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膳過後,一輛馬車駛出望月山莊,轆轆前行。
魏田駕車,傅錦淵跟小曇坐在車內,小曇興奮的靠坐在窗口,睜大雙眼看著外面飛逝的景致,傅錦淵習慣性的低頭看書,在听到她發出贊嘆聲後,忍不住抬頭看向她,這不是她第一次跟自己進城,但第一次情緒如此外放。
也不知是否為錯覺,除了她身上多了怡人的花香味外,那張變得白皙的容顏也有了些微說不出來的變化,連帶的,氣質也變得不同。
這種感覺一直到馬車進城後變得更為強烈。
過去兩人進京,她總是落後自己半步,低眉順眼的跟著,然而此刻她卻大方的與自己並肩而行,眼光發亮的看著各家店鋪內琳瑯滿目的商品,而他竟是縱容的、開心的。
這種感覺是從何時開始?
在兩人共處的歲月中,他對她是熟稔而習慣的,但在她義無反顧的為他擋下那致命一劍後,這些日子以來,他對她的感覺有了微炒的轉變,某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情懷似乎正在無聲無息中一點一滴的沁入他的心脾。
這是從仙變凡人的小曇第二回進城,但對這座繁華京城,她是很熟悉的,大街小巷哪里有美食,她更是如數家珍。
櫛比鱗次的街道商鋪林立,傅錦淵陪著她東瞧西看,走了好一會兒,她似乎沒目的,他問,「小曇有什麼特別想看還是想買的?」
她有些遲疑的看著他,「大少爺有自己的事吧?那我們約個時間,一個……不,兩個時辰好了,就在馬車停的那個對街口,我在那里等大少爺。」
「你一個人?」他實在有些不放心,她五官長開,膚若凝脂,如今的相貌太招人,他們光走一條街,就吸引不少驚艷的目光。
「放心,這里我熟的,呃……以前在侯府時,常常被吩咐出來買東西,我不會走丟的。」她是真的沒什麼好擔心的。
但傅錦淵還是不放心,硬是陪她再走一條大街,可是她遲遲不說要買什麼,他只好給她裝了碎銀的荷包,再次叮嚀她約定的時間,這才與她分道揚鑣,坐上馬車前往傳香茶樓。
馬車內,他闔眼假寐,回想這陣子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的流言,剛剛他與小曇走在路上,倒是沒听聞,或許他曾是駐守京城的羽林軍,也曾多次縱行經街道,又拜福儀郡主努力弄臭他名聲之賜,他這張臉幾乎無人不識,無人膽敢在他面前聊及那荒唐至極的流言吧。
之前他拒絕留福儀郡主送的兩名丫鬟,沒想到前段日子福儀郡主竟在秦廣侯府的大門口利用她們演了一出顛倒黑白的戲碼,說那兩名丫鬟是她送去莊子服侍他的,但現在兩人皆懷了他的骨肉,只能先接回侯府。
出話一出,圍觀百姓嘩然,一個守孝之人竟在守孝期還做苟且之事,不僅如此,福儀郡主還不放手,在貴族圈的社交場合中,不忘替他澄清說情,指莊子日子枯燥,他也是年輕氣盛,戀上也許只是心情不好,總之,她愈描愈黑的刻意抹黑他。
他一陣子沒來京城,義弟及那些江湖人在听到這些流言差點沒氣到吐血,而今日,他們也準備了一出戲,好「回報」福儀郡主。
思緒翻飛間,馬車停在傳香茶樓的後門,傅錦淵下車,吩咐魏田,「一刻鐘後,你再回來這里。」
魏田知道傅錦淵不喜歡自己跟前跟後,福儀郡主也知道他的能力有限,他的存在只是要讓人知道大少爺身邊還是有小廝伺候罷了。
若是他有特別貢獻或有用的消息,就會有額外的重賞,不過,他在傅錦淵身邊伺候近年,從來沒領過重賞,因為一個生活乏善可陳又自制力過人的主子,哪有什麼把柄可抓?魏田呿了一聲,駕車離開,扛算找個煙花柳巷疏通身體這段日子積壓的欲火。
傅錦淵端坐在茶樓後院的側廳,桌上是一杯溫熱的茶水。
負責茶樓的義弟不見人影,倒是替他管帳的楊曉寧很快的在伙計的通報下快步進來。
她一身利落窄袖裙裝,長發編了一條粗辮垂于胸前,耳朵上兩個折子花形耳環很是顯眼,長相甜美的她,也有一雙愛笑的眼楮,她是義弟的心上人,武功一般般,但管帳能力極強。
「傅大哥,景浩說你今天會過來,要我跟你說,那個該死的謠言,由他替你去點火燒了,我問他什麼意思,他就是不肯說。」她不滿的噘著一張紅唇,她視傅錦淵為哥哥,對他心存感激,因為她愛人的命是他救的,只是因此而結拜的兩人,秘密卻愈來愈多。
「謠言既然無法止于智者,就用另一場戲讓那謠言變風向。」傅錦淵語氣平靜,只有眼中一閃而過的冷光透露了那場戲是他期待的,拿守孝做文章已嚴重踫觸到他的逆鱗。
不一會兒,有伙計前來,是要找楊曉寧,在見到傅錦淵也在,連忙躬身道︰「大少爺,福儀郡主帶著兩個懷孕的丫鬟過來說要見你。」
楊曉寧一愣,隨即不悅的撇嘴,「來的也太快了,傅大哥椅子都還沒坐熱呢。」
傅錦淵倒是平靜,起身步出,楊曉寧連忙跟出去,伙計也跟在後頭。
三人從後方園子往前穿過門堂,直接進到有兩桌客人的茶樓一樓,發現門口已有不少等著看熱鬧的老百姓。
福儀郡主坐在入口右邊臨窗的位置,她身後皆有小廝、丫鬟,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兩個已經顯懷又具狐媚風情的丫鬟。
楊曉寧一臉鄙夷的走到櫃台後方,咬牙低語,「樓上明明有雅間,後院也有獨立廂房,這毒婦就硬選個靠窗又靠大門的位置,怕人家沒看到她。」
傅錦淵沒說什麼的越過她,走近福儀郡主,而兩名丫鬟在見到他時,眼神閃爍,略微慌亂的低頭,吞咽了口口水。
福儀郡主則像個慈母起身,眼眶微紅的上下打量他,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有多疼惜這個兒子,「好像又瘦了?」
「母親對錦淵行蹤掌握之迅速,直令人倔服。」傅錦淵答非所問,出口嘲諷
「你生氣了?」福儀郡主一臉歉疚,「我就怕你連家也不願回,這才讓人盯著,沒想到你還真的連門也不進,我知道你在莊子守孝,但這兩個丫頭肚里的骨肉你也得關切啊,我相信妹妹在天之靈也會贊同我的話。」她刻意再提及他守孝的身分,卻又裝模作樣的拿著繡帕低頭拭著不存在的淚水,再加上她今日特別素淨的妝容,還真有那傷懷的神態。
此話一出,在門前看熱鬧的群眾看著傅錦淵的眼神就更加不善,交頭接耳的低聲議論起來。
有夠虛偽!楊曉寧一手托腮,靠著收帳櫃台,不悅的看著臉色變換的毒婦演戲,都想將手上的算盤扔出去。
傅錦淵倒是沉得住氣,在那些鄙夷眼神下,仍不吭聲。
兩個丫頭雖然害怕他臉上的冷峻之色,但許是被教過,演技都一流,二人眼眶泛淚,撫著肚子幽幽開口,「這些日子無法在大少爺身邊伺候,甚為思念,幸而肚里孩兒安分,也有盼頭。」
另一個也是淚眼汪汪,還斗膽的走近他,哽聲道︰「大少爺,奴嬤真的好想你啊,你今兒能不能不走,回府陪陪奴婢?」她不敢抬頭看他,光他身上的冷意就足以讓她發寒。
福儀郡主面露憐憫情,但心里卻在冷笑,她等著傅錦淵粗暴的推開那丫頭,如此一來,更加坐實他的殘暴無情,流言會傳得愈來愈盛。
茶樓的生意一向清淡,但自從秦廣侯府的轎子走下兩個小月復微凸的丫頭後,四周就聚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福儀郡主又刻意不進包廂,就是要看看傅錦淵如何啞巴吃黃蓮,認下這荒唐事。
此刻,見他臉上鐵青,福儀郡主心情大好,但這樣的好心情極其短暫,茶樓外面突然起了一陣騷動,接著是她熟悉的聲音在慌亂大喊,「讓讓,讓讓……救命啊,快來人啊,快救命啊,本世子有賞,殺了她們幾個瘋女人……」
這帶著暴怒又求救的嗓音不是……福儀郡主臉色一變,連忙起身,喊了一聲,「快出去看看,是不是二少爺?」
沒錯,還真是傅錦淮,他正沿著街道狼狽的亂跑,在他身後則是三名拿刀的大肚婆就追著他在茶樓前繞圈圈。
「臭男人,想始亂終棄,門都沒有。」
「就是!沒門!」
「哼,若不是看上你是侯府世子,我們姊妹怎麼肯沒名沒分的跟著你,清白沒了,還懷了你的骨肉,竟然敢不要我們。」
三個女人邊跑邊罵,卻始終保持五步的距離追著傅錦淮,還很有技巧的不讓他跑出她們設定的範圍。
傅錦淮氣得咬牙切齒,腳步未歇的回頭吼了句,「你們幾個瘋女人,胡說八道!我不認識你們,少害本世子。」
「敢做不敢當的懦夫,太可惡了,你枉為男人。」
這一行人吵吵鬧鬧、大呼小叫的追逐過來,因為三個女人拿看亮晃晃的刀,圍觀的人群嚇得退開讓路,卻不想這些人在繞了幾個圈後,竟直直的奔進茶樓,傅錦淮一見到福儀郡主,在繞著桌子跑的同時不忘大叫母親救命,讓里里外外的民眾看得傻眼。
這可是天下奇景啊,秦廣侯府就兩個嫡出少爺,兩人竟然都在短時間內讓好幾個女人懷孕,這是否代表他們的生活太過靡爛,才會下種下的快又多?!
「你們這群飯桶在看什麼?還不去把那三個追著世子的賤女人給本郡主抓起來,胡亂造謠,本郡主的兒子怎麼會看上那三個丑女。」福儀郡主朝小廝怒吼,她氣得都發抖了。
這話也太誅心了,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來三女各有風情,絕對都是美人一枚。
但傅錦淮真的冤啊,他怒指著在小廝沖上前要抓人,才終于停下來的三女,「母親,我……我真的沒踫她們,她們懷孕不干我的事啊。」
「弟弟,沒想到我們同病相憐,我也沒踫這兩個丫頭,她們也一樣賴上我。」傅錦淵的語氣不不冷不熱,但眼中透著一股意味深長的冷光。
傅錦淮頭皮一麻,頓時說不出話來,他當然知道他沒踫她們,她們肚里是他耕耘多日下的種,而且她們還早早吃了容易受孕的藥丸。
事情發展至今,福儀郡主自然也知道發生什麼事,她臉色鐵青的看著眼中波瀾未興的傅錦淵,她中計了,她雙手緊攥著。
傅錦淮只能再求助母親,「母親,你信我,這三個女人的肚子,真不是我搞大的。」
「弟弟要說的話,也正是哥哥要說的,人說虎毒不食子,為了證明這兩個女人肚里孩子不是我的,我現在就敢一刀捅向她們的肚子,弟弟可敢這麼做?」他那雙冷血的明眸看著兩個已經開始渾身顫抖的丫頭。
傅錦淮看見圍觀百姓在瞬間錯愕、恐懼又挾雜著譴責的目光,吞咽了口口水,「這……這殺人……會一尸兩命。」
「既然敢以肚里的雜種栽贓,就要有膽量承受後果,畢竟,我人在莊園守孝,卻被這兩個恬不知恥的丫鬟算計,若不殺雞儆猴,誰知日後又有多少髒水往本少爺的身上潑?」
他再看向臉色煞白的福儀郡主,而四周議論的嗡嗡聲中,有人說著,「這一開始不是福儀郡主在秦廣侯府前說的?」
「對啊,我親耳听見的。」
傅錦淵相信她肯定後悔帶著兩個丫頭出現在這里,殊不知,他就等著她往下跳。
他目光陡地一沉,定視著傅錦淮,語氣森寒的道︰「弟弟不知有無听過,未成形的嬰靈無處棲身,會在半夜啼哭去找父母,但因五官未發育……」
傅錦淮只覺有一股詭異的陰森氣息隨著他的話襲向自己,他毛骨悚然的喊了一聲,「不要,別來找我!不干我的事啊。」他慌張的跑到母親身後。
「淮兒!」福儀郡主大聲怒斥,回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力的將他揪到身前,怒視著渾身發抖的兒子。
傅錦淮驚惶的看著母親那張臉,這才回了神,發覺自己說錯話了,看到眾人交頭接耳看著他的質疑眼神,他愈形心虛,吶吶的道︰「母親,你……你說怎麼辦?」
「都回府去,你們三人也跟著回去,若淮兒真的做了錯事,夫人就抬你們進府當姨娘。」福儀郡主一副負責的當家主母的態勢,指著那三名執刀的女子。
「不必了,夫人看不出我們都是江湖兒女嗎?這種遇事只會找娘處理的男人,我們就不屑要了。」一名姑娘一臉嫌棄的說。
另一名更是一副受不了的眼神,「就是,本以為我們姊妹有一個可以依靠的良人,但看來是我們眼拙,孩子我們自己處理了,三娘,你的意思呢?」
被喚做三娘的姑娘以一種悲哀的眼神看著傅錦淮,「姊姊們的意思就是三娘的意思,叫咱們沒長眼,以為穿著衣服就是人,沒想到是還沒斷女乃的禽獸。」
「可這怪得了我們的眼楮嗎?他說他是傅良大將軍的兒子啊,有一身好武功,誰知道,根本只是會花拳繡腿的孬貨……」
听到她們一聲聲數落,福儀郡主氣得大吼,「放肆!你們以為在跟誰說話?!來人,把她們都抓起來送衙門,本郡主……」
「天啊,我們好怕啊,到底誰說福儀郡主仁慈寬待,賢慧嫻雅,視平妻之子為己出,我呸!」一名姑娘粗俗的朝她吐了口口水。
福儀郡主在月兌口說出要抓人時,頓時回了神,她忘了眼下非秦廣侯府,這會兒又听到這些話,她一張臉是青了又白,白了又紅,神情說有多精彩就有多精彩。
三個拿刀女子在肆意批評好一番後,便目中無人的揚長而去。
福儀郡主已不想再留,她灰頭土臉的帶著傅錦淮就要離開,但傅錦淵怎麼可能讓兩人走,戲才剛開始,自然得演完。
他擋住兩人,再看著怯怯低頭的兩名大肚丫鬟,「三位姑娘不要弟弟負責,但這兩個丫鬟的事還沒解決,母親走這麼匆忙,難道在害怕什麼?」
福儀郡主只能再度坐下,傅錦淮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在母親冷瞪一眼的目光下,乖乖的在她旁邊落坐。
楊曉寧是看戲看到熱血沸騰,一邊喝茶,一邊嚼著花生。
傅錦淵召了一名伙計,「到前面濟世堂拿兩碗去子湯過來讓兩個丫飲下,屈時,發育不全的嬰靈不是找她們,就是找下種的父親,總歸都與我無關。」他冷冷的道。
「不要,不要……」兩個丫鬟害怕不已,她們手腳冰冷,額冒冷汗,哀求的眼神頻頻看向坐在一旁的傅錦淮。
「你們一直看淮兒干什麼?」福儀郡主氣得咬牙切齒,甩袖而起,鳳眼里閃動的是想吃人的光芒。
兩個丫整臉色慘白,嚇得雙腿一軟,雙雙跌坐地上,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真是欲蓋彌彰!傅錦淵冷笑一聲,「母親,看來你將這兩人帶回府再問清楚,究竟誰才是她們肚里孩子的父親吧。」
此話一出,福儀郡主的雙眸朝他射出憤恨光芒,她失了理性,忘了自己苦心經營的假面具,這副恨不得剮殺他的神態,讓圍觀百姓的議論聲慢慢消失,兩個丫鬟的嗚咽聲也停止,一時之間竟靜默到連根針落地的聲音都可听見,甚至就連傅錦淮都被母親眼中燃燒的翻天恨意給嚇呆了。
盧嬤嬤在這凝滯的氛圍中反應過來,急急走到福儀郡主身旁,在耳畔提點幾句,福儀郡主頓時倒抽了口涼氣,忙收回眼中惡毒之光。
但傅錦淵仍是那副冷峻的樣子,只是那雙黑眸隱隱閃動著鄙夷的冷笑。
她不甘心!她錯估他的心機與城府,曾幾何時可以任她拿捏的男孩變得如此令人畏懼,她多年來偽裝得那麼成功,卻在這一次失策!就怕日後會被拿來大肆批判……
就在她還在思索如回贏回這一局時,傅錦淵已驀然轉身,穿過茶樓,消失在眾人眼中。
約莫一刻鐘後,周景浩回到茶樓後院的一間書齋,甫走進,映入眼簾的就是傅錦淵坐在書案前,右手執狼毫,正在寫字。
周景浩一進來,傅錦淵隨即放下狼毫,笑看著他。
周景浩順手在另一張圓桌上倒了兩杯茶水,端過來,在他對面坐下,將一杯茶遞給他,再徑行喝了手上的這杯茶,潤汪喉嚨,放下杯子。
「哥,你轉身的時間抓得太好了,你知不知道你一離開,福儀郡主立馬又活過來了,哭著說要善待一個非自己所出的兒子有多難?還煞有其事的要傅錦淮代你這個兄長扛責,替你這個哥哥積德,將兩個痛哭流涕的大肚丫鬟帶回府,好好照顧她們,我呸!當大家眼瞎耳盲?」周景浩粗咒一聲,「每一個人看他們的表情要有多鄙夷就有多鄙夷,最後,福儀郡主才灰溜溜的帶著一行人上了馬車離開,外頭圍觀的百姓又是議論好一會兒才舍得散去。」
周景浩又喝了一口茶,「哥,我敢說,不用太久,你前陣子不好的流言就會被人忘得一干二淨,今日之事定會被熱烈討論,哈哈哈,叫福儀郡主再鬧騰,叫她再找你麻煩,這一把又一把的流言大火就要在今日全往她自個兒的兒子身上燒,看她要如何是好?」
傅錦淵靜靜的拿起茶盞,一抹淡淡笑意浮現黑眸,「她會暫時安分。」
甫喝上一口,書齋外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周景浩先回頭,一看門口,兩人都是熟面孔,是他俠幫的幫眾,相熟的江湖友人,「你們怎麼來了?」
傅錦淵也察覺不對勁,「怎麼回事?」
其中一名幫眾立即撓耳說來,他們查到一些福儀郡主當年坑害樊氏的線索,幾人商量好要趁剛剛的茶樓大戲時去探秦廣侯府,沒想到被護院發現,眾人分開逃走。
他們幾人躲到偏僻暗巷沒事,等回集合院落,才發現少了魏五及小七兩人,因為一直沒等到人,他們這才過來傳香茶樓。
「大家已經分別出去找人,也說好了,在茶樓進出太惹人注意,所以一旦有任何消息,會傳到望月山莊給大少爺。」其中一人道。
「你們真是太急躁了。」周景浩搖頭,好心情全沒了。
「事不宜遲,我馬上回山莊等消息。」傅錦淵臉色凝重,但在離開茶樓前,不忘跟周景浩提及他跟小曇的約定,請他多找一人陪她回山莊,不讓她與魏田獨處。
小曇在與傅錦淵分道揚鑣後,穿過來攘往的街道,左彎右拐的穿街走巷,手上就多了一只小竹籃,一塊略厚可以遮陽的花布,還買了一個手掌大小的小鏟子,再步行好一會兒,才來到世人供奉她的花神廟。
這處藏在靜巷里的花神廟一如過往,有兩個專門整理的老婆子坐在廟門旁,另一邊還有個小亭子,有個小伙子在賣祭拜用的花膜糕點。
花神廟不大,但四周種的花卉都隨了季節,所以,時不時都是一片熱鬧花海,空氣中,淡雅的花香不時隨風拂來,這里也設了亭台樓閣及步道,讓來訪的香客也能閑適的漫步。
她向兩個守門的老婆子點點頭,跨過門坎,望著桌前香煙裊裊,桌上還留有不少花膜,青春不等人,不是每人都能等到十年大祭才許願,因而平時總有正值年少的男女前來上香祈願。
她一路走到居中的玉石台桌前,就見上方一慈眉善目的陶塑女子端坐,雙手捧著一束各色花卉,笑意盈然,玉台前備有四樣水果,供奉司掌百花的幽華大仙。
她走上前,在蒲團跪下,真仙拜著自己的塑像,若不是眼下這等沉重的心情,她應該會大笑三聲才是。
她闔上眼眸,回想起三十年前的大祭,這廟外還搭了棚子,一排排桌上皆是款式口味各異的花膜,滿滿的人潮。
那一年,她也興致勃勃的下凡到此,遇上這該屆的百花巫女福儀郡主,當時她年僅十五,獻舞時十分誠心,也在心中祈求她的愛情能有圓滿的結果。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喚來小仙,在進一步了解後,知道小郡主愛上風光凱旋的少年將軍傅良,但傅良的家人有意讓他迎娶落魄世家的女兒樊氏。
這事情棘手,她還在思考要不要幫忙時,又听到福儀郡主的丫鬟說那樊氏無恥,貪圖榮花富貴才纏上傅良,獻計要讓傅良甩了樊氏好迎娶小郡主……
「本郡主出身天家,有天家人的驕傲,怎能為了一圓姻緣而行陰私伎倆,如此求來的情緣,也為天所不容!」福儀郡主堅決的拒絕了。
當時,她對小郡主的品格十分感動,這才決定幫她一把,留在凡間幾日,制造一次意外,讓傅良救下因馬車驚嚇而摔到河中的福儀郡主。
因在眾目睽睽下被救起,兩人也算有了肌膚之親,皇帝便為兩人賜婚。
只是傅良也不願辜負樊氏,皇帝不好違背傅良這愛卿的心意,于是破例開恩,讓樊氏和郡主成為平妻,在秦廣侯府平起平坐,于是府中有了福儀夫人及樊夫人。
想到這里,小曇睜開眼晴,長嘆一聲,雞婆一次不夠,她又雞婆了第二次。
十年後,又是花神大祭,她再度興高采烈的下凡來,這一次,她注意到一個特別好看的花膜,嘗起來的味道也特別,沒想到,竟然又是福儀郡主所獻。
這一次,她向花仙祈求的卻是生子。
原來福儀郡主因為當年的落水意外,身體變差難以懷孕,一想到是自己好心做壞事,她又多事的化身為道姑,贈予一紙暖宮養身的方子,也讓她在調養兩年後順利懷孕生子。
想到這里,小曇輕咬下唇,看著上方的塑像,感懷似的喃喃低語,「怎麼人心這麼貪婪?不應得而得之,夢想成真,卻不知珍惜。」
她從蒲團上起身,穿過廟宇,後方是造景的回廊花徑,布置極雅,也有一花形平台,也是花神大祭中被選出的百花巫女獻舞的地方。
她走上花形平台,抬頭看向天,如果時間可以重來,她一定不會插手管福儀郡主的愛情,但時間不會重來,小曇也不會死而復生。
因為小曇,她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大錯。
圓夢的福儀郡主與樊氏雖為平妻,相處還算融冾,但從她懷上孩子後就開始有了野心,趁著傅良不在京中的日子,利用娘家祿王府的勢力打壓也使計陷害樊氏母子,讓他們被傅良不喜,受盡冷落,甚至出手毒害老是偏心護著樊氏母子的公婆,就連傅錦淵狩獵時左手受傷,及至一年後手傷仍難治愈,只要略微施力就疼痛難耐,這些全都有福儀郡主的手筆在。
最後,傅錦淵因為殘疾,他的世子之位被奪,先前談妥的世家女婚事也慘遭退親,樊氏受不了打擊病倒,最終香消玉殞。
小曇知道這一切都是福儀郡主的詭計,怕她得勢後仍要除掉傅錦淵,這才到處拜佛祈求,甚至在花神大祭,徹夜未眠的做出那道木蘭花膜,就為了請求幽華大仙能幫幫她最敬愛的大少爺。
她至今仍感覺到當時晴天霹靂般的錯愕、難過及憤怒,她吐了口沉重的郁氣,再往後方花徑走去。
當時她大受打擊,老想著要怎麼彌補傅錦淵的人生。她最先想到的就是他廢了的左臂,于是急急去尋藥仙,連做好幾道古今私房好料,才讓也是吃貨的藥仙點頭,與她一同下凡,在傅錦淵熟睡時好好的觀看他左臂,撫過脈絡肌理,確定只能用一奇花——福夢花才能接骨續筋,但那花嬌貴難養,要養到結成花苞難,開花更難,即便她司掌百花,也無法命令其開花。
藥仙指點她到凡間無人踏足的高山尋到一株小苗,卻無法替她養護,「這種花難養在于它有情緒,心情不好就不長,心情差就不開花,像個稚女敕脾氣差的小娃兒,老夫可沒時間精力哄它。」
在思緒翻飛間,她已走到廟宇後方的造景花圃前,就在花架下的隱密一隅,一抹看來毫不起眼的花苗靜靜的靠著花架,當時,得到福夢花的小苗,她就將它種在這隱密處,本想偷偷養到開花,再送給小曇,好治療傅錦淵的左手,可惜的是,花還沒長好,小曇也已離世。
她揉揉眉心,甫接近這株有靈性的小苗,身為花仙的她就感覺到小苗心情不好,也是,被她孤單扔在這里都過幾個月了,小苗還是沒半點長進,一如她當時栽種的模祥。
她蹲來,小小聲的安撫致歉,再往四周看了看,見附近都沒人後,小心的將它鏟起,弄些土壤包著根,加點水,放置在提籃里,將遮陽厚布蓋住,很快的步出花神廟。
在離開前,她回頭再看一眼,兩名粉衣少女正越過她走近花神廟。
「我想請求幽華大仙,讓祈哥哥愛上我。」
「我也想請求幽華大仙,讓我喜歡的嚴表哥趕快來家里提親。」
她看著個輕聲說笑的少女,在心里說抱歉,她這大仙是真的不敢再多管閑事了。
秦廣侯府,富麗堂皇的正廳里,傳出一陣乒乒乓乓物體落地聲,廳外的石板上,一干奴僕全瑟瑟發抖的低頭跪著,打頭跪著的就是兩名懷孕的丫頭。
堂內,傅錦淮手上端著僅存的一個好的茶盞,其他的茶壺杯盤全被母親摔落在地,她還扔不夠,連一旁幾案上價值不菲的花瓶也掃落地,匡啷一聲,碎了一地,他動也不敢動。
終于,他見母親撒完了氣,繃著臉癱坐在椅上,喘得胸口上下起伏,他連忙靠過去,將手上的茶杯遞給她,她喝了兩口,氣才消散了些。
盧嬤嬤忙上前,「郡主,消消氣,免得將身體氣壞了。」
福儀郡主怒氣未消的瞪著在一旁干笑的兒子,若不是他不爭氣,自己又何須與那賤人的兒子周旋算計。
傅錦淮看著怒不可遏的母親,只能訕訕的低頭,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跟著回來了,他那幫兄弟這會兒應該都在百花樓等著他飲酒作樂呢。
福儀郡主見兒子眼神閃爍,好不容易壓下的火氣又漲了上來,她從小養尊處優,備受嬌寵的長大,唯一不甘的就是與樊氏同為傅良平妻,但樊氏死了,只剩這賤人生的眼中釘,她怎麼都拔除不掉,今日還備受屈辱,教她如何不恨?!
「淮兒,娘親不管如何幫你謀劃,可你若沒本事,世子之位也是坐不久的,你到底明不明白?!」總歸是獨子,福儀郡主也只能苦心叮嚀。
「母親緊張什麼?大哥就是個殘廢,再優秀又如何?」他沒好氣的撇撇嘴,一副她杞人憂天,自尋煩惱的神情。
福儀郡主想也沒想的拿起桌上的茶盞就往他扔了過去。
半杯半涼的水砸得傅錦淮滿臉,氣得他口氣都不好了,「母親今天受辱,有必要把氣撒在兒子身上嗎?兒子今兒被三個女瘋子欺……」
「砰」地一聲,福儀郡主猛拍桌子站起身來,「我這個辱是為誰而受的!」她這名話幾乎是從牙縫里迸出來的。
她又哪里不知道那三個女人是派來羞辱她跟兒子的,她也想把人抓出來,但抓到了,再讓她們演一次鬧劇,說兒子始亂終棄嗎?這種啞巴虧,她像吞了一整碗蒼蠅似的,吐都吐不出來。
傅錦淮頭垂得低低的,心里埋怨母親沒事去找大哥的碴干啥?反而是那三個莫名冒出來的瘋女人,他一定要派人抓到三人,然後將她們千刀萬剮。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福儀郡主狠狠念著不肖兒子。
外頭烈陽剩磁下,跪地的奴僕們個個曬得頭昏眼花,兩個有孕丫頭更是滿頭大汗,身形晃了又晃,好幾回都要暈倒在地。
但里面的主子沒喊起身,也沒人敢吭聲。
至于原本要報告有不明人士潛入侯府的護院,更是互相使眼色,閉口不說那件事,免得遭殃。
小曇在離開花神廟後,前往與傅錦淵約定的地方,在經過一家販賣樂器的商鋪時,里面傳出一陣清亮樂聲,她耳尖微動,感覺到提籃里小苗的好心情,她微微一笑,走進商鋪,買了只古樸陶塤,才回到約定的街角。
街上仍是熙來攘往相當熱鬧,她素淨著一張臉,一襲月白衣裙,腰系一綁繩的垂墜珠子,再無其他贅飾,清麗月兌俗如一仙子,身上隱隱散發花香味,行經身旁的男女皆忍不住的將目光投注在她身上。
「你們听說沒?東宜一街那出戲可熱鬧了,算算五個大肚婆,秦廣侯……」
一名老先生跟幾名文人一邊走過來,一邊高談闊論。
小曇听到秦廣侯三個字,正想豎直耳朵听,卻見魏田跟一名陌生的男子駕車過來。
她退到一旁,看著馬車停下,魏田隨即跳下馬車,看著愈見標致動人的小曇,心頭癢癢的,卻只能按捺住想一親芳澤的沖動,伸手要接她手上以碎布蓋著的竹籃。
「我自己拿,大少爺呢?」她連忙拒絕,這東西可是千金不換的寶貝。
他沒有勉強,「大少爺臨時有些事,已先一步回莊了,這話他讓這位周唯兄弟轉告的,讓我也載他回莊子,說是托他買些糧,還有事要交代,我也不清楚。」
她看向他身邊那名厚黝黑的壯實男子,周唯朝她微笑點頭。
她回以一笑,「那就上路吧。」
魏田跟周唯坐在馬車前頭,她獨坐馬車內,果真見里面放了好幾布袋的糧,她大約能猜到傅錦淵為何一定要周唯同行,肯定是擔心魏田起什麼壞心思。
馬車一抵達山莊,周唯與魏田忙將那幾袋雜糧搬下來,小曇先向周唯點個頭,就拿了自己的竹籃進了大門。
她寶貝的將竹籃抱在胸口,加快腳步的往後院的方向走去。
就在另一條長廊,傅錦淵正走過來,他看著她腳步不歇,時不時低頭看著竹籃,臉上有著一抹神秘笑意,里面是什麼?
小曇沒注意到他,藥仙曾說過,福夢花的長成有可能十年如一日,但也可能一周就含苞開花,如果,她能讓它早開,傅錦淵的左手就能復原,要回世子之位。
突然,傅錦淵的低沉嗓音在她身後響起,「你回來了。」
她瞬間回頭,就見他從另一邊長廊朝自己步走來。
她愣了愣,隨即回神,想也沒想的就將那提籃放到身後,不讓他看。
對她這孩子氣的行為,盡管心情仍因另一件事感到沉重,他也忍俊不住的笑了,「買了什麼?」
她那張俏臉上有一抹說不出的緊張,「沒有,沒買什麼,呃……是有什麼事嗎?你提早回來了?」
「有些事要處理,就先回來了。」他邊答還是看著她放在身後的籃子,見她看著自己無任何異樣,可見傳香茶樓的那出鬧劇,她並不知情。
不知為何他竟有松了口氣的感覺,下意識他不想她听到他為了證明他非那兩名丫鬟肚中孩兒的父親,想一刀捅進她們的肚子,甚至要餓食打胎藥等冷血的事,他不希望在她那水靈明眸中看到一抹對他的厭惡或驚惶。
「大少爺若沒事,我就去忙了。」她想早早讓小苗入土。
他只能點頭,就見她急急忙忙的提著籃子往後方抄手游廊跑,他更解不她這副神神秘秘的樣子是要干什麼?
小曇邊跑還能感覺到後方的不解眸光,但她不好解釋啊,若他問她帶著這株貌不驚人的小草回來做什麼?她怎麼答?
稍後,她將那株花苗扎扎實實種在花圃,喃喃低語,「這就是你的家。」
清風拂來,小花苗葉片微動,像是無聲回應。
她再看問另一邊的蝴蝶蘭,新葉漸長,冒出一根短短花睫,眼中笑意更濃,「太好了,等花睫上多冒幾個花苞,就能挪回書房了。」
一日將過,月上樹梢,書房內,燭火無聲燃著,傅錦淵靜的坐著,桌上的書頁停留在同一頁,已經超過三個時辰。
驀地,窗外傳來動靜,一名黑衣人飛掠而進,報告一些事後就離開了。
傅錦淵這才松了口氣,那兩人平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