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男人身上散出的那抹辛涼氣味還在,極淡、極淡了,但在穿梭來去的凜冽山風中猶能嗅到一絲。
穆開微重新布置好局勢後,將場子暫交給畢頭與幾位同僚好手照看,隨即起腳循著那抹氣味奔馳在山林間。
她的嗅覺較一般人敏銳,但若依她家阿爹穆正揚的說法,不僅是敏銳而已,是十二萬分異于常人。
對于氣味,她能分辨得極為精細,只要是留心過的氣味,就絕不會忘記。
今夜在黑三身上嗅到的那一抹氣味,跟十七年前,沾染在娘親遺物上的那股陌生氣味是一樣的。
她必須尋到他。
十七年過去,好不容易才出現這一條細微的線索,要她如何輕放?
啊,在那兒!她追到人了!
听到身後傳來動靜,那高大修長的男子身影先是朝她的方位一瞥,下一瞬立時避到月光照不到的林間暗處,那雙瞪得圓滾滾的眼楮黑白分明,似乎對她能追蹤到他感到無比震驚。
男人已把薄皮面具掀去。穆開微察覺到了,隨即佇足不再往前。
他戴著面具行事必是不願被人瞧見真面目,她若再迫近,怕只會令他逃得更遠。她輕功不如他,倘若將他逼走,要想再尋到他就得更費勁兒。
所以她定住腳步不動。
隔著一段距離,再加上他避進暗處,她看不清楚他的五官模樣,卻看出他正抬手摀著鼻子……一時間,穆開微內心竟有些想笑,也有些歉然。
「三爺的鼻梁……無事吧?」
周遭陷進靜默,好一會兒,男人略繃的嗓聲才慢吞吞響起——
「穆大掌翼這一記鐵頭錘,咱這張俊臉還……承受得起。」
穆開微當真笑了,未笑出聲,唇角因他稍顯甕聲甕氣的腔調而輕揚了揚。
「有一事欲問三爺,請三爺為我解惑。」
男人「咦」了聲,怪笑道︰「妳這是逮不著我,逮著了也困不住我,心有不甘,就變著法子來審我是不?」
穆開微不答反問︰「三爺可識得家母?」
她話問得尋常,被問之人卻好似瞬間走神,靜了幾息才答,「穆大掌翼的娘親藺女俠,當年在道上可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咱們江湖人自然听說過,豈會不識?」
穆開微再問︰「十七年前家母遇難身亡,那一年我甫滿八歲,三爺當時年歲幾何?應也尚小才是吧?那後來是听誰提及家母的江湖事跡?」
「呃……我、我哪里年歲小?何以斷定我尚小?我老得很,比妳還老!」瞧瞧,他都答了什麼?欸,他也太不淡定。
不過是月兌了面具,不過是出乎意料地被她追蹤上,不過是被她問及當年相關之事,他就自亂陣腳了嗎?
「穆大掌翼真拿我當犯人審,我可不樂意啦。」假咳兩聲清清喉嚨,他嘿嘿笑。「妳過妳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大道通天,咱倆各走一邊,誰也犯不到誰。告辭了!」走為上策!
「等等—— 」穆開微見他飛身沒入夜中,起腳便追。
她是卯足勁兒了,但山林中多有遮蔽,黑三輕功又屬上乘,才幾下已不見對方蹤跡,她能依憑的僅剩那股越來越淡的氣味。
推敲他先前說的話,他說天朝帝京住得頗慣,沒想挪窩,那麼最終他必是要回城里。
定下心,她提氣往城里趕回,沿途追尋那抹氣味,已淡到似有若無。
入城,氣味更稀微了,宵禁的城中又落小雪,她在縱橫如棋盤的大街小巷中奔著、尋著、分辨著,在最後的一縷辛涼散去前,她人正處在某戶富貴人家的後院高牆外。
盡管無法證明什麼,她仍沿著高牆繞到宅子前方,抬眼望向大門上高懸的精雕木匾,上頭以莊重的隸書字體刻著三個字——
康王府。
將已無黏性的薄皮面具丟入火盆中,炭火迅速吞噬,那張以特殊草汁凝固制成之物眨眼間化作灰燼。
密室角落的臉盆架上備著清水,他也不怕凍,往莫名發燙的臉上潑洗好幾把。
右手觸到臉皮,五指和掌心冒出陣陣熱氣,跟某個姑娘十指緊扣的那種異樣熱度仍殘留著,一時間也分辨不清,到底是臉上較燙抑或掌心更燙。
埋在左胸里的那顆心跳得也太過用力,撞得胸骨都痛了,他下意識揉了揉,抓來架上巾子胡亂拭去滿頭滿臉的水珠子。
在密室里換下夜行裝,他從暗道回到寢房,拉了機括,那道被裝飾成古玩架的牆門甫滑開,老忠僕的身影就候在那兒,見到他,一雙灰眉幾要掀翻——
「爺,您、您挨揍啦?!」
「呃……」他模模還在疼的挺鼻。
老忠僕怒了。「哪個不長眼的敢揍您?咱替您把他給辦!」
不待身為爺的男子發話,冷笑聲已先傳至,一位女長者慢條斯理地步進內寢間,邊冷哼道︰「那個所謂『不長眼的』既然揍得到他,你這老家伙憑那三腳貓的粗淺功夫就想把對方給辦,可能嗎?」
老忠僕老臉泛紅,雙目騰著火。「那、那……那妳去啊!妳本事,妳去啊!」
「憑啥兒要我去?他被揍了,揍得好啊,是他技不如人,合該吃點苦頭。」
見老忠僕和女長者又要對著干,男人趕緊搶回發語權,豁了出去——
「誰都不準動那人!她要揍我,我受著便是,是我欠她的,我甘願至極,所以誰都不許……不許動她!」
靜極。
女長者慢悠悠挑起一道眉,一臉了然于胸的模樣。
老忠僕緩慢且鄭重地點點頭,這會兒灰眉不倒豎了,服貼得很,他自言自語般喃著。「唔……原來爺是被那家的姑娘給揍了呀……」
今夜剛得了一個江湖渾號的「黑三爺」再次用力抹了把臉,無奈熱氣藏在膚底,抹都抹不掉。
五日後。
寶華寺一年一度的禮佛大典鄭重開鑼,老方丈圓德大師將連著三日親自講經,每日午前各安排一個時辰,在寺中大雄寶殿前的廣院開講。
據聞圓德大師出生即帶佛性,五歲便得師父賜法號,正式剃度入空門,年輕時亦曾千里跋涉至西天求取經文,之後譯經無數、潛心學佛,可謂整個天朝中對佛學最為通達之人。
如今圓德大師年事已高,雖仍掛著方丈的頭餃,寺中的事務實已交到弟子們手中,此回連三日講經是他最後一次公開露臉對百姓們傳法,消息傳了開,虔誠信眾們豈能錯過,一早天方透亮,往寶華寺的山道上已見蜂擁而至的人潮。
要查寶華寺這座受皇家青睞的佛門聖地,要動圓德大師這尊百姓們眼中的「大佛」與寺中一干僧眾,穆開微深以為要嘛靜伏不動,真要出手,定要一擊中的,既要招惹,就惹他個徹底。
晨鐘一聲聲敲響,在山林間回蕩。
太後鑾駕由隨行侍衛與宮人開道浩浩蕩蕩上寶華寺,一道懿旨降下,免了沿途百姓們朝皇家儀仗行跪拜之禮,旨中還道,今次同為禮佛信眾,上山進寺只跪拜菩薩大佛,無須再跪拜誰。
圓德大師偕眾位弟子親迎太後一行人入正殿,並在各項莊重的禮敬儀式以及最受百姓們期待的講經課結束後,又在正殿旁的講經堂內為皇家的貴人們私下解了一段經文……是「貴人們」無誤,今兒個陪在太後身邊的除了貼身伺候的宮人宮女,隨鑾駕上山禮佛的還有一位康王爺。
康王傅瑾熙,年二十有五,當朝聖上興昱帝是他的嫡親伯父,天朝中地位最為尊貴的女子是他的聖母皇太後女乃女乃。
然,康王出身雖尊貴,卻在年歲甚小時便失怙恃。
據聞,康老王爺與老王妃當年帶著身染怪病的八歲獨子出外求醫,在途中遭三川口的河寇劫掠襲擊,船只被拖進川底滿布銳石的激流中,最終命喪河底。
消息傳回帝京,興昱帝與太後既怒又悲,管著三川口一帶的地方文武官全遭降職處分,朝廷更是從中央直接派兵遣將剿滅河寇。
當時遲遲未尋獲康王世子傅瑾熙的遺體,以為準是凶多吉少了,八歲的小世子卻在失蹤將近一年後,重新返回天朝帝京,身邊僅有一名年過四十的壯年忠僕和一位老婦陪著。
圓德大師今日初會這位十七年前大難不死的康王爺,說聊到最後,竟生出相見恨晚之情。
本是由他主持講經,未料康王爺就他所論的疏義陸續提出問題,如此一來一往,有來有往,從《阿含經》的「有」論到唯識經典的「心有境空」,之後又說到《般若經》里的「心、境俱空」,說得不可開交,根本是把太後這位「主角兒」拋在一旁了,直到一名高階宮女安靜且迅速地步進講經堂,湊臉附在太後耳畔密語,圓德大師才察覺到自己的疏忽。
慶幸的是,太後似乎不以為意,一直是嘴角含笑地聆听著,但,那張略顯福態的和善面容卻在听到宮女的稟報時,邊听邊擰高眉峰。
圓德大師這邊自然是止住與康王爺的論經辨證,他不由得瞥向堂下五位盤坐在蒲團上陪同講經的弟子,目光透出疑惑。
原本該有七位才是,隨在他身邊多年的、他引以為傲的得意弟子們,由他賜法號,全是「觀」字輩里的人才。
如今他已垂垂老去,寺內寺外的要務盡交于他們之手,這七人號稱「寶華寺七觀」,可今日這般重要的場合,一早到現下卻只見得五個。為何?
此刻听完宮女的話,太後沉著聲道︰「茲事體大,讓那『六扇門』的進來給哀家說個清楚。」
「奴婢遵旨。」宮女屈膝一福,隨即退出講經堂。
「太後女乃女乃,發生什麼事了?」年輕王爺啜著寺中僧人特意備在一旁矮幾上的香茗潤潤喉,一手離開抱在懷中的小暖爐,探去輕輕握了握祖母攥緊的五指,柔聲詢問時,面上露出憂色。
太後拍拍年輕王爺雪白到淡泛青筋的手背,微繃緊的嘴瞬間露出一抹寬慰笑意。「沒事呢。能有什麼事呢?再大的事來到你皇祖母面前,我都替你兜著。莫驚著了,驚著了你可得睡不好,又要病了。听話啊,听祖母的,莫驚啊。」
年輕王爺淺淺一笑,溫馴頷首。「好,孫兒不驚的。」
穆開微一身墨色的官制衛服隨宮女進到堂內時,入眼的就是這一幕祖孫倆手覆著手、相視而笑的天倫和樂圖。
她垂首,單膝跪下行禮。「臣穆開微,參見太後、康王爺。」
「咦?妳、妳……這不是小穆子嗎?啊!哀家想起來啦,妳阿爹以『天下神捕』的身分本還兼管著我朝的三法司衙門,後來妳帶著人破了偽銀案和城南大火的案子,這『六扇門』就落到妳肩上。」
太後回想著,一邊輕拍著腿,神情更顯柔和。
「妳爹與妳幾次奉召入宮面聖,哀家是見過妳的,還贊妳了得,那時哀家就說了呀,老穆家的小穆子真替咱們天朝的女兒家掙臉面,妳可記得?」
「噗……咳咳。」小小聲的、近似噗嗤笑的聲音忽響,但很快便壓下,听不清楚是在忍笑抑或悶咳。
「喉兒又癢了是嗎?胸口可疼?今日本不該讓你陪的,你偏要出門,偏要跟著上山,欸,真不能一直由著你啊。」
太後一緊張,四名貼身服侍的宮女也跟著緊張,端茶、遞巾子、送上痰盂、撫背順氣什麼的,全往那位倚著扶手架斜坐在軟墊上的年輕王爺身上招呼。
穆開微動也未動,連眉尾都沒抬,忽地听到年輕王爺淺聲笑道——
「太後女乃女乃,孫兒沒事的,還是快讓這位小穆子姑娘平身說事吧。」
太後被點醒,這才將注意力重新落回穆開微這邊,命她免禮。
謝恩後,穆開微起身稟報,力求簡明清晰。「『六扇門』接獲消息,五日前逃出大理寺監牢的重犯就在寶華寺中,此犯與近日京中女子連續失蹤案大有關系。今日是寶華寺禮佛的大日子,又得太後與王爺共襄盛舉,『六扇門』本不該硬闖山門,但救人如救火,臣擔心晚來一步,那惡人得了幫助真要逃出生天,遭劫的女子們將求生無門。」
饒是圓德大師道行再高,听了這話亦按捺不住。「穆大人被百姓們稱作『帝京玉羅剎』,身為『六扇門』掌翼之首,辦事卻是這般粗糙無法嗎?大人這是意指老衲這寶華寺窩藏逃犯,妳可要拿出證據才好。」
「就是證據確鑿才敢直搗大師這講經堂。」穆開微轉身面對老方丈,眉目偏寒。「『六扇門』的幾組人馬混在今日上山的信眾群中,原想暗中先探虛實,未料會在寺內逮到個現行。你們好大的膽子,連太後娘娘倚重的內廷女官都敢動,若非我的人實時出手,失蹤案件怕是要再添一樁。」
一听是內廷女官,太後倏地坐直身軀。「所以小安子真出事了?」
適才進來傳話的宮女口齒伶俐地回答。「回稟太後,安姑姑安排好進講經堂這兒服侍的人手之後,離開正殿不久就遇襲,她被歹徒從身後摀住口鼻,挾著她往寶華寺後院疾去,幸得被假扮成信眾的『六扇門』捕快瞥見。太後娘娘您別擔心,安姑姑眼下已月兌險,只是掙扎時扭傷腿,所以她才讓奴婢先行過來稟報。」
太後吁了口氣,點點頭。「那就好、那就好。」她看向穆開微,語氣又凜。「小穆子,那犯人呢?確實逮著了嗎?到底是什麼人?」
小安子、小穆子……穆開微心想,這八成是太後她老人家對底下人的一種親昵稱呼。
她選擇忽略,嬌女敕的臉容仍肅然端著,答道︰「回太後,微臣的人與那犯人打了照面,的確是五日前從大理寺監牢越獄的逃犯無誤,但犯人太狡詐,拿那位安姑姑當人質,後來讓他鑽了空逃往寶華寺後山,『六扇門』的眾人正在全力追捕。」
「這、這……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圓德大師老臉慘白,試著要從榻墊上站起,卻怎麼也起不了身。
堂下,身為「寶華寺七觀」之一、亦是在場弟子中年紀最長的觀止倏地從蒲團上立起,他沒有上前攙扶老方丈,而是沖著穆開微駁道︰「這不可能!妳說的是謊話!妳、妳瞎編的!」
穆開微不怒反笑,一手按在腰側的佩刀刀首,側首斜睨過去。「出家人不打誑語,我不是出家人,不得已說說謊話,想來佛祖應不會太怪罪才是。倒是這位師父,嗯……『寶華寺七觀』,閣下的蒲團座位安排在第三位,那應該就是三師父觀止了,請問觀止師父是如何肯定我瞎編造假?」
上一刻她還說得信誓旦旦,下一瞬就痛快承認說的是假話,在場眾人尚不及回神,已听她清朗又道——
「是不是因為觀止師父心中十分肯定那名逃犯早被了結性命,連尸身都挖好大坑埋得妥妥貼貼,所以我這謊話在你面前才會這麼快露出破綻?」
「妳胡說什麼?!」觀止怒斥,面露青筋。
「是胡說嗎?」穆開微揚眉冷笑了笑。「昨日深夜,寶華寺後山可不平靜啊,有輛三輪推車偷偷模模從寺里拉往後山,推車上載著三具尸體,要埋好那三具尸體,著實費了好大功夫不是嗎?可惜啊,觀止師父以為埋得妥當,卻不知『六扇門』連日盯梢,終于盯出你這一朵花兒來了。」
太後等人臉色大變,觀止近不惑之年仍保養得宜的臉更是一陣青一陣白。
圓德大師終于顫巍巍地起身,啞著聲問︰「觀止……觀真和觀戒呢?你大師兄和二師兄為什麼不見了?他們倆一早就不見人影,寺中無人能說個明白,你說,他們去哪兒了?」
觀止微瞇雙目,抿嘴不語。
此刻,堂下同樣是「觀」字輩的一位年輕師父忽地站起,脆聲安撫道︰「師父,觀欽知道大師兄和二師兄在哪兒,觀欽去喊他們過來,我這就去!」
「誰都不許走!」穆開微凜聲陡迸。
同一時分,她掌中「颼」一聲擲出飛刀暗器,亮晃晃的飛刀就「咄」的一響插在觀欽剛踏出的腳尖前。
她注視著堂下「觀」字輩的眾位,暗暗深吸了口氣才道︰「圓德大師,昨夜我的人將後山那個大坑挖開,除了大理寺那名逃犯,余下兩具尸體正是貴寺的那兩位師父。要想將三具大男人的尸體拉進深山里埋了,且不驚動您、不驚動貴寺眾僧,大師以為單靠觀止師父一位就輕易能辦到嗎?」
听到這兒,圓德大師雙膝又軟,再次跌坐,訥訥無法成聲。
太後此時也大致弄明白這一切了,威儀上身,怒到一袖重重拍在軟墊上。「膽大包天!喪心病狂!這寶華寺都成什麼地兒了?你、你……呃……你們……你們一個個站起身……想干什麼?!」
堂下五位「觀」字輩的師父,觀止和觀欽立定不動,余下的「三觀」則慢悠悠地、一個接著一個默然地從蒲團上起身,陰沉著面龐注視今日上山的貴人們,便像是在回應穆開微方才問的—— 單靠一人無法輕易辦到的活兒,若五人齊心協力,自然輕易能為。
講經堂中靜了會兒,觀止看向軟腿癱坐的圓德大師,語氣無比虔誠。「師父,咱們幾個都是為了您,更為這寶華寺的名傳千古、恆久盛世。觀真和觀戒兩位師兄不能明白的,他們發現那逃犯,發現更多不該發現的,咱們幾個當真不願動手,但為了將來一切,只能忍痛將他們倆舍了。」
圓德大師老淚盈眶,搖首喃喃。「孽徒……孽徒啊……這都做了什麼……」
即在此際,原先假裝要出去找人的觀欽忽地從袖中掏出一根火棒,他矮,將火棒引線朝地上重重一刷,立時點燃。
「放下!」穆開微眼角余光一瞥,飛刀暗器再發。
豈料觀欽唇現詭笑,不閃不避,任那把飛刀削去兩指仍高舉不放,火棒爆出花火,那道爍光瞬間沖破屋頂,在高高天際上「砰」的一聲炸開。
看來是做為聯系之用的小火炮,表示寶華寺中還有他們的人。
穆開微拔刀出鞘,劍刀輝芒凌霜迫雪,映照她此刻凜寒的面容,更映出眸底兩潭冽淵。
能進到講經堂近身服侍貴人的宮人和宮女不出十人,此時已慌成一團。
兩名宮人邊張聲嚷嚷邊往外沖,還沒能把外頭的侍衛喊進來,已被七觀中行四的觀基一腳踢昏,瞧他出腿起落堪稱無影,竟是個深藏不露的練家子。
幾是同時,講經堂外掀起騷動,觀欽放出的沖天火炮起了效用,寺中同伙正與近百名的皇家侍衛軍短兵相接,刀械相交聲伴隨叫囂聲響,將整座講經堂完全環繞,宛若敵人從四面八方涌來,令堂中貴人們無一處可逃。
「太後!太後—— 」、「太後娘娘您別急、別急啊!」、「小璃,李太醫給的那藍瓶子藥丸,快啊!」、「在這兒在這兒!」、「快倒出一丸給太後服下!還有紫色草藥瓶,快打開!」、「是、是!嗚……」
穆開微沉靜听著身後那一陣忙亂,目光始終盯著堂下的五觀。
她大致能瞧出,眼前年紀最長的觀止和最年輕的觀欽不似識武之人,但觀基與余下兩位不是容易對付的,若他們三人連手……她有幾分勝算?
忽而,一道微沉卻徐和的男子嗓音響起——
「小璃,把草藥瓶給本王,讓本王親自來。」
那聲音一出,似在瞬間將慌亂抑下,穆開微不禁側首迅速瞥了一眼。
她瞥見太後正倚在皇孫康王爺的胸前,嗅著宮女開了封後交到康王手中的一瓶草藥。太後並未暈厥,但形容虛弱,而康王爺……她居高臨下只看到他垂首的腦袋瓜和一大把以白玉珠冠作束、垂蕩在肩背上的如緞青絲。
「小穆子……小穆子……」太後邊嗅著草藥,邊讓宮女們撫著背心、掐按虎口穴位,她抬眼,幽幽喚出聲。
穆開微頷首應道︰「且避在微臣身後,莫驚。」
她話音未竟,觀基領著行五、行六的兩個師弟已然出手,招式奇巧。
她能猜出對方的想法,事已至此,無可挽救,最好的辦法便是將皇家兩位貴人挾持到手,有太後和康王這兩張天王牌護身,攤在明面兒上再來慢慢與朝廷談判,不信掙不到一條活路。
不過她能拖,他們卻拖不得。
她將手中劍刀使得迅捷無比,流轉出一道道凌厲輝芒。
對方三人左突右沖,上中下三路連手猛進,她仗著兵器銳不可當、劍招與刀式變化並用,硬是架開鋪天蓋地般的一輪狠攻。
「刀!」這一邊,觀止不知從堂中何處取出兵器,也許寶華寺各座佛堂和書閣里都預藏了。他將大刀拋給觀基他們三人,與剛扎緊傷口止了血的觀欽一人一邊攙起圓德大師,後者似驚呆、似絕望,身軀癱軟如泥,幾是被拖著往門邊帶,口中念念有詞——
「大逆不道啊……死罪……沒有活路……寶華寺完了……什麼都沒了……」
「師父,寶華寺沒了不打緊,只要活著,有師父的譯經和名望作為號召,就能聚人氣,就能有咱們自個兒的人,佔山為王、據地稱霸都能夠,哪來什麼罪。」觀止低聲勸慰,不住地安撫。
穆開微欲分神再去听卻是不能了,因觀基三僧手握大刀已再次欺上。
血脈賁張,斗志高昂,她無須去想勝算多少,眼前陣仗可遇不可求,敵手個個功夫不俗,三人之間還相互截長補短,配合得幾乎是天衣無縫。
幾乎是。
也就是說,還是有破綻可尋。
阿爹穆正揚曾手把手地傳授她一套名為「雙璧譜」的武功,可說是穆氏武學的精髓,在被高手們圍攻時能起大作用,她很努力學了,結果及不上大師兄孟雲崢她能理解,但,就覺得自身不知為何總還欠缺那麼一點火候兒,後來爹跟她說,她是少了實戰經驗。
實戰。眼前好不容易來了機會,怎能放過?!
而橫在面前的這一戰,她要贏,她會贏,她只能贏。
她拔出佩在腰間的銀匕,那是爹特意請人為她精制之物,約莫半臂長,握柄完全貼合她的掌形。
于是就這麼一手劍刀、一手銀匕,「雙璧」並用,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她自身截長補短,再以短為利,防守與進擊皆在一招中變化。
觀基三人迅捷如風地挪移進退,三把大刀揮織而出的刀光宛若大網罩落。
穆開微卻一夫當關,考慮到貴人們老的老、弱的弱,還有一小群嬌柔的宮女們,她盡可能守住腳下一步之內的方圓,不令身後的眾人失去屏障。
忽然——
「中!」她劍刀猛地一掃,卻是虛晃,左手的長匕才是殺招,「咄」的悶響刺入一人心間,三人刀陣陡破,她無絲毫停頓,本是虛晃的劍刀忽又變成實砍,重重落在另一人肩頭,立時要了對方一條胳臂。
觀基大叫一聲疾速後退,腳踝卻不知被何物擊中,麻到他整個重摔在地。
待穆開微這邊側首去看,心下一突,但絕不可能放過眼前優勢,她倏地將劍刀抵在觀基頸上。
制住對方之後,她眸光疑惑中帶沉吟地掃過觀基的身上和四周,最後在他腳邊撿起一顆圓潤的小物。
觀止、觀欽早已拖著圓德大師離開講經堂。
此一時際,穆開微重傷兩僧,擒住觀基,講經堂終于有人破門而入,且有好幾道人影接連撞破大窗搶進,幸得全是自己人,除了禁軍侍衛,更有她「六扇門」進寺中打暗樁的人馬。
侍衛軍老大一進講經堂,看清楚態勢,自然就單膝著地,高嚷著「救駕來遲,請太後、王爺降罪」之類的話,隨在他身後殺進來的侍衛們更是跪了一地。
穆開微把觀基交給兩名手下,將手中兵器回鞘了方才轉身,同樣單膝落地。
「太後和王爺受驚了,微臣……呃?」抬起雙臂在胸前作禮,「罪該萬死」四字不及出口,她忽被康王爺那張正抬首望著她的面龐震得有些發懵。
她不是沒見過康王爺傅瑾熙,但幾次都是隔著一段距離,從未像今日這般近身拜見。
此刻,兩人相離不過一臂之距,他摟著他的太後女乃女乃坐在榻墊上,並被宮女們簇擁著,她跪下請罪,兩人視線正好對上。
天朝的龍子鳳孫們大多生得一張好皮相,她眼前這張雪白到近乎病態的瓜子臉也是好看的,兩道修長入鬢的墨眉下是一雙優美高雅的丹鳳眼,鼻梁高挺卻不失俊秀,唇……當真是漂亮的菱唇模樣,上唇薄而形明,下唇偏豐潤,而似乎不管他笑或沒笑,兩邊嘴角都是翹翹的,令人莫名地想隨他也翹起嘴角。
然後……就是……還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古怪感覺。
他看著她,瞳底粼光瀲灩,彷佛看得很專注、很仔細,什麼都不願錯過似的,又好像全心全意信賴她,以她為……為依歸?
穆開微連忙甩開腦中的胡思亂想,啟唇欲再言語,男人那張漂亮菱唇卻先出聲——
「妳說避妳身後,太後女乃女乃與本王避得很好,妳說莫驚,本王便不驚。本王很听話。」
他語氣帶著股親昵勁兒,瞬也不瞬的鳳目對她徐緩眨動。
穆開微不禁納悶了,但心頭亦是一悸,因為又听到那微沉卻柔和的男子嗓聲,彷佛具鎮魂療愈之效。
而他的表情亦是啊,太過溫馴無害,無辜到讓人由衷地想保護好他。
「小、小穆子……」緩過氣來的太後雖仍虛弱,一雙眼從頭到尾可都瞧得真真的,老人家邊喚著邊探出手,伸向她輕喚的那個人。
穆開微本來跪得端端正正,行禮行得一絲不茍,見太後娘娘那只保養得粉潤雪白的手直探過來,都探到門面了,她不得不恭敬地送上自個兒完全稱不上柔軟的手,任由太後握住。
「就是妳了,小穆子……」
……呃?就是她什麼?穆開微一臉莫名。
太後邊喘邊道︰「如此剽悍、這般勇猛,就像執戈降暴的玉面羅剎,定能……定能鎮煞一方。」她五指陡收,使勁握住穆開微的手。「哀家為妳指婚,指妳為康王正妃,把妳……把妳指給他。」
穆開微發現自己的手被太後轉交到某人掌里,而某人還真把她握住,不僅是握住,還是十指交扣的那種握法。
「……王爺?」她聲音像吞了大把炭灰般沙啞。
「欸,是指給本王了呢。」那恍然大悟的表情依舊是無害又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