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蜀王府後,敏敏幾乎都是一覺到天明,在這里她覺得心情放松,可是今晚她卻夢到皇上用一張網子把她困住,他一步步朝她走近,笑著說「你逃不了的」。
她嚇得放聲尖叫,舉目四望,卻找不到卓藺風的身影,她因此猛然驚醒,全身冒著冷汗,一顆心怦怦亂跳,她赤果著雙足跳下床,急著要找到卓藺風。
王府的下人是不必守夜的,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自信,人人都相信王府瑞安全第一,沒有宵小盜匪可以在里頭生事。
所以敏敏拉開門往外跑,沒有丫鬟發現。
她沒有去喜夏院,而是往停春園跑,停春園的花台上,有張專門訂制的寬敞軟榻,卓藺風經常在那里曬月亮,但他都說——
這不叫曬月亮,叫做練功。
哪門子功夫啊,得靠月光來幫忙?夏天還好,冬天可就磨人了。
不過她覺得他的前輩子一定是貓,曬太陽月亮時才會慵懶成那個樣兒。
軟榻原本只有一張,後來因為她時時造訪,又多置上一張。
她一路跑著,並不覺得腳冷,而在看見躺在軟榻上的卓藺風時,她的心立即暖了起來,像是找到依靠,恐懼自動退離。
閉眼吐納的卓藺風听見微動聲響,張開眼,眉頭隨即皺起。她怎麼一臉蒼白?受委屈了?二話不說,他施展輕功來到她跟前,打橫將她抱起。
「怎麼沒穿鞋就跑出來?」
她沒回答,只是勾住他的脖子,把頭埋進他的胸口。
「說,怎麼了?」
「我作惡夢,嚇醒了。」
原來如此,他松口氣,把她抱到軟榻上。
抬頭看看月亮,月上中天,又圓又好,溫柔的光芒灑在身上,夜鶯傳來幾聲輕啼,寧靜安逸的氣氛,讓人心情放松,秋風迎面吹拂,她用力吸一口氣,薄荷香味讓她心定。
靠上他的肩膀,環住他的腰,這個月皇上老給他派差事,他常常一大早就得去忙,等他回來時她都已經睡下了,尤其前幾天他還住在外頭,讓她特別難受。
她知道自己不該這麼黏人的,她知道皇上倚重蜀王,因為他不攬權、不營私結黨,他的朋友多半不是朝堂中人,每次只要辦好差事,他便把大權交出來。
這樣的態度讓皇上很放心,于是賞賜不斷,更加重用。
歐陽杞取笑道︰你這是跑單幫的官兒,有事兒就做,做完就結賬。
卓藺風淡淡回答︰難道你希望我和朝堂牽扯太深?
他的態度很端正,若她是皇帝,也樂于重用這種人。
至于歐陽杞嘛,則是和卓藺風完全不一樣,他夜夜笙歌、日日流連青樓。
落冬曾說︰過了戌時就不必找他了,他不會在府里的。
他不在府里,在哪兒?在某個花娘的懷里吧!
她不知道歐陽杞的身分,不曉得他的親人怎麼能夠如此放縱他,他看起來比卓藺風的年紀還大,不該成家立業嗎?
秋天到了,停春園里菊花盛開,落夏摘了不少,準備釀菊花酒,听說再過不久,雪下霜降,梅花怒放,又是一番好景致。
「作什麼惡夢?」他輕拍她的背,撫平她的不安。
「夢見你不在。」敏敏聞到淡淡的皂角味兒和濃濃的薄荷香,好像每次他只要洗過澡,身上的香氣就會特別濃。
「別擔心,差事辦完,這回能休息大半年,明天宮里有賞賜進府,你去挑幾樣喜歡的。」
沒見過像他這樣慷慨的人,每回宮里的賞賜進府,他頂多看兩眼,難得有瞧順眼的才拿走一、兩樣,剩下的,卓淳溪、歐陽杞有看中的就拿,沒有便抬到喜冬院,讓孫先生論功行賞。
孫先生是他的幕僚頭頭,據說手下有好幾千個。
最近第一個挑選賞賜的人變成了她,因此府里耳語四起,說王爺變心,說比起少爺,王爺更寵姑娘。在蜀王府里,下人都稱卓淳溪少爺。
「我不缺東西,送去喜冬院吧。」敏敏回答。
敏敏見過孫先生,這才曉得卓藺風生意做很大,每年進項多到驚人,可他對生意不上心,全數托付給孫先生。
她問︰既然不喜歡生意,為什麼要做?
他雲淡風輕地回答︰有段時間覺得有趣,就買幾個鋪子玩玩,後來越玩越大,玩過了、無趣了,自然放手給別人做。
孫先生說,若將國內商人做排行,王爺肯定是第一名。可這樣的生意,竟是他玩過了、無趣了的成品?
「就像姑娘家買東西,不是因為缺或不缺,而是因為喜歡不喜歡。」卓藺風道。
敏敏不由得笑了,這倒是大實話。
「還順利嗎?」她問的是他的差事。
「小事。」
敏敏又笑了,西邊匪患多年,于他而言只是小事?皇上有他這樣的股肱之才,還怕不能千秋萬代?
「睡不著了嗎?」他問。
「嗯,睡不著了。」她答。
「躺下來,陪我曬曬月亮。」卓藺風說。
敏敏點點頭,在他身邊躺下,他拉過折迭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幫她蓋好。
「皇上終于要幫章若敏辦喪事了。」
衣服、尸骨都不足以取信皇帝,關府衣冠冢蓋好了,還被皇帝訓斥一頓,這會兒竟是依靠一個神棍的胡言亂語,他才肯相信敏敏和孫茹歆已經在蓬萊仙島落了根。
皇帝讓人把馬拉上去,大動作追查謀害她的凶手,皇後被查出來,但最後頂罪的是她身邊的得力太監。
明面上,皇後似乎沒事,但後宮大權卻落在德妃手中。
听說皇帝再也不見皇後,連卓明珠都因此受到牽連。
事情至此似乎已經塵埃落定,但那只是皇帝的懲罰,至于他的懲罰……笑紋加深,皇後會好好活著,只是落入痛苦深淵,只是度日如年,她會恨不得不活了。
後宮那些嬪妃們該動起來了。
「關相爺說,此事該歸關府操辦,但皇兄不同意,想以公主之禮將你藏入皇家墓園,為此有御史上奏,請皇兄收回成命。」
「皇上會不會因為這樣惱恨關家?」
「你擔心關驥?」
「驥哥哥不是壞人。」
她說得這般斬釘截鐵,照理說他該感到不舒服、該嫉妒的,但他不是凡人,透過薄荷味兒,他知道她的情緒沒有什麼波動,對關驥,她早無心情。
「放心,皇兄分得清楚輕重,朝堂大事,他不會意氣用事。這次剿匪,便是出動關驥,他有本事,皇兄必會重用他。」
「那就好。」她把頭靠進他的頸窩。
「年底,會有客人來府里過年,你試著和他們交上朋友。」
「好啊。」
「听說你和淳溪處得很好?」他又在試了,試她的情緒波動,試她對卓淳溪的感覺,結果……讓他很滿意。
「淳哥哥待我很好。」
淳哥哥有什麼好東西全都送到她這里,她不想收,卻拗不過他的熱情,她總覺得自己丟掉一個驥哥哥,卻多了個淳哥哥,老天待她不薄。
「听說你們把歐陽的雞嚇得好幾天沒下蛋。」拋開矛盾,他問得親切。
是因為這樣,才好幾天沒蛋吃?敏敏吐吐小舌,調皮笑開。「下次不胡鬧了。」
看著她鮮明的活潑表情,卓藺風很高興,她再不需要刻意制造開心笑容。「沒關系。」
「沒關系?」她詫異他的回答,歐陽杞可是快氣壞了。
「不下蛋就吃肉,想吃蛋就到外頭買,如果胡鬧能夠讓你高興,沒關系的。」
她的高興很重要嗎?心宛如沾上了糖漿,她甜得想找人分享。
「跟著淳哥哥胡鬧,我都快變成野丫頭了。」
「野丫頭就野丫頭,沒有人拘著你。」
敏敏抬頭望著他,他怎麼可以和爹爹一樣?他知不知道這樣的寵愛會讓人沉淪?會害得她想他、愛他、離不開他?
不過、無妨,她願意。
她看他的眼光太認真專注,讓他有幾分害羞,她看出來了,卻不拆穿,笑著找話題揭過,「今天我听見歐陽神廚和淳哥哥的對話。」
「他們說了什麼?」
歐陽杞指著公雞,問卓淳溪,「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殺公雞、不殺母雞?」
「不知道。」卓淳溪回答。
「因為母雞說它不能死,它要留著生蛋,所以叫我殺公雞,听懂沒?」
「听懂什麼?」卓淳溪一頭霧水,不過歐陽叔叔能听得懂母雞說話,好厲害啊,不知道長大後他會不會和歐陽叔叔一樣厲害。
「意思是,在踫到危險時,女人會義無反顧地把男人推出去送死。」
「哦。」
見他似懂非懂,歐陽杞有說不出口的沮喪。算了,他听不懂哲理太深的話,他得用簡單粗暴的方式說服他,才能說得通。
歐陽杞指著另一個籠子。「看見這只公兔子了嗎?猜猜,它為什麼傷痕累累?」
卓淳溪說︰「因為它不乖?」
歐陽杞說︰「不對,是因為它不听媳婦的話,被媳婦打的。」
卓淳溪說︰「那就叫它娶個不凶的,像妹妹那樣,就不會挨打。」
「天下的媳婦一般黑,現在不凶,等到變成媳婦時就凶了。你看,為什麼有的鳥可以射下來,有的射不下來?」
卓淳溪說︰「有的飛得快,有的飛得慢?」
歐陽杞說︰「錯錯錯,因為有媳婦的,身體虧得比較厲害……」
听到最後一句,卓藺風嗆著了,咳個不停,這個歐陽杞……
「他不想淳哥哥有喜歡的人嗎?」
「嗯。」
「為什麼?」
「淳溪的母親愛上大皇兄,為他放棄一切,到頭來卻得不到專一與善終。」
敏敏直覺接話,「歐陽杞對淳哥哥的母親……」
卓藺風贊賞地覷她一眼,這小丫頭的心思還真敏銳,他微笑點頭。
這個答案讓她的心情更加沉重,感情這種事真為難人,歐陽杞的喜歡、皇上的喜歡……求而不得,苦了一生。
那他的喜歡呢?落在她身上嗎?
如果不是喜歡,不必冒險把她留在身邊,對吧?如果不是喜歡,不必為她籌劃、不必為她承擔,對吧?
可是他終究是皇上的親弟弟,不管是為手足親情、為鞏固權勢,或是為了其他因素,皇上早晚會逼著他迎一門好親,到時她該怎麼辦?
卓淳溪抱著甕,快步進了喜春院,一邊興奮地道︰「妹妹,你看這是什麼。」
「是酒嗎?」
「妹妹真聰明,是李尚書給我的。」
敏敏打開酒甕,湊近一聞,好香哦!是貢酒三步醉呢!只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李尚書給你酒,想做什麼?」
說到這個,卓淳溪咯咯咯地笑了。「他想讓我在三叔跟前說他女兒的好話。」
敏敏垂眉,她懂的,這麼好的女婿人選在跟前晃,京里有女兒的人家,誰不會想方設法使力氣?
「所以呢,你想幫李姑娘說好話嗎?」敏敏問。
「那個李姑娘雖然沖著我笑,可是她的笑容怎麼看怎麼假,她分明拿我當傻子哄,叔叔要是娶那種姑娘進門,我可就淒慘了。」
他皺起鼻子、可憐兮兮的模樣,看得落春幾個掩嘴笑不停。
卓藺風說過,大家都說淳哥哥傻,可他一顆心再通透不過,誰真心待他好,誰假意奉承,他看得一清二楚,果然真是如此。
「我見過李姑娘,長得挺美,听說琵琶彈得極好。」
「她哪里美啊,她連妹妹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就連落春、落夏、落秋、落冬都比她漂亮一百倍。」
「小少爺一句話可把我們全給夸進去了。」落秋笑道。
「不是夸,是真話,何況又不賣藝,彈一手好琵琶做啥?要我挑媳婦兒,絕對不挑會琴棋書畫的。」
「怎麼說?」
「要是高興彈琴、不高興也彈琴,我豈不是要被吵死了?而且那些說自己是才女的,一個個眼楮都長在這里呢!」他指指自己的頭頂。
他的話惹出一屋子嬌笑,他這可是把滿京城貴女全給批評進去了。
「那小少爺想娶個什麼樣兒的?」落春問。
「會做菜的,不罵我笨的,還要喜歡我的。」
「小少爺說的不就是歐陽公子嗎?」落秋此話一出,又惹出一陣清脆笑聲。
卓淳溪抓抓頭,可是歐陽叔叔不能當媳婦兒,怎麼辦?
看他皺緊眉頭,敏敏怕他鑽了牛角尖,連忙轉移話題,「淳哥哥帶酒過來,是要請我們喝嗎?」
「對啊對啊,你們都坐下來,陪我和妹妹喝酒。」
「行,小少爺等一下,落夏在廚房里做好菜呢,我們去端上來,今晚咱們好好樂一樂。」
不多久,美味佳肴端上了桌,而幾個落和卓淳溪一沾上酒,就像狐狸遇上甜葡萄,蜜蜂飛進夾竹桃,一個個都停不了嘴。
一杯接著一杯,怕慢一步就沒得喝似的,他們不曉得三步醉的後力有多強,這麼個喝法,肯定要醉到明天早上。
不過……醉就醉吧,反正又沒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兒得忙,敏敏決定放縱他們,只不過擔心他們空著肚子喝酒會把身子弄壞,她負責照顧大家。
她把他們的碗堆滿菜,三分醉的人好說話,她怎麼說,他們怎麼做,叫吃便吃、叫喝便喝,不多久功夫,盤子空了一大半。
落春一口氣把杯子里的酒喝完,滿足喟嘆。「這酒真好,得跟孫先生說說,把秘方買了,咱們也開間酒鋪子,以後要喝多少有多少。」
落夏拍拍落春醉態可掏的臉。「你不老說喝酒會亂性嗎,這會兒連酒鋪子都想開了?」落春媚眼含春地回道︰「是啊,我得去找個好男人亂一亂才成,否則會憋壞。」
鮮少說話的落冬,幾杯酒下肚話也多了起來,她醉眼迷離地說︰「有心無膽,沒出息。」
「誰說我沒膽,等著看!今晚我就搶個新郎來成親。」
「搶誰啊?」落秋湊過來問。
「搶……搶上官先生。」
落夏抱著酒壇戶笑個不停。「為什麼是上官先生?」
「他長得好看啊!」
「他那麼會做面具,誰曉得那張臉是真是假?」
「要不,搶狐王,生個小王子,呵呵,我立即從低階狐變成高階狐。」
幾個落一句對過一句,可是敏敏越听越不懂,「壺王」是什麼東西?「低階蝴」?「高階湖」?她們是醉胡涂了嗎?
卓淳溪最安靜,他沒有多余的心思聊天,只想抱著酒杯不放,結果頭一歪,他第一個醉倒。
可要不了多久,幾個落也醉得東倒西歪。
敏敏笑了笑,想著要不要先把卓淳溪送進屋里去,才想扶人,卻發現他的背凸起來,里頭好像藏了什麼東西。
是什麼?敏敏好奇一踫,軟軟的,好像……雞毛撢子?可是誰會把雞毛撢子藏在背後?她尋來一把剪刀,把他的衣服剪一個洞,倏地,她眼楮瞠大、嘴巴閉不起來,她被狠狠地驚嚇住了。
尖叫一聲,剪刀掉在地上。
淳哥哥衣服里頭的不是雞毛撢子,而是一條雪白的尾巴,很長、很蓬松、很漂亮,如果不是連在淳哥哥身上的話,她會想要模一模……
人怎麼會有尾巴?那是動物或妖怪才有的東西!
她用力推搡喝出八成醉的幾個落。「落春、落夏,你們快起來,你們看淳哥哥,他有尾巴!」
她嚇死了、嚇瘋了,她沒有這樣粗魯過,抓起她們的肩,亂搖一通。
落夏被她搖得呵呵大笑,「有什麼啊,尾巴哦?我也有啊!」說著,她撩起裙擺,露出一條褐色的尾巴。
落春扯著落夏的尾巴,笑道︰「我的更漂亮。」
「我的才漂亮!」落秋不甘落人後,撕開衣服,露出自己毛茸茸的尾巴。
敏敏用力揉著眼楮,把頭搖得像波浪鼓,她沒醉啊,她的酒還放在桌上,怎麼會看到……她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再用力閉上眼楮。
她告訴自己,是幻覺、是毛病,她肯定是聞到酒氣也醉了,只要她再張開眼,就會發現她看錯了。
用力吸幾口氣,她鼓足勇氣,張開眼。
可是……尾巴還在,它們翹得高高的,左右搖擺……大野高興的時候也會這樣,所以,全是真的?!
天啊,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妖怪村嗎?
她放聲尖叫,尖叫聲響徹雲霄,她低著頭往外快跑,拳頭握得緊緊的,她要找到卓藺風,他一定可以保護她……
落冬和落春卻相視一眼,咯咯笑著,姑娘好有趣哦……
王府里的人,旁的本事沒有,但听覺和咦覺是一流的,這樣出類拔萃的尖叫聲,自然會引起眾人注意,于是大家循著聲音往喜春院前進。
第一個進來的,是用風速狂飆的是卓藺風。
看見他,敏敏像看見救命浮木一般朝他快奔,一把投進他懷中,死命抱住他,打死不松手。
見她全身抖得厲害,他心急地問︰「怎麼了?」
她不敢抬頭,緊閉雙眼,把手往後指,泣不成聲地道︰「淳哥哥、落春、落夏……他們不是人……」她連牙齒都在發抖,一不小心咬到舌頭,痛得她眉頭皺得更緊了。
卓藺風隱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對著隨後跟來的上官麟和歐陽杞使眼色,兩人點點頭,進屋去處理那幾個醉鬼。
「乖,不怕。」
敏敏也想要不害怕,但是怎麼可能,天天相處的人居然不是人,這是多麼嚇人的事啊!
「到我屋里好嗎?」
敏敏抬起頭,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墜,可憐兮兮地說︰「我腿軟。」
卓藺風心疼地親親她的額頭,「沒關系,我抱你。」
打橫將她抱起,他臉色凝重,走回喜秋院,顏春、顏夏幾個在門口張望,看見王爺凝結的臭臉,一個個乖覺抽身。
「我去點安神香給姑娘壓驚。」顏春道。
「我去泡茶。」顏夏說。
「我去請大夫。」顏秋搶道。
幾個人溜得飛快,她們知道,事情大條了!
敏敏掛在卓藺風身上,無論如何都不肯下來。
實在不能怪她,任何人發現自己住在野獸窩里,都會嚇得魂不附體。
他一下一下輕拍著她的後背,企圖借由這個動作撫平她的恐懼。
能嗎?好像有幾分成效,聞到他身上的薄荷香,感受到他暖暖的掌心貼在背上,有他寬大的懷抱容納她的身量,恐懼慢慢蒸發中。
突地,敏敏想到一件事情不太對勁,當她告訴他淳哥哥等人不是人的時候,他完全沒有驚恐懷疑,而是忙著安撫她。
他為什麼不怕?為什麼他沒有抱著她進屋探個究竟?因為他早就知道他們不是人?因為他也……
猛然抬頭,杏眼直直對上他的眉目。
驚恐的她,試著在他的表情中找到左證,證明事情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
可是她又想到不需要湯藥的詭異療傷法,讓人不會感覺到疼痛的靈丹妙藥,曬月光,吃花瓣……事情一件件皆透著古怪。
好不容易壓下的恐懼又往上攀,她不知道該繼續窩他懷里,還是遠遠退開……
她的表情告訴卓藺風,她猜到了。
很尷尬,誰都不曉得該怎麼開這個口,最終還是他打破了沉默,「我們是狐族。」
敏敏倒抽一口氣,果然、果然、果然……
「不要害怕,我不會傷害你。」
她用力抑制發抖的唇齒,勉強問︰「狐族是指狐狸嗎?」
「對。」
「為、為什麼……你、你們混、混在人、人群里?」
她很怕他啊,可他還是忍不住把她往自己懷中帶,他舍不得她臉色慘白,更舍不得她發抖。
也許是過去的經驗很美好,她並沒有排斥他的懷抱。
發覺她身子軟軟地貼在自己懷中,他緊了雙臂,給她安全力量。
她不抖了,輕聲問︰「狐族是怎樣的族群?」
像說故事似的,他緩聲道︰「狐族和人類一樣,也分貴族或平民,只不過人類是以身分地位、權勢財力做為劃分,我們卻是以血脈做為分界。貴族一出生便是人形,唯有在心志放松的時候才會不小心露出狐狸尾巴。」
「比如喝酒?」她問。
卓藺風點點頭。「對,不過貴族在十八歲成年之後,就不會再出現這種狀況。」
「那平民呢?」
「平民出生時是以狐狸的形體出現,這是最危險的時候,它們會因為一身漂亮毛皮遭人類撲殺,會成為野獸的糧食,會墜入陷阱或死于饑餓……僅有三成能夠存活,幸好平民和貴族不同,它們的出生率很高,不然狐族不會有如此龐大的勢力。
「在經過百年修煉之後,平民會慢慢幻化為人形,但想要練到任何時候都不露出狐狸尾巴,至少得修煉三百年以上,落春她們只有兩百多年的修行,才會被你看見。」
「整個王府上下都是狐狸嗎?」
「對,以幕僚來說,有少數是貴族,其余者修煉至少都在五、六百年以上,二、三等的僕婦丫鬟小廝,至少有百年修煉,待修煉成人形之後,我們便混居在人群中,好進行更高的修煉。」
可他跟皇上是……難道她不是闖入狐狸窩,而是住在狐族國?或者說,其實她只是沒弄清楚,她也是只狐狸?
「那皇上也……」
「不,他是人。」
「可你是蜀王,皇上的親弟弟。」
「蜀王早在十七年前死亡。我化為他的形貌,用他的身分活下來。」
天曉得幻化成童形,說著童言童語,對他而言有多痛苦,但為了不泄露身分,他只能先裝傻,後裝清高,再裝冷漠。
至于容貌,他一天天、一月月地慢慢改變,隨著歲月,他變回自己的樣貌。
然這一切全賴先帝仁智,為避免奪嫡爭端,早早把未成年皇子往封地送,要不,在人人都多長出幾竅的後宮,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憋得下來。
「為什麼要冒充蜀王?」
「為了淳溪。淳溪的母親是狐族公主宋潔兒,原本狐族該由她來繼承大統……」
「女子繼承王位?」敏敏難掩驚訝。
「在狐族,沒有男尊女卑的觀念,只有強者為大,潔兒是個合格的領導者,可惜她遇見卓藺邯,她愛他勝于所有,決定放棄一切,嫁與人類。」
「與人類通婚,就不能繼承王位?」
「可以,貴族的壽命最長可以到兩千歲,人類不過短短數十年,成不成親、嫁娶幾十回,都不算個事兒。」
「既然如此,為什麼放棄一切?」
「因為她死了。」生命結束,一切便跟著結束。
「狐族不是可以活到兩千歲?」
「狐族與人類不同,不管男女,只要喜歡上、只要決定成親,便等同于立下誓約,他們會守著對方,再也看不上其他人,除非另一半死亡,而人類男子可以三妻四妾,還可以在外頭逢場作戲,卓藺邯便是這樣,潔兒對他從滿懷希望到失望,從爭執吵鬧到自怨自艾,不久後,一場疾病奪走她的性命,留下淳溪,在越王府里備受欺凌。」
敏敏明白,卓淳溪是繼承爵位的嫡子,可是他腦子不好,又沒有母親保護,遭受欺凌那是說得輕了,恐怕經過不少次性命之危,能夠平安長大,端賴天幸。
卓藺風細細觀察她的表情,見她還算能夠接受後,才又繼續說︰「淳溪並不是傻子,他只是還沒長大。人類的成長,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慢慢累積下來的,但狐族不一樣,我們是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長大。
「以貴族而言,出生兩年後,我們會迅速累積足夠的語言智能、行為能力,表現出來如同人類六、七歲的孩子,這樣的情形將維持到十八歲。因此以人類的眼光看來,兩歲時候的我們是天才,七、八歲漸覺平庸,而十幾歲的我們往往會被人當成傻瓜看待。
「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會不斷蓄積能量,直到年滿十八,遭遇天劫之後,將會一夜之間長大成人。之後,從十八歲到死亡前兩年,我們的樣貌會維持在二十歲左右,至于行為舉止,則和個性、經歷、修養有關,淳溪不會痴傻一輩子。」
「你為宋潔兒化身蜀王,是因為心悅于她?還是為了淳哥哥?」敏敏並未察覺自己的口氣帶著濃濃的酸味兒。
卓藺風失笑,模模她的頭,眼神寫著別胡思亂想。
她知道自己心胸狹隘了,羞赧了臉色,輕聲認錯,「對不起。」
他續道︰「當今狐王膝下有兩個孩子,一個是淳溪的母親,一個是淳溪的舅舅,淳溪舅舅天生殘疾,一只眼楮失明、一條腿不良于行,這對行動敏捷的狐狸來講並非好事。因此他很早便被排除繼承權,不過他有一子宋旭,年五十七,他是淳溪王位的競爭對手。」
「淳哥哥非要當狐王嗎?」
「未滿十八,淳溪還是個孩子,想不到那樣深遠,但潔兒臨終前要我們助淳溪坐上王位。潔兒是我的恩人,她托付之事,我定會竭盡全力為她辦到。」
「恩人?」
「我曾經跟你說過,出生時,我的腳有問題,狐醫說,我很可能無法行走,因而受父親不喜,母親為此與父親爭執不休,父親大怒,命人將我丟棄。我在人類當中生活了十八年,直到歷經天劫未死,才重返狐界。當時我處境艱困,若非潔兒鼎力相助,或許早在數百年前,我已經夭折。」
「宋潔兒也是歐陽公子的恩人?」
「不只歐陽杞,上官麟、司馬、司徒……我們這群人都受過公主大恩,在她臨終前,我們在她面前,立誓扶持淳溪登上王位。」
「既然狐王可以活很久,那個王位說不得還得等上千年,對不?」每場奪位之爭,往往是血流成河,枯骨成山,她不願意他卷入其中,至少能拖多久是多久。
「今年初狐王已現垂暮之相。」換言之,狐王頂多只剩一年多的壽命。
「淳哥哥老是說要找媳婦兒,是因為你想為他擴充勢力?」
「並不是,狐族與人類不同,要坐上王位,必須靠淳溪本身的實力,而非身邊勢力,在我們的世界,弱肉強食,若淳溪比不過宋旭,想要扶持他的人也會打退堂鼓。」
「所以要靠修煉?」
卓藺風頷首。「狐狸修煉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清風明月、修納吐息,像人類練武那般,我們在月亮下修煉,靠吃花瓣、吸納天地靈氣來提升自己,另一種是廣為人知的那一種。」
「狐狸精?從人類身上吸取精氣?」敏敏接話。
「對,前者耗時耗力,但內力精純,可以為人療傷。」
「就像你在谷底做的那樣?」
「嗯,後者速成,雖不能為人療傷,卻能保持高度的戰斗力,在稱帝稱王這條路上,淳溪很需要,這些年我一直在為淳溪尋人,一個可以為他抵擋天劫、助他功力大增的女人,但歐陽杞認為我們幾人合力,或許可以為淳溪化解天劫,而青樓女子眾多,淳溪可以在他們身上獲得功力。」
歐陽杞深信,倘若潔兒與卓藺邯只是關系,只是享受魚水之歡,她不會心碎而亡,他認定生為狐狸不能與人類談情說愛,那種不切實際又會引誘狐類沉淪的東西,萬萬不能輕易嘗試。
敏敏有幾分明白了,又問︰「歐陽杞害怕淳哥哥像他的母親一樣為情所傷,因而反對你的做法,那你為什麼不贊成歐陽杞的做法?」
「一來,我並不確定要合幾人之力才能夠化劫,二來,我想要尋找的那名女子並非普通人,她不但可以助淳溪抵擋天劫,助他修煉,且行房一回,增添十年功力,一夜春風、桃花數度,屆時宋旭不會是淳溪的對手。」
「天劫是什麼?」
「狐族每個人都會遭遇一場天劫,貴族在十八歲生日那天,而平民在一百八十歲那日,這天,我們會找個山洞躲起來,把威脅降到最低。所謂的天劫通常是雷擊,多數平民是雷鳴一響,而貴族則不一定,能挨得過的,就會長成真正的大人,不再痴呆憨傻,修煉將更上一層樓。」
「要是挨不過呢?」
「死亡。」
「當年你遭遇雷擊幾回?」
「十五。」
她狠狠倒抽了一口氣,一下就會要人命的,十五下……「當時你傷得很嚴重嗎?」
「對,差點兒死去,休養很久才能順利離開山洞。」
所有的事都弄清楚了,敏敏抬起頭,迎向他的目光。「為什麼之前不告訴我?你以為我很膽小嗎?」
「與膽小無關,只是這種事很難被相信的。」
「你好好說,我自然會相信呀。」
他不免莞爾,這種事要怎麼好好說?況且他那麼擔心她知道實情之後,會迫不及待離開他,他花了幾百年的時間才找到她,他不想再失去她。
「我想等你長大,大到可以承受這一切之後再說。」
「我可以承受的,我已經長大了,我馬上就要及笄了。」她反駁。
「意思是,知道真相後,你不怕我?不會想要離開我?」
恍然大悟,原來不是她害怕,而是他害怕她離開他呢!換言之,他也喜歡她,也想要留下她?
「怎麼不說話,你怕我嗎?」沉穩的他不穩重了,他急著要她的答案。
輕笑出聲,她為什麼要害怕一個護她寵她愛她、把她擺在心上的男子?她為什麼要害怕一個可以依賴、可以耍賴、以她為重的男子?
就因為非我族類?說穿了,很多時候,人類更可怕。
敏敏環住他的脖子,把他抱得很緊,這是她的答案。
卓藺風明白她的意思,不擔心了,他反手抱住她說︰「你的生辰是什麼時候?到時給你辦一場盛大的及笄禮。」
「明年三月……」她抱住他,自顧自說著想象中的及笄禮是什麼模樣。
但因為她太開心了,沒有察覺到他全身的肌肉突然變得緊繃,更不曉得他瞬間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