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漆綠瓦,因為向老夫人喜愛海棠,所以整個暢春園遍種海棠,如今又是花期,重重迭迭的粉紫花兒接連在一塊兒,似是淡妝又像濃抹,綿延蜿蜒的鋪開。
偶有未留頭著青衫襦裙的小丫頭眼角帶笑,雀躍碎步地行在花間,這一幅端麗宜人的仲春美人圖讓人瞧了就忍不住勾起唇角,會心一笑。
時隔不過半年,再回到于向千離而言宛若牢籠的向家,她的心境卻再無昔日的畏縮,取而代之的是大方坦然。
她微挺著背脊,不疾不徐地跟著向老夫人的步伐,步入了暢春園的正廳,然後便佇足站在門邊,卻不前行。
直等到向老夫人在羅漢床上端坐,她這才踱步過去,深深福身,神色恭敬,卻沒等向老夫人發話便兀自直起身子,然而言語間又有對著自家祖母的親昵。
「您身子骨可還好?」
「還好,只是為著你們這些不省心的丫頭們,那是操碎了心。」
「那真是辛苦祖母了,我們這些小輩真是不孝,您如今正該是頤養天年之時,我們這些小輩的確不該拿這些瑣事來煩您。」
「其實,煩不煩的無所謂,只要你們這些子孫過得好,家中平安順遂,老太婆我又還有什麼可求的呢!」
兩人皆是含笑,實則卻是一陣你來我往的機鋒。
望著向老夫人那明顯蒼老許多的面容,向千離的心中五味雜陳。
在應家還沒勢微、她娘親還在世之時,祖母待她也是好的,常常摟在懷里心肝兒、心肝兒的喊著。
但凡有些什麼新奇好吃的東西,都是大房分得最多,就連壓歲銀子她都是眾姊妹里頭獨一份兒的。
也因如此,向千儀才會吃味,處處與她對著來,到最後甚至伸手搶去了她的親事。
「是呢。」向千離點頭附和著向老夫人的話。
向老夫人卻忽爾轉了神情,眉眼稍稍一黯,又道︰「天下無不是之父母,做孩兒的遇事要多想想,自家父母待她的好、待她的恩,再大的怨慰也就過去了。做子女的恪守本分,才能家宅和睦,才能一家子過得融洽舒心的。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聞言,向千離心下一凜,向老夫人是話里有話,忽然在她跟前說這些,這是在勸她不要輕易掀出前事嗎?
向千離心下細細琢磨,面上卻不顯,就在向老夫人以為她是個識時務的孩子的時候,她又開口說道——
「自然是這個道理,不過父母受辱,便是兒女受辱,祖母以往不總教我們向家的人要挺直了背脊,不可任人欺辱?」
向老夫人到底是沉浮顛沛一輩子的老人家,听到向千離這番硬氣到骨子里的話,神色未變,長嘆了一口氣,道——
「你平素有把祖母的話听進耳去,祖母很是欣慰,倒也不知在外讀書的昭哥兒是否有你這麼聰明伶俐。」
這是拿昭哥兒來威脅她了!
雖然早就明白向家人的心眼里只有權勢,哪里有什麼骨肉親情,可是听到這話,向千離的心里終究還是忍不住一慟。
其實,她曾想過,若是有朝一日她們祖孫如此對峙,那時只要老人家有那麼一絲一毫的悔意,她可以輕輕放下,可……她終究是失望了。
向老夫人依然拿了昭哥兒來威脅她,她那句感慨其實只是在告訴她,向家人里還有她嫡親的弟弟,而昭哥兒是向家的子孫,將來有長進或是頹廢,搓圓搓扁,還不是向老夫人一句話的事嗎?
要想昭哥兒好,就別總想著要報母仇,就算她現在貴為縣主,可終究是向家的姑娘,向老夫人多得是手段可以拿捏她。
面對向千離的沉默,向老夫人以為她退縮了,心里頭忍不住得意了起來。
她以為這樣高調的回來,自己就真的拿她沒有辦法嗎?
這丫頭聰明是聰明,可到底經歷過的事兒太少,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一些。
「昭哥兒可是爹的唯一獨子,自然也是個聰慧的,孫女兒相信以後昭哥兒能為孫女頂住一片天。」
「哼哧」一笑,向老夫人這是在笑向千離的天真,只見她臉上的慈愛倏地褪去,面色嚴厲的對著向千離道——
「三丫頭到底是天真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若是向家有了什麼好歹,昭哥兒就是再能耐,也難有出頭之日啊!」
「祖母教訓的是,孫女兒以後再不天真了。」
說到底也不過是個不滿十五歲的姑娘,雖然聰穎,也經歷了許多的事,可面對至親之人的步步相逼,饒是向千離再冷靜也難免紅了眼眶……但也僅僅只是紅了眼眶。
她那燦亮的眸子里寫滿了濃濃的堅持與不屈服,向老夫人瞧了心里頭有氣,但歲月早已教會了她別著急,于是向老夫人伸出手,在一旁服侍的常嬤嬤趕緊扶著她站起來,
她語氣冷漠地說道——
「忙了這幾個時辰,我也乏了,你也趕緊回竹籬院去休息吧。」
依然是那麼僻靜的地方,向老夫人顯然也是個倔強的,就算如今向千離頂著縣主的封號,但要疼寵、要冷落,還是全憑她這個老夫人當家做主。
不听話,就滾回那殘破的竹籬院去吧!
「是。」望著向老夫人挺得直直的背影,向千離恭敬應是,垂手恭立,直到向老夫人消失在珠簾之後,她這才轉身踏出暢春園,帶著寶兒和玉兒往著竹籬院緩緩地走去。
震驚、難以置信的表情在兩個俏麗的丫鬟臉上浮現,兩人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
寶兒和玉兒兩人隨著向千離慢慢沿著花徑走著,走了幾乎一炷香的時間,才終于看到位于園子邊角上的一處院子。
望著那僻靜到不能再僻靜的陳舊院落,寶兒和玉兒只能用瞠目結舌和目瞪口呆來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這……向家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就算再不待見這個孫女,可如今的向千離怎麼樣都是皇上親封的縣主,還領有封邑,他們竟依然讓她住那麼簡陋的屋子!雖不至于漏風漏雨,但陳舊的擺設、少得可憐的家具,就連那些被褥也散發出一股子霉味……
這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還好,這次她們回來的時候就準備得足足的,不只是四季衣裳,就連窗簾、錦被也都有自備,否則若是讓主子瞧見向姑娘竟然要在向家過這樣委屈的日子,怕不氣得放把火燒了這兒。
兩個丫頭過了初時的震驚,便開始靈巧的布置了起來,還喚來了被留在前院的那些侍衛、僕婦幫忙,雖然人不多,可這些人個個都是司徒言征精挑細選的,一個都能抵過三個人。
很快的,竹籬院徹底煥然一新!
向千離有些好笑的看著窗明幾淨卻仍然對屋子不滿意的寶兒和玉兒,若不是情況不許可,只怕她們都想將竹籬院的屋子重新拆了蓋過。
其實她哪里有那麼嬌氣呢?
過去三年的日子,沒有司徒言征,也沒有寶兒和玉兒,更沒有這一大群伺候的人手,她不也一樣挺過來了嗎?
「小姐,這向家真是太過囂張隨意了,連皇上親封的縣主也不放在眼底,咱們姊妹來時,主子曾經交代過,您受了任何委屈都不必隱忍,咱們放只鴿子回別莊去通報一聲好嗎?」
其實寶兒和玉兒認真算起來並不是婢女,她們都是司徒言征手上那些暗衛的後代,這回向千離堅持回到向家,司徒言征才把她們給了向千離,並嚴令她們無論發生何事都得護住她的安危。
「老夫人這是以為自己勝券在握,所以底氣才會那麼足呢。」
說到這里,向千離忍不住由衷感謝司徒言征,若非他想到了這一著,提早一步將昭哥兒送離,那麼現在低頭認輸的一定是她,她再怎麼復仇心切也萬萬不可能不顧念到向昭的前程。
「要是老夫人知道,小少爺早已隨著舅老爺上戰場搏功名,只怕還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呢!」
想到方才向老夫人對待親孫女時的冷然模樣,寶兒就忍不住覺得惡心,更希望能親眼瞧見向老夫人吃癟的模樣,想到這里,她兀自笑得開心。
被寶兒那笑嘻嘻的模樣感染,向千離也沒來由的笑了,笑到了一半她卻忽然想到方才寶兒咕噥著要告狀的話,連忙又交代道——
「住在這兒很好,你可別胡亂放鴿子告狀,知道嗎?」
做人不必爭一朝一夕,她本就不是回向家來享受天倫之樂的,她會回來最主要的目的,除了要回自己的身分,以後可以替昭哥兒打算之外,另外就是想要借著向家內部的矛盾,尋找向家勾連二皇子的證據。
她自從知道向家竟然可以借得二皇子的死士之後,就隱隱懷疑一件事,畢竟當年中陽王叛變的事兒太過莫名,而父親逼死娘親的手段又太過急切,因此她懷疑二皇子和向家的關系,不單單只是因為司徒禮嫁過來的緣故。
或許打從一開始,父親就借著娘親打探應家的事情,藉以謀劃了這一切呢?
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想法,所以她才會不惜以身犯險,就算向老夫人是個能沉得住氣、守得住秘密的,可如今大房的當家主母司徒禮卻不是善謀心計的人,若想得知往事,她相信司徒禮會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
「什麼事不能向我告狀?」
突然間,窗欞外傳來了一道溫潤低沉的嗓音,惹得向千離倏然一驚,初時還以為是自個兒听錯了,可一轉身,就見司徒言征一副賊兒樣的從窗戶躍了進來。
他、他、他……真的是個皇子嗎?
向千離強忍著撫額嘆息的沖動,愣愣地望著司徒言征宛若天神一般的降臨,就算是偷雞模狗的爬窗行為,由他做來卻是依舊瀟灑。
「什麼事不能告訴我?」正好,這竹籬院僻靜,又臨著後院的圍牆,那一個多人高的圍牆壓根就難不倒他,所以他來得輕松自如。
「四皇子萬福金安。」寶兒和玉兒見到司徒言征出現,表現得不如向千離驚詫,還理所當然的朝司徒言征問安。
畢竟她們是暗衛的後代,誓死效忠四皇子早已融入她們骨血里面,所以無論司徒言征做了什麼,在她們看起來都是對的、正常的。
對她們兩姊妹而言,向千離的愕然比較反常。
「小姐讓你們不告訴我什麼?」
雖然外頭已漸漸暗了下來,他們也才分開兩個多時辰,可不知道為何,對著一桌子的飯菜,想起向千離一個人孤伶伶的待在這虎狼之窩,司徒言征便很是心疼。
于是,他索性讓渠復將飯菜打包,然後當起了送飯的。
還好,在沖動之余他還知道不能堂而皇之的進向家,所以才學起那些雞鳴狗盜之輩——翻牆爬窗!
「主子,您是沒見到,方才咱們到這竹籬院的時候,這里哪像是人住的地方呀!這向家好大的威風,竟然連皇上親封的縣主都不放在眼底。」
「喔,你們下去吧。」沒有寶兒和玉兒預想中的勃然大怒,司徒言征只是輕應了一聲,然後屏退了兩人,自個兒將帶進來的食盒放在桌上,不假他人之手的布起了菜盤子來。
有些笨手笨腳的弄完了,他仰首獻寶似的朝著向千離招手說道︰「過來,吃飯。慶祝你的喬遷之喜。」
他的笑容暖暖的,眼神中有著濃濃的熱切,即便她對于他的心意始終視而不見,可他依舊初心不改。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他卻從來不曾放棄。
手腕上那沉甸甸的鐲子彷佛忽然間變得燙手,向千離忍不住定定望著眼前這個男人。
雖然尊貴如皇子,可他為自己做的事,是向家一宅子的親人都不曾做過、想過的。見招不來還傻愣愣站著的向千離,司徒言征好脾氣的起身朝她走了過去。
他總是這樣的,山不來就他,他便去就山,她不肯靠近他,他便死皮賴臉的也要賴在她的身側。
想到這陣子的林林總總,向千離堅若盤石的心也不禁動搖了。
「放心吧,但凡走過的路總會有腳印子在,只要做過的事總會有蛛絲馬跡,慢慢查下去,早晚能查到。」
聞言,向千離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他。
難道,他竟然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嗎?
知道他聰明,更知道他善謀算,可她從沒想過,他竟不需要言語便能將她的想法猜得透澈。
「你知道?」
忍不住的,她想證實自己的臆測。
「你是從那些二皇子的死士聯想到了應家的落敗,以及中陽王那不合乎情理的叛變,若是這事當真是他們所為,那麼向棲雲欠你們的,只怕還不只你娘那條命。」
其實,他早就對于當年那場叛變心存疑惑,這幾年他不是沒有試圖為中陽王找尋平反的證據,奈何當年那張網織得太過縝密,他一直找不到突破的地方。
所以那日當他證實了那些刺客是二皇子的死士時,心中便起了疑竇,而向千離的堅持讓他知道,她與他是想到一塊兒去了。
沒有阻止她,是因為她同樣也是一個固執的人,若是不讓她去證實,他想這會成為她一生的遺憾。
因為不想她遺憾,所以他讓她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吃飯吧。」望著她還殘存著震驚的面容,司徒言征並沒有多說什麼,有些心意是需要她自己慢慢去感受的。
他如今要做的就是盡可能護持她的安全,幫助她做到她想做的事。
俊逸的面容含著暖暖的微笑,他朝她伸出手來。這種事,過去這幾天他其實常做,可是她從來都當沒看到。
司徒言征原以為,這次他的手依然等不到向千離的小手,誰知道就在他即將放下之際,她竟將手遞至了他的掌心。
用心……才會懂得!
向千離原本堅定的心驀地一軟,再想起昨日她親自送走了舅舅和弟弟,如今這偌大的京城里,只有他司徒言征願意站在她身邊。
所以在這一刻,她願意相信他對自己是真的用了心,既然如此,她便不能躲在膽怯之後,佯裝不知情的享受他對自己的付出。
因為他的懂得,她才動了心思想去試試,盡管心中依舊惶惶不安,可是這一刻迎著他那燦亮的眼眸,再低頭瞧瞧滿桌子她愛吃的菜肴,她知道司徒言征真的是一個對她用了心的男人。
于是她妥協了,任由他扶著自己坐下,再看著他繞過半張桌子在另一頭坐下,這一刻他們之間的距離彷佛很近……
但其實向千離很明白,司徒言征與她之間還是有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即使她的心不再堅若盤石,可也不會笨得以為他們可以這樣兩兩相對,吃一輩子的飯。
只是方才與向家人之間的情緒較量耗盡了她大部分的心神,她真的不想再多想什麼,現在只想跟他在一起,什麼都不管的好好吃頓飯。這麼一想,她便認真的吃起了飯來。
飯菜入口,向千離這才發現自己真的餓了,兩個人就著桌上幾盤有些涼掉的菜用膳,偶爾幾句低語,吃得歡暢無比。
自然,這一切的動靜都沒有驚動向家任何人,即便院子外頭不斷有人前來打探,可是寶兒、玉兒和幾個四皇子府出身的暗衛將竹籬院守得宛若鐵板一塊,一絲絲的消息都傳不出去,更別提讓向家人知道司徒言征翻牆造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