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錯了。
江晚照很快領悟這一點,從他說——
「你一開始就明講,我會幫你,你信嗎?」
那個時候,她就知道她錯了。
我信。
可是一開始,她並不確定這一點。誰能料想得到,他根本就不稀罕趙家基業,趟進這攤渾水里,惹了一身腥,單純只是為了一碗粥、一點點的溫暖……
不,他其實說了,說得很清楚。
他說要保她平安,車禍、挨刀,都不曾動搖過承諾;他說,要讓她遠離紛爭,釜底抽薪,過安穩的日子……
他說得那麼清楚,可是她卻回他——大哥與之驊也說過。
她懊惱地蒙住臉,簡直想一鞭子抽死自己。
第一直覺,她把他說那些話的目的性,與趙之鴻、趙之驛畫上等號了。
她沒有相信,他的立意點純粹只是為她考慮。
他太考驗人性——不,或許說,他太懂人性,所以故意選在最敏感的時機點對她開口,三言兩語,就測探出她內心深處,最真實的反應。
她現在懂了,可是領悟得太晚,他退開了。
避開她的踫觸、涼寂的眼神……那一瞬,她猛然發現自己也在他心上劃了一刀。
她不後悔拒絕他今天的提議,但她後悔沒有早一點對他坦誠,後悔讓自己,成了第二個呂靜玢。
如果重來一次,她會以更適當的方式與他談、讓他理解,不會令他如此受傷地退開。
她想了很多話、各式各樣的解釋,成篇句子在手機里刪刪改改,最後,只送出一句——
對不起。
她無力為自己辯駁。
太透澈人性的他,必然也能看穿那些經過包裝修飾的句子,說得再多,遠不如坦承錯誤來得誠懇。
他沒有回復,也沒有再回來過。
前陣子,無論再忙、再早出晚歸,總看得出歸來的痕跡,但這一次沒有,他房間的枕被整整齊齊,沒有睡過的跡象。
可是她想見他,她必須見他,有些話她要當面跟他說,他不來,那回趙家總見得到他。
雖然,免不了會踫上一些讓心情不太愉快的人事物。
那天,她一如往常,回趙家向長輩請安問候,趙之驊也在,光是吃個晚餐就夠嗆的,時不時地酸上兩句,嘴巴不安分。
這她早有心理準備,他從趙之寒那里討不了便宜,自然便朝她這兒撒氣。
「二嫂,你氣色看起來似乎不太好呢。」
「最近食欲不佳,沒什麼胃口。」如果對方語氣再真誠一點、表情不要那麼假的話,做點表面工夫她還是可以的。
「小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大家都那麼熟了,怎沒好好『照顧』人家呢?」
被點名的趙之寒,連眉毛都沒動一根。「最近太忙了,不過這並非三哥的不是,大家都那麼熟了,不用謝。」
趙之驊噎了噎,臉色難看。
這PH值已經低到快破表了吧?超酸。
江晚照差點失禮地笑出聲來。
「婊子還裝什麼清高?當所有人眼楮都瞎了?誰看不出來你們有一腿……」趙之驊一口氣吞不下來,恨恨地低噥。
氣氛瞬時僵凝,餐桌上悄然寂靜。
平日笑里藏刀是一回事,真正把話說出來,公然羞辱又是另一回事。
她手顫了顫,忽覺一陣惡心,擱下筷,掩嘴倉促離席。
「還有本事給大家添堵,嫌你惹的麻煩還不夠多嗎?」趙恭冷冷警告完三子,也起身離席。
幾句話,讓大家全飽了,沒人再吃得下。
離開餐廳時,江晚照還在浴室里吐。
以前已經夠食不下咽,如今這丑惡的嘴臉,更教人反胃。
趙之驊駐足,瞄了眼半掩的浴室門。「二嫂這模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害喜。」
「三哥是不是也該檢討,或許你的話太讓人倒胃口。」趙之寒置身其後,淡淡地回嘴。「看來是我手足情深,爛攤子收太多。如果三哥覺得光收傳票跑法院,日子太清閑,我不介意讓你忙一點,沒空再胡思亂想。」
「……」趙之驊不想表現得那麼慫,但他確切地知道,趙之寒真辦得到,若要下狠手,把人往死里掐,他真可能沒有活路。
打發走礙事蒼蠅,趙之寒偏首朝浴室內望了眼。
里頭的人漱了漱口,掬水洗把臉醒醒神,對上他的目光,心頭一陣暖。
他還是關心她。
雖然不發一語,但眼神里看得見擔憂。
她笑了笑,苦中作樂地對他豎起大拇指,贊許他今晚壓倒性的勝利,趙之驊一路生事,他也讓對方一路吃癟吃到飽,他以前對她,簡直是手下留情。
他真的好強,能在這種環境,讓自己活得比誰都好,有時她都覺得,或許他天生就是適合這種地方,沒有人比他,更能駕馭這一切。
雪地雖寒,卻能開出梅香撲鼻。
趙之寒完全不想回應,轉身就走。
還能調侃他,看來是沒事了。
她趕忙追上來,拉住他的手,不發一語,清澄的眸,靜靜仰望他。
他頓了頓,第一時間,沒再邁步。
她輕輕地,搖晃幾下,無聲地示好、討饒,還有一點點撤嬌意味……
對不起嘛,你不要再生氣了。
一徑地裝可憐,耍無賴。
他靜默了下,吐聲︰「你的事,我會幫到底。」
如果她要的是這個,那他給。
江晚照一愕,沒能反應過來,他已經抽開手,舉步離開。
回房沒多久,外頭便響起敲門聲,打開門,見她小媳婦似地站在外頭,低嚅道︰「我幫你送東西過來。」
「什麼東西?」他沒有什麼非拿回來不可的東西,全扔了也無妨。
「這個。」她從包包里,撈出一瓶精油。住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她每天晚上睡前都會幫他點上幾滴舒眠精油,他已經很習慣那個味道了,有時她忘記,他還會自己點上。
「你房里有香燈嗎?我不確定有沒有,所以也幫你帶來了。還有茶包——」最新調配的養生茶,平時飯後都會幫他泡一杯。
對了,還有餅干,今天下午做的,她一口氣做了衣草、燕麥餅、杏仁餅、蘇打餅干,一小包、一小包分裝好,讓他放在房間和辦公室,餓了可以吃一點。
他一時呆怔,忘了推拒。
一樣、一樣塞到他手上,掌心太滿、塞不下,掉到地上。
「我——」不需要。
那種像是塞滿掌心、滿到捧不住的牽掛……是假相,他明明都知道,第一時間卻無法斷然拒絕。
「就這樣。」她笑了笑。「這里不好說話,你什麼時候有空,回家一趟,我們談談。」
回家——
那不是他的家,這個讓她惡心到連飯都吃不下的地方才是。
他甫張口,她突然又說︰「我下午做餅干的時候,發現有小強出沒。你沒回來幫我打蟑螂以前,我不敢進廚房了。」
「……」對付任何一個人,他都能游刃有余,獨獨她,完全不知該從哪里下手。
她是他的軟肋,他知,她也知。
她很盡興地在利用她這個優勢,他反擊不了。
江晚照也沒等他回復,道了聲晚安,便從容離去。
關上房門,趙之寒將捧了滿掌的物品擱上桌,動作一怔,拎出摻雜在其中的小東西,看著、看著,靜靜在窗前,坐了一整夜。
天亮後,他移動僵硬的四肢,拿起手機傳訊——
我晚點去找你。
清晨醒來,又吐了一回。
反正只有她一個人,也沒興致弄早餐,便想說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喝杯熱豆漿,出來才發現趙之寒倚站在花雕鐵門外。
「這麼早?」她有看到訊息,但沒想到他會來得這麼早,趕緊打開鐵門,伸手去拉他,觸著一掌的冰涼。「怎麼不自己進來?你沒帶鑰匙嗎?」傻傻在外面凍露水。
趙之寒未語,默默進了門。
「你手好涼,我幫你沖杯熱茶——」
趙之寒拉住她。「我自己來。」
「也對。」自己家,又不是不熟。
「你想吃什麼?」
他要弄給她吃?這位君子看起來不像跟廚房很熟的樣子。她心領地微笑。「不然你幫我泡杯牛女乃好了,女乃粉在櫃子上。」
他沖了茶,也泡了牛女乃,兩人各自坐在客廳一隅,安靜啜飲。
江晚照邊喝,邊分神打量他。
他怪怪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恍惚,掌心捧著杯緣,怔忡地看著,不知是否杯中熱氣染,眸底一片霧氣朦朧。
「那個……你有看到嗎?」掌心不覺貼上肚月復。料想過他的諸多反應,但這個——她有點猜不透。「我、我是要說——」
「你先別說,听我說。」有些事,埋藏在心底深處,他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對誰提起,如今走到這一步,她有權利知道。
「趙之恆有沒有告訴過你,關于我生母的事?」
「沒有。他只說你是七歲才被爸接回來。」不像其他人,在趙家出生、長大,雖然這部分趙之恆沒有多加著墨,但料想得到,那應該是一段很艱辛的歲月。
「他還真厚道。」他自嘲。「不像大哥、三哥,你知道小時候,他們都怎麼叫我嗎?」
「什麼?」
「小神經病。因為我母親,是輕度的精神疾病患者。」
「……」她訝然。這太意料之外,她一時不知如何回應才適當。
「你一定想問,如果是這樣,我爸為什麼還會看上她?因為她漂亮。我這張讓三哥妒恨的皮相,有七成是遺傳自我母親。」他笑了笑。「男人不就是這樣嗎?只要長得美,誰在乎她腦子里有什麼,又沒有要跟她過一輩子,爽幾晚而已,賞心悅目就好。」
為了一點錢,他母親被家人出賣,于是有了他。
一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精障患者,哪會清楚自己身體的變化,等家人發現她懷孕時,要打掉已經來不及。
「爸知道有你的存在嗎?」
「知道。」可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女人生的孩子,要來做什麼?支付一點生活費,打發掉就是了。
「七歲的時候,我生母過世,舅舅想把我丟還趙家,而讓爸改變主意接納我的原因,是在醫院做完一系列檢查與測驗後,反而測出我的智力數據值是他所有孩子里最高的,這才是我被接回趙家的主因。」也是呂靜玢格外防他的原因。
趙之寒神色麻木,讓自己抽空情緒,才有辦法把話說完。
「很諷刺吧?一名天生的精障者,卻生出聰明過人的孩子,老天爺總是用著我們所不懂的方式展現祂的幽默。」
她沒發表任何評論,只是默默移坐到他身邊,挪開他手中緊握到指節泛白的馬克杯,將自己塞入他掌中。
他眸心閃了閃,移向她,就著她的手,模向臂上那條像蜈蚣一樣丑的疤。「這一道,是我自己劃下去的。」
一刀到底,劃開虜肉,沒有手軟,沒有猶豫,深度幾可見骨。
可是很奇怪,那時一點都不覺得痛,反而冷靜麻木地看著血從身體里涌出。
之前說不出口,是不想自己在她眼中,看起來像個自戕的神經病,雖然他的確是。
「為什麼?」
「我只是想知道,這里頭,是不是跟他一樣。」
這樣難堪的出身,這樣禽獸的父親,他一輩子都沒辦法喜歡。
「有一度,我甚至恨他入骨,厭惡自己身上流著這個人的血,齷齪又骯髒,仗著有點錢,就去欺凌一個境遇堪憐的弱勢女子,恣意摧毀他人的人生……」頓了頓,他諷道︰「你一定覺得,我說這些話完全是在打臉自己。」
因為他自己,也做了跟他父親一模一樣、他曾經最唾棄不恥的事情。
江晚照沒有正面回答,隔著衣物撫模臂上那道凹凸不平的肌膚痕跡。「這是在發生我們的事之前,還是之後?」
「……之後。」
「你瞧不起他那樣的人品,也憎惡自己跟他一樣。」所以這一道,是債還她的。雖然手法極端,但她似乎慢慢有一點懂,當年那個受困悲鳴、孤單無助,卻找不到正確紓解管道,年輕而旁徨的靈魂了。
他別開眼,幾乎無法直視她溫暖理解的眼神。
「他曾經說,所有的孩子里,我最像他。他造最大的孽,是明明就不能有孩子,為什麼不做好避孕措施?為什麼要讓不受歡迎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活得那麼不快樂,害慘他也害慘他的母親!至少這一點,我不要像他,不要走他走過的路,讓孩子來這世上受苦,日後怨恨我。你听懂我在說什麼嗎?」
懂,卻也不懂。
「你知道我懷孕……」可是卻不想要?她喉間哽了哽,「你不是爸,你跟他不一樣,為什麼要拿自己跟他相提並論,你沒有那麼不堪,也不會讓你的孩子蒙羞受辱——」
「不會嗎?」他沒與她強力爭辯,音律輕淺,听來如此空泛而蒼涼。
這個孩子,就跟當年的他一樣,身上背負著錯誤,受人輕視,沒有人愛、沒有人懂,總有一天,她也會後悔。
他何苦讓世上,再制造出第二個趙之寒?孽是他造的,他自己收拾。
「你不必為難、不必有負擔,更不必有一絲罪惡感,這個決定是我作的,與你無關。你就當是再經歷一次,那個錯誤的夜晚,過了就沒事了,你可以繼續往前走,永遠擺月兌趙家帶給你的傷害與陰影,找一個人建立幸福的家,你還會有很多孩子……」
「你到底在說什麼!」江晚照打斷他,來不及多言,忽覺下月復一陣抽疼,她瞪大眼,瞬間領悟了什麼。「你、你——」
對,這就是他的作風。
當斷則斷,沒有一絲遲疑,拖泥帶水、連皮帶肉只會更疼,不如一刀利落斬斷,連讓她說出口的機會也不給,所有的罪咎一肩擔。
他做事太狠,太決絕,連對自己、以及親生骨肉,都一樣。
「趙之寒!」一巴掌甩去,是打他對自己、也對她太殘忍。「你這混蛋,快送我去醫院!」
他文風不動。
她氣得再甩一掌、又一掌。「混蛋!你不要這個孩子,我要啊!你不知道該怎麼愛他,我來愛!這是我的孩子,你憑什麼奪走他……」
「你以後——」
「不要跟我說什麼以後還會有,孩子是媽媽身體里的一塊肉,你懂不懂!割掉心頭肉,沒有一個當媽媽的會不痛、沒有哪一塊肉會比較好,更不是割掉這一塊,以後還會再長出來……它會是一輩子的傷,一輩子的痛,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氣得狂捶他,抽痛愈來愈明顯,額心開始滲出汗水。
他神色一動,目光復雜地望她。
他不想她因為道德、因為一時的心軟,留下孩子,賠上一生,就像他的媽媽,可是……
「你一直說你害慘你媽媽,不該被生下來,但是你媽媽有埋怨過你嗎?她真的,不曾因為你而有過一絲快樂?」
沒有。
他媽媽抱著他時,總是笑得很開心。
她喊他小寶,是她揣在心頭、小小的寶貝。
她有時候,會認不得人,但從來不會認不出他。
她常常記不得他幾歲,拿他當襁褓的小女圭女圭哄,抱著他輕輕搖晃,唱搖籃曲。
別人瞧輕她、欺負他們,她總是記得將他護在懷里。親舅一家待他們並不上心,小時候常常有一餐沒一餐,但是有吃的她一定會先喂他,即便是一塊糕、一小顆甜糖。
她腦子再不清楚,可是母性是天性,她至死都記得,小寶是她的孩子,她要保護、照顧她的孩子。
他一直覺得,自己害慘了母親、恨透了父親,卻忘了去想,母親有多愛他……
一如、一如此刻的江晚照……
心房一陣抽緊。
「拜托,帶我去醫院,不要讓我恨你……」淚水簌簌滑落,她一手護住肚子,揪著他衣襟的指節泛白顫抖。
她愛這個孩子,一如他媽媽愛他,一個當母親的,再苦都不會懊悔生下自己的孩子。
他閉了下眼,逼回眸眶的熱意,毅然抱起她,用最快的速度,飛車前往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