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羅仲南抵達新加坡時間是晚上七點,沒有浪費任何時間,他利用下榻的佛萊士飯店會議室,討論近期的投資走向,也檢討金融研究小組近來表現的優缺點。
「雖然VAR值顯示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損失值不超過三億美元,但如果最後結果非系統風險的產生落在百分之五內,我要知道投資資產的緊急應變措施,關于這點,LUCK,你可以給我一份數據報告嗎?」
「可以,我趕在明天下班前給你。」
「今天就討論到這里,現在也晚上十點了,如果你們累了,直接在飯店休息就好。」
「我家離這兒很近。」
「我也是。」
一群人魚貫的離開總統套房附設的會議室,最後門關上,留下一室寂靜。
羅仲南靠近窗邊,遠眺延著河堤的燈柱,暈黃的光線投射在水面,營造出波蕩的流光,相互輝映,宛如人間銀河。
這樣的景色似曾相識,一種莫名的催促,羅仲南換上輕便的T恤和休閑褲,不到半小時就出現在克拉碼頭。
堤岸的PUB林立,不時傳出加油吶喊聲,這是新加坡人的夜生活,小酌兩杯,欣賞足球賽事,他們把夜晚和僅剩的精力都耗在這里。
空氣悶熱,才走不到二十分鐘,他的額頭已經出現汗珠。最後,他索性買杯啤酒,坐在河邊,徐徐的晚風帶來的不是涼意,這就是典型的熱帶海島氣候。
今晚,他莫名的煩躁,總覺得有件事卡在心頭,或許是她的緣故。惠敏妤,他們交往快兩年,不論外型或家世,都讓外界貼上金童玉女的標簽,就連彼此的父母也都認定他們最終會定進婚姻的殿堂。他知道如果沒有任何意外,將惠敏妤娶進門是早晚的事。
只是每當要開口求婚,話到了喉頭,心卻涌上一股陌生的浪潮,硬生生將話給淹沒。
他知道是什麼原因,只是不想……
「我要一杯啤酒,冰一點喔!」嬌柔的嗓音掩過震天價響的足球賽事播報聲,傳到他耳中。
羅仲南如遭電擊,全身僵直。這聲音他永遠不會忘記!但她不可能出現在這里。他迅速轉頭,剛好對上從酒吧出來的嬌俏身影,剎那間的四目相覷,勾起無限的回憶。
曾敏兒,在他的愛情故事中,僅佔一篇版面,卻是最愛,也是最痛的人兒。
「你變……瘦了!」近情心怯,卻又無法阻止心的雀躍。
「好久不見,你成熟了!」揚起的嘴角和低斂的眉眼,譜出來的畫面如此怯柔,輕輕的嗓音如同往昔。
「要坐下來聊聊嗎?」羅仲南拉開椅子。
「謝謝!」曾敏兒坐下後才發現這圓桌小得可以,小到兩人的雙腿可以摩擦到彼此。雖然如此,她卻沒有退避,反而顯得適然。
「你變很多。」
「人總要長大啊!長大就會變。」她輕啖一口啤酒,含在嘴里,享受由舌尖到舌末傳來的不同訊息,鮮、澀、苦,還有兜頭的涼意,讓她開心的笑了。這天氣真的太熱了!
不過幸好,幸好她決定出來散步,否則就錯過與他相遇的機會。
「有些習慣很難改變。」他注意到了!
曾敏兒有些難為情的吐舌,「我咬吸管的習慣也是改不了!」
「過得好嗎?」
曾敏兒鼓起勇氣抬起頭,望進他黑黝的眸子,也探進最深處。「不好!我一直一直很想你。」
圓滾滾的黑瞳閃著星芒,她和記憶中的她一模一樣。「如果想我,為什麼當初要離開?你甚至不告而別,這是最差勁的方法。」
「所以我活該讓思念折磨。」淚水開始威脅要奪眶而出,曾敏兒強忍著,甚至大口吸氣、吐氣。
羅仲南輕輕嘆氣,他從來下曾有這種沒轍的表現,「你欠我一個解釋。」忍不住,他輕輕的撫上她的背,彷佛慢慢的拍,就能撥開她心中的塵埃。
他的動作帶給她無限的勇氣。她仍然愛他啊!否則這些年不會強迫自己獨立,甚至自助旅行過大半個地球,只為開闊視野、學習獨立、走遍每個有他足跡的地方。踩著相同的土地時,她可以安慰自己,愛情繞了地球一圈,一定會再遇見。畢竟地球是圓的啊!
而現在證明了這點!勇敢點,曾敏兒。
「我當初會離開,最大的原因是自卑。」含著淚,但她卻揚起嘴角,「你出身優渥,一舉一動都是華人圈的表率,我只是窮廚師的女兒,爸爸甚至是中國城借錢不還的爛痞子,他逢人就說女兒即將嫁入豪門,他借再多的錢都不愁還不出來。」
「他是他,你是你!我也不是那種可以任人予取予求的呆子。」
「所以我很傻!」將冰啤酒放在頰邊,試圖冷靜,「好多人都說我們不會有結果,听久了我也開始相信,我只能說當時太年輕,你活躍在自己的人生舞台時,我
卻對未來茫然。我記得你當時獲得D&FC的重用,更多女生前僕後繼想要獲得你的青睞。」
「我也沉醉在那種掌聲和喝采中,忽略你的驚恐。」這是他之後才漸漸體悟出來。
「我還有機會嗎?」這次她想要主動、積極的捉住幸福。
「我有一位很要好的女朋友了。」
淚水終究忍不住奪眶而出,「是嗎?原來……我還是跑太慢,沒追上你的腳步。」哽著聲音,曾敏兒突然有點迷惘。
近六年的時間,她不停的增加閱歷,只希望能追上……為什麼……
看著她呆怔的表情,連臉蛋都冰紅也不自覺,有些不忍,甚至心擰。這是他迄今仍深刻印在腦海的臉蛋,此刻卻掛滿淚珠,羅仲南幫她慢慢拭掉淚水。
「別哭了!」輕輕嘆息,「你是自助旅行嗎?」
她頷首,透過蒙的淚眼,發現在他如潭般的眸底蕩漾著溫柔,就和六年前一樣。
「已經決定下一站要去哪里了嗎?」
她搖頭,搖得十分激烈,連盈眶的淚珠都紛紛搖落。
「我現在住台灣,你想來看看嗎?」
「好。」迫不及待的點頭。
羅仲南問出口後,發現自己不但不覺得後悔,反而松了一口氣。或許他該藉這個機會好好厘清所有的情感糾結。看著她再度展露的笑顏、柔弱的眼神,以及堅毅揚起的下巴……
她真的變很多!如果六年前她就如此,該有多好!
糟糕!他完全忘記敏妤的存在,如果讓她知道……可是她一直知道敏兒在他心中的地位啊!她不曾有過任何激烈的反應,只是靜靜的听他敘述,彷佛在听一個故事,听完後只說一句︰「如果是我,我會緊緊捉住屬于我的幸福。」
是啊!敏兒和敏妤雖然名字都有「敏」字,但卻是截然不同的個性。
或許敏妤對他,不是愛,只是因為門當戶對。他們都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小孩,有著相同的成長過程和經驗,在一起只是因為……世俗的既定印象。
這不是他追求的,他要的是一種涓流細長的愛情,不是外貌或身份的配對。夫妻可以溫馨聊天、互換讀書心得,甚至左右鄰居的小八卦都可以討論,但這些他都無法和敏妤聯想在一起。
羅仲南驚覺,難道這才是他下意識無法向她求婚的原因?
羅仲南偕同曾敏兒回到台灣,他沒有帶她回家,雖然位于大安區的豪宅有多間空房,但對于目前仍屬溷沌的關系,他不想再增添意外,安排她住在飯店,離公司和他家的距離都很近,如此一來也可以方便照顧。
他的想法,在她心中灼出個洞,這種特意安排的距離,任誰都明白個中含意。
「其實你不用太在意我,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擺著卜派的姿勢,她搞笑的想撐出肌肉,掩飾難過。
「我只是不想一個人吃晚餐,一起用餐不好嗎?」
曾敏兒搖頭,「沒有不好,很好!」可是你女朋友呢?想問出口,卻硬是吞咽下去。她知道這樣不對,但她真的放不開手。
「你白天做什麼?」
「我白天搭了公車上陽明山的故宮,我第一次去!你有去過嗎?」談到今天的歷險,曾敏兒黑黝的眸子熠熠生輝。
「沒有。好玩嗎?」
「我第一次看見這麼大的翠玉白菜,連菜蟲都栩栩如生。」雪白的雙手比畫著大小,「而且我听見一旁參觀的人說,故宮有些古物並不是真品實跡,有彷的!」
「這不稀奇啊!像法國的博物館,有些名畫到了要檢修的期間,就會換上彷品。」
「可是我覺得新鮮啊!所以一整天都在研究到底哪個有可能是彷品。」
「沒有去一○一大樓逛逛嗎?那也是台灣游覽指標之一。」開始上菜,開胃菜是龍蝦色拉,搭配白酒。
曾敏兒搖搖頭,悶著聲,「我不想去。」
「為什麼?我記得以前你吵著要去帝國大廈看夜景,一○一的鳥瞰夜色不比帝國大廈差,何況九一一之後,帝國大廈也跟著沒有了。」
「我吵著要你陪我去,只是受了『金玉盟』的影響,當時沒有去成,後來的一○一怎樣也不可能找回過去的感覺,不管樓層多高,夜色多美,都一樣的。」
有些人的習慣不管隔了多久依然不變。她仍是說話,但巧手忙碌的將紙巾折成鶴。
「你想去嗎?」
「一個人?不了,我不想上去看人雙雙對對。」曾敏兒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開始微笑。
羅仲南揚起劍眉,對于她的笑,有些莫名。
「我想到以前,每次你忙著工作和研究時,我就一個人逛街,當時的心情很自在,看到什麼小飾品就會湊上去,買不起,純粹欣賞也是一種快樂。現在也會,覺得可愛,就買回家把玩,只是開始會注意到經過的人,只要雙雙對對,心情就有點悶。你有這種感觸嗎?」
「我很少逛街。」
「說得也是,你太忙,對這種沒有目的性的走路沒興趣。只是偶爾走在大馬路,淨空思緒,注意周遭擦肩而過的人,你會發現原來人的表情不只喜怒哀樂喔!」
「是嗎?」對于她的話題不是這麼有興趣,但她在說話間所迸裂出來的喜悅照亮眸子深處,很美。
羅仲南發現自己全身肌肉處于放松狀態,這種感覺很特別。她不像惠敏妤,聊的話題總是嚴肅的正經事,他們從政治影響經濟的生硬話題,聊到彼此競爭、堅持自己的見解;和她則否,他的聲調一直保持低沉,若有似無,放松的感覺讓他不由得扯起嘴角。
是的,他很享受,也愛極這種感覺。
在炎炎夏日,飯後來客冰淇淋應該是最完美的ENDING,所以曾敏兒小心翼翼的舌忝著銀匙上的冰淇淋,說不出的滿足讓她貓似的大眼都眯起來。
看她吃東西是一種享受,每種食物對她而言,都像珍饕般,吃什麼都帶著崇敬和無限喜悅,這是他從以前就有體認的;只是過那麼多年,感觸依舊。「如果你想再吃,可以再叫。」
「不要了!今天吃這樣就夠,明天再吃就好。」突然想到什麼,她斂起笑容,「你每天都陪我吃飯,不陪女朋友沒關系嗎?」不想問的,但愧疚與日俱增。他有要好的女朋友是事實,這個疙瘩時時刻刻提醒她,幸福多麼脆弱。
但他這星期以來,幾乎都陪著她一起,雖然時間不定,偶爾用餐,偶爾是喝咖啡,但對他這麼忙碌的人來說,已經很困難。種種用心的行為,讓她開始有著期待。
「我們工作都忙,本來見面的機會就不多。不過,我們說好今晚一起用餐。」
「你愛她嗎?」
羅仲南從她的眸子看見祈求,他的答案可以讓她上天堂或下地獄。「老實說,我們在一起就像很多人猜臆的,門當戶對,金童玉女,很自然。久了可能有默契,但絕不是愛情。」是的,因為她不曾說過愛,也沒有深陷愛情中的癥狀。
「我答應來台灣玩時,一直告訴自己,如果這是最後的相聚,至少要笑著收集所有相處的美好,當成以後相思的慰藉。只是……」淚水開始泛濫,哽咽著聲音,「好難,我好難放下。你可不可以教我怎麼忘記?」眼淚咸咸的,驅走方才嘴里的甜蜜。
她不想哭的。
「噓!不要哭,不要哭好不好!」羅仲南有些手忙腳亂的幫她拭淚。
或許他該下決定……如果只能選擇一方的話。
「IRIS,你有收到法國寄來給我的包裹嗎?」惠敏妤從辦公室探出頭來問。
「有,我放在置物櫃。」IRIS走向門旁的矮櫃,拿出盒子。「撥內線問就好,這麼慎重。這是你之前一直聯絡的那位芳療師寄來的嗎?」
惠敏妤接過手,看了眼寄件人才點頭。她迫不及待的打開,才剛撕開外層包裝,就聞到沁涼的薄荷味,夾雜著澹澹燻衣草香。
「這對治療睡眠真的有效?」IRIS半信半疑。
利用蕾絲織成的香包,還有綿布的材質,惠敏妤細細嗅聞。「我也是听他提起的,他曾經到法國工作,住了一段時間,當時工作壓力加上環境不適應,一直為失眠所苦,後來接受了這位芳療師的建議,用了這款香袋裝在枕頭里,第一次一覺到天明,後來回台灣一直想找一樣的配方香袋,卻再也找不到。」
「真這麼神奇!那你怎麼找到的?」
「秘密。」惠敏妤笑得像孩子一樣。
「好吧!不說就拉倒,不過你用了有效要告訴我喔!我可以買一些給我媽咪用。」
「這是要給他用的,如果他用有效,我再告訴你。」
「什麼啊!」IRIS失聲尖叫,「你大費周章弄來的香袋不是你要的,是為他!」
「剛好有門路嘛!」她笑得很甜。
門路?這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她。老天!她這學姊……她開始懷疑,那家伙是不是對學姊下蠱?
惠敏妤已經開始想象今晚他打開禮盒,驚訝到說不出話來的模樣。他從新加坡回來快兩個星期,這期間他們都忙,好不容易今天敲好時間要見面。
怎麼辦?她開始迫不及待,甚至模擬好對白要怎麼開口……
「喂!」IRIS用肩膀頂了她一下,「笑得很賊,晚上決定要向他求婚嗎?」
哇!一猜即中,難道她把這些話都寫在臉上嗎?惠敏妤頭也不回的沖回自己的辦公室,門砰的關起來。
唉!她這笨學姊,怎麼弱點這麼明顯?一看就知道愛在心底口難開,但如果她表現得總是這麼明顯,為什麼羅仲南沒有發現?
她的心情有點忐忑,希望好的靈驗,壞的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