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粥鋪忙了一整天,中餐和晚餐時段還請阿博外送的時候順道送粥品去給阿May,溫宜努力全心投入工作中,努力將今天發生的一切混亂失控和煩惱全拋到腦外。
直到晚上九點,粥鋪打烊了,她洗刷完所有的鍋具,在要淘米浸泡在大鍋子里的時候,突然動作一頓。
十天後,房東太太就要來收回店面了。
這一瞬間,她選擇性壓抑遺忘的情緒又翻涌了上來,溫宜整個人像是被抽光了精氣神的氣球,疲倦無力地手撐著吧台,低著頭……
她沒有哭,只是覺得打從骨子里有種說不出來的累。
生活總是隨時充滿大小意外與突發狀況,到底有沒有一個地方,或一個時候,是人只要一躲進去,就能平平安安到久天長的?
世上,大抵沒有這樣的好事。
溫宜不是沒有想過,也許她可以跟定先生解釋清楚,請他轉告並說服他女朋友,他們之間真的什麼都沒有,請江小姐不要對無辜的她趕盡殺絕。
但是經過今天定先生的「熱心」和「貼心」舉止,她心底隱隱約約有種聲音警告她,也許事情真的沒有她以為的那麼單純……
陳定,對她有意思嗎?
她既心驚膽跳又覺得荒謬好笑,無論從理智還是情感層面做判斷,這都是一件絕對不可能的事。
——湯姆克魯斯到台北宣傳新片並且到小溫粥鋪喝粥,還對著她的粥豎起大拇指比贊,像這種事還比較有可能發生。
溫宜嘆了口氣。
好像自從認識定先生之後,她嘆氣的次數越來越多,連自己都數不清了。
告訴定先生有用嗎?再怎麼說,江顏都是他的女朋友枕邊人,名正言順是他護在羽翼下的。
至于她溫宜,又算哪根蔥?
所以現在橫亙在眼前的殘酷事實就是——無論是她前夫的現任未婚妻,還是她顧客的現任女友,都對她極度看不順眼,不管她做了什麼,或是什麼都沒做。
「我這是什麼命格啊?」她自言自語,如果不是現實太過沮喪,還真有荒唐到想失聲狂笑的感覺。
……難道我溫宜臉上就寫著「包子」兩個字,誰都能愛掐就掐是嗎?
門上風鈴叮當——
她抬頭,「……」
高大剽悍的陳定就像是一頭睡飽覺後蘇醒過來的猛獸,精神抖擻氣場強大地踱進小小粥鋪內。
「我餓了。」他坐上椅子,修長性感的長腿隨興地舒展伸直一搭,指節在桌面上輕敲了敲。
她心里很掙扎,很猶豫……在最好趕走他和理應答謝他之間徘徊拔河,最後還是決定喂飽他之後再趕人好了。
「沒有粥了。」她打起精神,想了想,竭力平靜淡定地道︰「我做點別的可以嗎?」
「嗯。」他深邃眼眸漾著一抹愉悅慵懶松弛。「要點心,好吃的。」
她點點頭,考慮到晚上吃甜食較傷胃,思忖著店里現有的食材,最後決定還是做一道咸口的荷花酥。
高筋面粉、少許豬油、糖、溫水做油皮,低筋面粉、少許豬油、甜菜根汁做油酥,先將油皮和油酥分別搓揉光滑成團靜置十五分鐘。
至于內餡她則是取出冰箱里自制的干貝絲醬,瀝干油,調和了一點樹薯粉和蒜末,加少許青豆搓成幾個小球,將松弛好的油皮和油酥分切成一個個小團,油皮團包裹住油酥團,壓平, 成長條形後,再用掌心緩緩卷成長卷狀,再靜置十五分鐘左右,進行第二度 卷,再松弛十五分鐘,而後卷成圓球狀,微微壓扁將內餡包進去,外層油皮收口向下,渾圓的外層用刀輕輕劃切十字,最後放進以一百七十度預熱好的烤箱中,用相同的溫度烤十五分鐘。
荷花酥也可以用油炸讓花朵層層綻放,但這道荷花酥本身用的油脂已經很豐富了,溫宜還是比較偏向于用烤制的方式較健康些。
果不其然,烤箱逐漸釋放出咸鮮及酥皮油香味來,一層雪白一層嬌紅堆迭舒卷出繁復的花瓣,露出中間紅綠相間的蕊心,越發鮮艷誘人。
她將六朵荷花酥裝在淡藍色的大盤子上,沖了一壺桂花茶一起送到他面前。
陳定眼楮亮了起來,難掩愉快的驚艷,迫不及待拿起了還燙著的一朵,咬了一口……情不自禁申吟了一聲。
唔,美味極了。
吃完一朵荷花酥,啜飲一小陶杯清甜略燙的桂花茶,恰到好處地消弭了唇齒舌尖殘存的一丁點油酥咸香味兒。
就這樣,他愜意地品嘗完一整盤的荷花酥,桂花茶也回沖第二回,最後心滿意足地吁了口氣,抬眼微笑道︰「很好吃。」
「謝謝。」她看著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平靜溫和地道︰「定先生,真的謝謝你對我們店的點心這麼喜愛,但建議您以後還是在營業時間內光臨,或是直接打電話訂外送,其實也很方便……」
「你不歡迎我這個客人?」他挑眉。
溫宜一時語結,而後沉默幾秒,「您在非營業時間來,對外是比較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誤會?」陳定的眼神倏地變得凌厲,敏銳警覺起來。「有誰對你說什麼了?」
她內心掙扎許久,終究還是決定坦然道︰「您女朋友江顏小姐就誤會了。雖然我無法認同她的誤會,但身為女人,我也能理解她的心情,自己的男朋友經常在非營業時間到一家店消費,甚至還曾經到店主家中吃消夜,確實容易引人誤解非議,所以——」
「她只是我前、女、友,我們已經分手了。」他黑眸隱隱有一絲怒火,傲然地道︰「況且,我的交友狀況好像還不需要向你交代,你不過是個店主不是嗎?」
溫宜被他的話堵得喉頭一噎,雙頰一陣熱辣辣,深覺難堪又忍不住苦澀自嘲。
對啊,她不過是個店主,自然無權置喙他的前任現任甚至未來新一任女友是誰?
但誰叫世界上就是有這麼荒謬的事,她這個店主為何平白無故得承受他前任女友的遷怒和怨懟?
他們這樣的有錢人,就可以任性恣意糟蹋別人的尊嚴和生活?
如同她的前婆婆莫夫人……
是啊,在既富且貴的人們心中,沒什麼事是錢砸不開和擺不平的,如果一百萬不能夠,那一千萬,一億呢?
一切只不過在于標出的價碼多寡罷了。
「對不起。」溫宜的臉色在最初的一瞬蒼白後,逐漸變得面無表情,眼底常駐的暖意溫和也消失無蹤,她平靜地道︰「定先生,你們小倆口的事確實不關我的事,但江小姐施壓讓我房東逼我在月底前收店交屋,這就干我的事了吧?」
陳定一震,深邃眼神幽光復雜了一剎那,語氣危險起來。「她真的這麼做?」
她冷漠地道︰「正如你看到的,我只不過是一間小小粥鋪的店主,得罪不起你們這樣的富貴人家,又怎麼敢胡亂出言詆毀?其實我們這樣的清粥小菜,偶爾吃一吃也只是嘗鮮,定先生是做大事業的人,吃遍大江南北山珍海味,以後還是不需要再上門賞我這個臉面了,小店承受不起。」
他臉色微微一沉。「你生起氣來還真是伶牙俐齒尖酸刻薄。」
「定先生,我真心感謝你今天伸出援手,所以今天這一頓我請客。」她深呼吸,努力平靜道︰「我們店還有十天的營業時間,如果您有任何餐點上的需要可以打外送電話,我們還是會按時送達,謝謝。晚安,您該走了。」她下了逐客令。
他站起來,高大挺拔的身軀在她面前造成了莫大的威壓感,可是對溫宜而言,她得罪不起,但還是躲得起的。
陳定目光晦暗深沉地凝視著她,片刻後,「這件事我會查清楚,我不會容許任何人打著我的名義在外招搖撞騙。」
「很好,請便。」她淡淡地道︰「慢走,我就不送了。」
他臉龐透著幾分難看,一手插在風衣口袋,一手撐在玻璃門把上,臨走前忍不住悻悻然回頭道︰「看不出來你脾氣還真不小。」
「好說。」溫宜眼也不眨一下。「我們小老百姓也就窮到只剩下臭脾氣了。」
他一怔,怒意陡消,眸底笑意隱隱,哼了聲。「我看你的臭脾氣都只沖著我發,也不見你這樣對莫謹懷,你就是算準了我會——」
——對你心軟嗎?
陳定被自己腦中突然冒出來的念頭一卡,濃眉緊緊皺了起來。
溫宜看著他身形僵硬了一瞬,而後昂首大步頭也不回的離去……漸漸的,她眼中的冷淡與防備被泛涌上來的疲倦乏力感取代。
她知道自己剛才的態度非常尖銳刻薄,咄咄逼人的仇富口氣更是令人不快。
定先生雖然給她帶來大麻煩,但也確實幫助了她很多,于情于理,她都不該這樣待他……可是無論如何,他已經是一個她不能再與之結交接觸的人了。
溫宜無聲地喟嘆一聲,默默低頭收拾起碗盤。
空氣中隱約還有桂花茶和他身上醇厚的古龍水混合盤旋蕩漾的惑人香氣……
什麼都別再去想了。
溫宜再度回到公寓的時候,阿May已經睡著了,卻是睡得一點也不安穩,臉上憔悴痕跡濃重。
她替阿May蓋好厚厚的棉被,自己則是窩縮到沙發上,擁著毯子拿起手機,開始尋找起其他開店的地點。
溫宜已經學會不再將希望寄附他人,所以不管今天和陳定的一番對話會否改變什麼,她都不想指望誰來幫她解決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