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之荷一早醒來,已經沒看見他的人。
那麼早出門,連早餐都沒有吃,明顯是要避開她。
每天早上,一起吃早餐這件事,是他使盡渾身解數才拗來的,他一直很善用它……
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心頭空落落的,她只喝杯鮮女乃,就出門了。
一整個早上,只要腦袋空閑下來,就會想起他,以及昨晚的不歡而散。
她原想解釋,那句話不是在批判他沒格調、配不起她,只是……只是很不喜歡他這樣做。
莫名地,就是排斥,所以第一直覺,說了很沖的話。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她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反感,所以當下,她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解釋。
細細想了一晚,慢慢地,模索出一點輪廓來。她還是討厭,但這種討厭,跟以前又有些許不同,以前是討厭這個人、討厭他做的事,而昨晚,純粹只是討厭他做這件事。
不是他。
不包含他。
這些時日,她跟余善舞偶有往來,出門相約過幾次,他從來不會試圖探問她們私下的聊天話題,她曾試探地問過他︰「你就不怕她出賣你?」不小心說溜嘴泄了他什麼底?還是他真這麼自信,他在妹妹眼中就是個光明磊落的謙謙君子?
「我有什麼好讓她出賣的?」
「很多啊,像過往情史那一類的。」
「她要能無中生有,我也是佩服。」
口徑一致。所以是真的沒有?余善舞說,他不輕易動心,是真的。
「你想告訴我,你是處男?」
「當然不是。」他愕笑。「戀愛經驗與性|經驗,是不能畫上等號的兩件事,你知道吧?」
她當然知道,又不是無知少女。
從她家里那些男人身上,逢場作戲那一套看得太多,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男人無愛也能有性這回事。
她心里明白,這樣一個在濁世中打滾的男人,不會太純粹,可是自主性、與非自主,終究是不一樣的,如果是心理層面,本身就不想接受的事,拿身體當成籌碼,那是在作踐自己。
她只是想告訴他這一點。
或許她養在深閨,不曾嘗過民間疾苦,但那並不代表她不能理解別人的苦處。
後來熟了一點,余善舞告訴她,余家大哥、大嫂,是在一場餐廳的大火中,被奪去生命,那是家庭聚會,余善謀繞路去保母家接小佷子,晚了點到,否則連他也逃不過。
一直到現在,余善舞都還在往返醫院,接受手術、植皮、復健等等無止境的艱辛過程,不難想象,事發之初,一肩扛起家變重擔的他,有多難熬。
過去,他為了守護家人,做了那些不得不為之的手段,她無意以高道德標準批判他,只是不想他再糟蹋自己,無論是為了家人,還是為了她。
她沒有看輕他的意思。
但或許,還是傷了他,即使那並非她本意。
心頭擱著事,做什麼事都無法專注,在外頭忙了一早上,回到公司已是午休時間。
她心里惦著要找他,把話解釋清楚,為自己的失言道歉,一邊發訊息,一邊往他辦公室走,希望他人還在。
你在哪?
訊息才剛發出去,就听到不遠處回應似的響起短訊鈴聲。
她回眸,循聲見到走道撈出手機查看的,正是她要找的那個人。
——公司。正要出去用餐。
她接收到這封訊息。
剛剛在日升開會,手機調了震動,他沒發現她,可是她注意到了,他身邊有伴。
他停下腳步回訊,他身旁的女伴也停步,笑睇他︰「你什麼時候也變低頭族?」
不確定這會不會打擾到他,她想了一下,試探地打下︰我也還沒吃,剛回公司。
——祝你用餐愉快。
沒有要邀她一起的意思。
她應該要識相地走開,不打擾他和朋友用餐,這是禮貌。可是因為他沒有收起手機,視線還停留在螢幕上,所以……
所以什麼她也不知道,莫名地又打了一行訊息出去︰我有話跟你說。
——晚上回家再說。
他每一句話,都是句點。
正常人,根本不會再有回應,最多丟個表情圖一起句點,那他到底在等什麼?
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解讀錯誤,她一時沒再貿然傳訊過去,倒是他身邊的女伴,受不了他的拖泥帶水,一手按下他的手機,傾前吻上他的唇,他終于揚睫——
她愕了愕,然後明白了,草草也回「用餐愉快」後,轉身走開,步伐倉促得連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倉惶什麼……
「看見我沒有?」
身邊的人,如是說,用吻、用熱情,來喚起他的注意力,正眼瞧她。
他只听見,訊息鈴聲。
余善謀掌心抵在佳人縴肩,果斷地——推開,選擇了手中冰冷的螢幕、冰冷的文字。
用餐愉快。
這一次,真的是句點了。
他收起手機,率先邁步。「走吧,去吃飯。」
完全沒對方才那一吻起任何波瀾,沉然淡定。
謝盈盈頓了頓,隨後跟上。
「是不是,不管我再吻你幾次,你都會是這種表情?」等電梯時,她偏首望住他沉靜側顏,問了出口。
余善謀掀眸,睞向她。「我以為,這件事我們討論過了。」
對,他說過了,是她不死心,一試再試。
一開始是不死心,後來是不甘心。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自家公司。
他是第一個,在她報出名字時,沒像多數人那樣,回她——笑傲江湖里那個任盈盈的盈盈?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對。」
那時,她有些許迷惑。
以為應該會是個長袖善舞的功利男子,可他跟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樣,甚至達和地帶了點文人雅士的靈氣。
然而,他做起事來,大刀闊斧的魄力與氣勢,卻又完全不似個文質書生,她見過他在董事會上力戰群雄,字字鏗鏘,殺得她家那群食古不化、不知變通的傳統老頑固,一個個敗下陣來。
也見識過他大力改革、整頓內部、修正經營方針,讓聯旭在他手里重生。
她從最初的迷惑、好奇、探索、到深深陷入。
她讓父親向他提過婚事,不止一次地留他,但一年的顧問約期滿,他還是走了,連一天都沒有多待,走得干淨利落。
後來知道,他被趙恭延攪進趙氏,為的是近水樓台,正熱烈追求趙家千金中,高調坦然得毫無遮掩。
是,聯旭比不上趙氏家業,但是趙家這潭水之深,會不比她家棘手?她家那幾個老頭,只是腦袋硬了點而已,最後還不是一個個被他收服,他若回來,整個聯旭都是他的,不會有誰不服。
趙家卻不一樣,趙恭還有兒子,內斗之狼且先不提,兒子再怎麼不才也還是姓趙,怎麼也輪不到他作主,趙恭只是在利用他,讓兒子穩坐江山,聰明如他,不會不明白。
那為什麼,他寧願留在趙之荷身邊做牛做馬,都不願回來?尤其,那人矜冷高傲的姿態,不曾給過他正面回應,由著他苦苦追求,他在執著什麼?
就算她人在他身邊,他眼里注意到的,還是只有那人傳來的只字片語,即便只是冰冷無溫的幾句問候語。
「她有什麼好?明明是我先遇到你的。」
她是真的不懂,想不通,所以找不到放棄的理由。
余善謀側首,專注地凝視她好一會,思索出答案——「大概因為,不會心動的,就是不會心動。」
同樣的話,好似也在對自己說。
當初要離開聯旭時,他就跟她說過,如果她想要當朋友,偶爾約出來吃吃飯、聊聊近況,那還是可以的,但她應該要清楚,最多就是這樣了。
當初沒有心動,以後也不會,這一點他很肯定。
可笑的是,他會這樣對謝盈盈說,換到自己身上,卻沒早點看明白。
不會心動的,就是不會,如他對盈盈,如之荷對他,再怎麼試、再等多久、誰先遇到誰,都一樣。
再執著下去,就落入跟盈盈一樣的執念了。
他不想當第二個謝盈盈。
「如果是這樣,你為什麼還在這里?」謝盈盈反問。
「這位小姐,你應該知道,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工作合約。」又不是扮家家酒,容他說來就來,說不玩就拍拍走人。
「嗤——」直接用嗤聲回應。
「沒禮貌。」這什麼態度。
「我就不信那薄薄一張紙套得住你。」端看他要不要而已,真想走,誰留得住?
「……不然在你眼里,我是有多惡霸?」他是良民好嗎?簽了合約就要乖乖履行。
謝盈盈盯著他臉上溫淺的笑意,知道他又掛上假面具了。
他不想說實話,沒有關系;他想留在趙之荷身邊,也沒有關儉,她只是想說——
電梯來了,他率先走入,她驀地伸手拉住他。
「我只是來看你過得好不好而已。」
「嗯,我知道。」所以他不會拒絕一分純粹的關心,陪她吃頓飯,沒什麼為難。
謝盈盈默默走入電梯,靜默了一陣,悶聲低噥︰「在這里如果不快樂,就回來。」
余善謀沒有回應這個話題,因為答案他們都知道。
吃完飯,分開前,他想了想,還是說了。「如果我是你,在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以前,會先不要見面。」
要放下,得先學會割舍。
包括一時的疼痛,一時的不舍。
謝盈盈仰眸,深深地望住他。她不是不明白,強給對方不要的東西,那不叫付出,是騷擾。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面他對她說的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沒想到,這是開端,也是結尾。
下班時分,天空飄起蒙蒙細雨。
趙之荷不自覺又恍起神來,想起那男人第一次主動上前與她攀談,在她身後持傘而立,要她給他一杯咖啡的時間,換她的一生。
他說那不是告白,可是在她听來,句句多情。
那時的她,非常討厭他。
現在的她,已經不討厭了,甚至有一點覺得與他相處的感覺還不錯,不排斥他做的一些示好舉動,但——這樣就算喜歡了嗎?
他們之間,有著相異的價值觀,想法與觀念落差太大,一直到現在,他的很多作為,她都還是無法苟同,這讓她有些卻步。
她不確定,這樣的兩人,能合適嗎?
正凝思著,目光不經意瞥見窗外的行動餐車,一個閃神便踩下剎車。
踫!
後方車輛直接追撞上來。
她震了震,回神才意識到自己的蠢舉。
她解開安全帶,下車察看被Kiss個正著的車尾巴。
對方車主一看到她,劈頭便罵︰「又是女人!不會開車回家煮飯去,當什麼馬路三寶……」
她冷靜地抬起手。「等一下,可以先讓我去買手工布丁嗎?它有限量,太晚我怕買不到。」
「……」車主當下忘了原本要說什麼,愕愕地張口、閉口,一臉「是你說錯還是我听錯」的表情。
相信我,我完全理解你現在的心情。
她自己也走過這一段,被某人氣到拍桌,但是這一刻,她是很認真的想買到手工布丁——好吧,當時的余善謀可能也是啦。
他沒有誆她,這家行動餐車的老板真的超級任性,有時在這里賣、有時在那里賣、有時又不知跑到哪;高興時賣一下、不高興也會人間蒸發,買他們的東西真的還要看緣分。
她買完手工布丁,順便跟老板要了名片,以後要買的時候,可以問一下在哪里擺攤。
雖然買這盒布丁的代價有點貴。
這分明就是受詛咒的布丁吧?有人為了買它,被揍到一身傷;有人為了買它,連車都進了維修廠……
將布丁放進冰箱時,她嘆氣心想︰活該!誰叫你失言。
余善謀回來時,她又在客廳睡著了。
一樣的位置。
這次,應該是真的在等他了。
他先到廚房倒了杯水,順便打開冰箱檢查,看看她今晚是不是又隨便打發一餐——
動作一頓,他目光定在那盒手工布丁上,直覺回眸,望向側臥在沙發上蜷睡的身影。
過了三秒,才關上冰箱,慢吞吞地走過去。
笨蛋。
他笑嘆,擱下茶杯,輕輕倚著沙發在地板坐下,凝視她沉靜睡容。
你的歉意,我收到了。
中午她傳訊給他時,就大致猜到她要說什麼,只是沒想到,原來還有道歉禮物,也算誠意十足了。
其實,他本來就沒有怪她,不過就是一句話而已,她說的也是事實,他能氣什麼?
她跟他,本來就不一樣,她不喜歡那個不擇手段的他,他又何嘗喜歡?
既然連自己都不喜歡了,又怎麼指望她看得上眼?
只不過是……想透之後,心口有些隱隱作痛罷了,那不是她的錯。
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調適,暫時無法面對她,才會一早就避了開來,給自己一天的時間,去沉澱,重新調整好自己的狀態。
適度的表達是勇敢,過度的堅持,只會淪為死纏爛打,他知道這當中的界線。
適度的表達沒得到回應,就該適時地收斂了。他一直都有在拿捏這當中的尺度,一點、一點地收斂,他不會死纏爛打,造成對方的困擾。
他揚起淺淺地、泛酸地微笑,長指流連在芳容上,無法滿足于指月復渡來的溫度,他傾前,這輩子第一次,做了不欺暗室的君子絕不能為的宵小行徑——
吻她。
一次就好,起碼讓他知道,她唇心的溫度,與觸覺。
他吻過人、也被人吻過,但是沒有一個是他真心想吻的,他從未真正體會過,從心而至去親吻擱在心房的那個人,是什麼滋味。
原來,是這樣。有一點點酸、一點點疼,心口會微微揪緊。
貼觸而去的唇,停留了三秒,再貪心地輕吮一記,而後,退開。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這滋味他懂,那也是他要承擔的結局。
結束最後的放縱,他將情緒收拾得干干淨淨,放輕動作抱她回房。
趙之荷被驚醒,撐開眸見是他,松懈下來,腦袋一歪,安心信賴地傾靠而去,困倦欲眠。
將她放在床上,他伸手要拉上被子,被她抓握住,想起自己等他的目的,撐著困意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知道,不用說了。」
「可是我要道歉——」
「我接收到了,謝謝你的布丁。睡吧。」他笑意溫淺,掙開手腕,替她拉好被子。
「喔。」他知道,那就好了。擱下懸宕在心中的結,放任自己意識放空,陷入軟綿香甜的夢境。
「晚安。」
臨睡前,隱約听見佇立床畔那人緩聲說道,帶著輕淺的腳步遠離,掩妥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