾把力氣不是?皇帝老子賞這個、賞那個的,怎麼就沒賞到我?咱今夜來啊,就想問問掌翼大人怎麼說,你說說看,你們這樣對得起我嗎?你……哇!什麼什麼?」接住再接住,竟是兩顆渾沉沉的鐵膽!
鐵膽擲飛過來的手法頗為特殊,後發的那一顆竟然先至,害他接得手忙腳亂,驚出一額冷汗。
「三爺要討賞嗎?好啊,那就隨我到御前去,我替三爺向皇上討。」
「等等!這回是什麼?」眼角余光覷見銀輝疾路而來,他堪堪避過。「繩繯?哪來的呀?哇啊!還來!」
繩子一端纏著鏢刃,疼發出去能迅速收回,然後再利用身軀各關節的運作,將繩鏢再次甩出,穆開微主要目的是要逮人,她未想傷他,因此兵器與暗器盡管連番使上,殺傷力卻沒有完全發揮。
「你說你一個姑娘家的閨房,安置了這麼多件亂七八糟的家伙,你、你這是睡在兵器庫吧你……鐵扇!」好不容易繳下她的繩鏢,撲面而來的是一把烏沉折扇,「刷」一響攤開,若非他戴著面具,那搧指出的力道要削掉他半邊眉毛。
「不成不成,再下去真要翻船啦。得罪了。」
黑三忽地反守為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架住穆開微雙臂。
震掉那把扇葉根根剛厲的鐵扇,他笑道,「掌翼大人是打算把我拖在這兒,鬧大了動靜,讓睡在另一院落的老穆大人跟府中的武僕、武婢們趕來合圍助拳吧?那可不成,外頭都傳來腳步聲,咱得撤啦,後會……噢!痛!」
穆開微被制住雙手不能再出招,但還有腿啊,她一記蠍子腿攻得他措手不及,腳底狠狠巴中他的額頭。
「你真是……實在……怎會這麼……這麼……」他目光異常閃亮,氣息不穩。
穆開微以為他還要往下說,結果她到的是一聲深長嘆息,好像很訝然、出乎意料,也好像很無奈、很糾結,又好像很心悅、柔軟……她不明白。
下一瞬,她身軀被一股渾厚勁力推開好幾步。
「黑三!」順勢卸力,穩住後,她迅速沖到窗邊,那翻出窗外的身影剛好消失在牆頭,「砰」,房門被大力推開!
「微兒!」穆正揚此刻趕至,迅速環顧,見房中一片混亂,連安置在床頂上的散網機關都已催動,表示賊人當真模到女兒榻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稜角分明的面頓時陰黑一大半,眉間皺折成巒。
「你無事就好,無事,爹就放心……你貴叔、福叔和祿伯伯追上去了,且看對方躲不躲得過他們三人連手。」徐沉聲嗓讓聞者氣息一窒。
「爹,等等!」見阿爹臉色難看成那樣,說完就要走,分明趕著去逮人,穆開微趕緊上前拉住他,「爹,無事的,當真無事,您別氣!那個……今晚夜闖之人與當年送還娘親骨灰和遺物的女老前輩定然有關,于咱們家是有大恩的,貴叔他們下手……不好太狠啊!」
娘的!
他粗話甚少出口,但今夜遇上這一攤,內心早已連罵三百回。
三個老家伙年紀加起來說不準已破兩百歲,手段卻特狠毒!
他一翻出穆府外牆,就被三人纏上,瞧那態勢根本有備而來,應是一听到動便在那兒打埋伏。
他們一人使獵刀,一人用毒,一人暗器連發,三人動作配合起來猶如行雲流水,殺傷力驚人,更過分的是,老家伙們出招完全不按牌理、完全不顧臉面,什麼毒針毒粉毒液等下三濫的招數,使得無比順溜麻利,他都要替他們臉紅了。
如若不是事前他先吞了一粒女長者特制的萬靈丹,他這回很有可能會陰溝里翻船,被下流手段擺平在某條暗巷內,昏迷不醒地遭逮。
真淪落到那般境地,他活著那是無顏見傳授他武藝又不認他當徒弟的女長者,死了的話則是沒臉去見父王母妃。
萬幸他勝在內力好、輕功絕佳,最終成功地甩月兌三人糾纏,安全回巢。
比時密室中的大火盆子,因他投進的薄皮面具以及沾附了好些毒粉、毒液的夜行服再次燒旺起來,火光映照他輪廓俊秀的面容,溫暖他原本冰涼的肌膚。
他靜望那跳動的火舌,一手的掌心里握著一只小紫瓶,下意識摩挲起來,神情是思緒遠揚一般的怔然。
今晚夜訪的目的被他自個兒搞砸了。
今晚,他模到穆家那彪悍姑娘的床帷里,目標很明確,目的很簡單,就是趁她睡熟了,將紫瓶里的粉末彈進她鼻腔中。
用量不需多,僅微少的分量便可使她深眠不醒。
按配出這藥粉的女長者所言,若無她一手獨門解藥,這紫瓶里的藥粉能讓人一睡睡到地荒老天,睡到肉身因歲月流逝而自然地虛敗壞死為止。
他當然不是要害穆家姑娘,而是她若能一睡不醒,暫時不要醒,坐實他「天煞凶星」的名號,讓他抓緊這個理由親自去太後和皇上面前磕頭謝罪,哭求他們打消指婚的念頭,待還給她一個清靜之後,他自然會潛近她身邊,用女長者的獨門解藥她解毒。
這樣的事他已干過兩回,讓他之前兩次指婚都化作泡影,他不想造孽,不想把無辜之人牽扯到這個充滿交數又危機四伏的局勢里。
這都第三次了。
三折肱都能成良醫,他當然能做好,能干淨利落處理得妥妥當當……但,直到去到她的榻邊,他才看出內心有多麼躊躇。
她家阿娘臨死前要他听好的那些話言猶在耳,他不該跟她牽扯上,但局勢替他造出這樣一個契機,讓她來到他身邊……今晚握著小紫瓶,他掌心生汗,幽暗中凝望她的睡顏,熱流在皮膚底下細細滾動。
他……舍不得,舍不得錯過她。
他自私自利,就是要與她親近,這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道,若能得她相伴,即使要他蒙著眼模黑走到底,也不覺孤獨吧。
換上干淨衣衫,他從暗道回到寢房,裝飾為古玩架的牆面一推開,家里的老忠僕果然又候在那兒。
傅瑾不由得嘆氣。「老薛,以後早點睡,別為我等門,我又不是三歲娃兒,出去逛逛不會走丟。」
「總要確定王爺您返家了,這才放心啊,再有,老奴晚睡慣,王爺要咱早點上榻躺平,根本是折騰人。」
當年康王府一隊人馬在三川口遇劫,一路背著世子爺傅瑾熙在藺耿真幫助下逃過追殺的人正是老薛,當年他正值壯年,是王府里養馬的好手,如今十七個年頭過去,已成一名近耳順之年的矮壯老大爹。
傅瑾熙待他的方式自然與對待其它僕婢十分不同,情誼深厚,便如家人。
這一邊,老薛關好機關牆面,轉過頭恰好對上傅瑾被獨火照亮的那一側,兩道灰眉翻飛,倒抽一口氣驚問,「爺,您怎麼又挨揍啦?!」
傅瑾對那根指向他額頭的粗指露出苦笑,抬手在額面輕壓了壓。「是啊,又挨揍,被人一記漂亮的蠍子腿,用腳底打到烏青。」
老薛咽了咽唾沫,「那……這一次動手揍爺的人,跟上回可是同一位?」
傅瑾熙還未及作反應,女長者略尖銳的冷笑已輕輕傳進——
「蠢,這問題還用得著問嗎?你且瞧瞧他一臉思春、挨揍挨得甘心情願的模樣,不是那姑娘動的手,還能是誰?」
見女長者施施然進屋,老薛倒跳腳了,「什麼思春?哪有像你說的那般粗俗,這叫……叫什麼‘慕少艾’的。咱們家王爺愛慕那年輕的美姑娘,是愛慕。」
女長者一進屋就自個兒找椅子坐,自動倒茶喝。
她對老薛輕哼一聲,明擺著一副「不與小人糾纏」的姿態,她目光從杯緣上瞟向俊龐微紅的傅瑾熙。
「今晚不太好受吧?你身上沾染不少毒味兒,嗯……」女長者閉起眸,靜靜呼吸吐納分辨著,「至少用了六種毒草混制,不會立時要了性命,但如果沒有我的萬靈丹壓鎮,你今晚想全須全尾溜回來怕是不能夠。」
說著,她忽而笑開,不是冷笑是當真被逗笑,因為瞄到他額面一大塊淤傷。
「果然是藺女俠的閨女兒,撩起男人不留手,甚好。」
「見我出糗,前輩便開心了是吧?」傅瑾熙抹了一把臉,兩手一攤。
「見王爺你在那姑娘手里出糗,嗯,沒錯……」女長者頷首,「是挺開心。」
一旁的老薛听著又不樂意了,正要斗回去,傅瑾熙卻搶先道——
「那好,我把那姑娘迎進門,天天在她手里出糗,逗前輩開心,也算報了前輩當年救命之恩以及這些年來的教導之恩于萬一了。」
他語氣徐平,些話一出,老薛瞠目結舌。
老薛氣息不太穩,顫著粗嗓問,「爺……您、您終于肯成親啦?好……這樣才好,這樣才對……堂堂超品、世襲罔替的康王爺總不能一輩子打光棍兒嘛,咱們日子總要過下去,成親好,有個王妃來鎮鎮家宅,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那……那準能興家旺族的,一切都會很好的呀。」
「嗯。會很好的。」傅瑾熙微笑響應。
「是嗎?那王爺是打算將藺女俠臨終前的警告當成亂風過耳了?」女長者神態已回復一貫的淡然。
「絕非如此。」傅瑾熙鄭重否認後不禁靜默,似想過又想,再三斟酌,最終毅然抬頭。
「我守著她,命都給她。」
聞言,老薛抓袖子猛擦淚,女長者則是深望著內心已被反復煎熬過的年輕王爺,靜靜瞅著好半響,最後卻賞給他一聲冷哼,「等等先滾去我那兒泡個藥浴再上榻歇息,咦嘖,你那身臭毒氣味兒,真令人受不了。」
撂下話,女長者起身往外走,完全不把「王爺」這等人物當一回事。
「……爺,這麼看來,她其實也不反對的,是吧?」老薛吸吸鼻子,看著女長者離去的方向問。
「嗯。」傅瑾熙內心一嘆,無形大石終于放落。
藺女俠毒發臨終之際,女長者亦隨身在側。
那些要他康王府別跟穆家攀上關系的告誡話語,女長者確實是听得清清楚楚,倘若她為了護藺女俠的遺願而手阻他,情勢勢必嚴苛,但她沒有反對,僅是質問,事後還岔開話題,給了那不著邊際的回應……是看他傅瑾可憐吧?
他一笑,面對女長者離去的門口,兩手搭在胸前行了一禮,聲音徐朗送出——
「多謝前輩。」
京城另一邊,穆府所在的這一端,小姐與主子的院落在大半夜里重新掌燈。
貴叔、福叔和祿伯已回府,因無功而返,三位老人家過來向穆正揚回報時,不是深皺眉頭就是氣紅老臉。
穆正揚自然不會怪罪三老兒,賊人不動聲色模進穆府,本來就不容小覷,家里老僕們盡管悍勇、手段老辣,也都上了年歲,最終內力不濟被對方逃了,亦無可厚非。
在穆家父女連連勸慰下,三名老兒才釋懷了些,回各自房里歇下。
此刻,穆開微已將之前與黑三首次交手、以及她後來追蹤到康王府高牆外的種種事情,向父親穆正揚稟明。
坐在小廳堂上的穆正揚正低眉沉吟著,卻听女兒道——
「爹,從黑三身上極有可能尋到那位女老前輩的下落,他似乎又與康王府有牽扯,女兒想進王府里暗中細查。」坐正身軀,深吸口氣,「太後的賜婚,皇上的垂詢,還請爹替女兒應承謝恩了,微兒願嫁。」
穆正揚一拍圈椅扶手,目光如炬,「進康王府探查尚有其它法子可使,難道非他康王爺不可?」
穆開微搖頭微笑,柔聲道,「確實是非嫁不可。爹遲遲沒給皇上一個‘復命’,再拖下去,倒成咱們家藐視天朝皇族,不屑亦不從這樁婚事。」
屆時,皇帝老兒一怒,太後娘娘覺得被打臉,要安個什麼莫須有的罪名在穆家頭上,並非不可能。
她家阿爹不可能不明白,卻為她的歸宿琢磨又琢磨。
爹舍不得她,她哪里又舍得令阿爹這般憂煩。
「但女兒願嫁,除了因皇家賜婚以及欲進康王府探查,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一頓,她兩顆黑葡萄般的眸珠淘氣地溜了溜,「就是那位康王瞧起來手無纏雞之力,文弱得很,女兒一旦成了康王正婦,往後只有我欺負他、教訓他的分兒,他要想還手,女兒折了他雙臂,他若還不肯乖,女兒再折斷他兩腿,若他也學起其它皇親國戚有了正妻還敢討小,女兒按三餐加夜宵,準要揍得他連他的太後女乃女乃都認不出。」小下巴傲然翹起。
「爹擔憂皇上的意圖,以為康王爺非女兒良配,女兒明白的,但阿爹啊,咱們何不‘以害為利’?娘親無意間插手了皇上的隱事辦事,所以客死異鄉,這仇都不知能找誰報,既被驅使著進到這個甕中,那就在其中造出活處吧。」
她笑著,眼里已有潤意,「是阿爹和幾位叔叔伯伯們教授我的,即便跌倒了也得抓把土,可不能白摔一跤,不是嗎?」
「你這孩子……」穆正揚一向硬氣沉穩的表情忽見龜裂,兩眼亦有些泛潮。
閨女兒說要如何又如何地整洽康王爺,那是想逗他開心,但他听了,還真覺痛快。
以害為利嗎?嗯,想想也是。
以自家閨女兒的脾性豈能容忍男人三妻四妾,她若嫁康王為正妃,確實能毫無懸念地「稱霸」整座康王府。
再者,閨女兒對她的阿娘仍有那份解不開的念想,是他這個當爹的無論如何都解不開的結,不放手任她去闖、去查,她不會封甘的。
在抹了把臉,深深又深深地嘆出一口氣之後,穆正揚終于妥協——
「那就嫁吧。不管世道如何,只要爹在,你就有靠山,即便爹不在了,你的大師兄和叔叔伯伯們也能替你頂起半邊天。」略頓,他忽地一笑,「不,無須靠誰為你撐持,你是爹的好閨女,又如此像你阿娘,咱們穆家的兒女就算身處劣勢,亦有本事扭轉乾坤,爹……信你。」
信她,亦會默默守護她。
穆開微體會著,眼中驀地流出兩行淚來,她一張娃兒臉笑咧了嘴,鼻音甚濃道——
「謝謝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