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關窗,在宮里的最後一晚,敏敏睡得格外安穩。
樹梢頭,黑影竄出,穿過窗子,來到床邊。
由上往下,他看著她沉靜溫柔的眉眼,她還是一樣的乖巧溫順、一樣的小心翼翼、一樣的飽嘗委屈。
伸出手指,輕輕描繪她的五官,他情不自禁地在她耳畔低語,「想我嗎?我想妳了。」
手落在她發間,慢慢地,冰涼的掌心貼上她額際,修長的指尖微抖,片刻,她的額頭、他的指間接合處,發出一圈淡淡的光暈。
卓藺風見著,心微喜。
他早在聞到她的氣息時就曉得是她,這個動作不過是再次確認。
找到她,他有說不出的激動、快樂,在無垠的歲月中,在漫漫人海里,在嚼碎過無數的寂寞之後,他終于找到了他的小米。
實在是太久了,久到她身上屬于他的氣息淡得幾乎聞不到,若非如此,他可以更快找到她,她也不至于辛苦這樣久。
他用最輕柔的動作將她抱坐起來,勾起她的下巴,慢慢朝她靠近,餃起她的唇,輕輕啄吻,一下接著一下,他品嘗著她的氣味,他在她唇間輾轉來回,他咬破她的唇,也咬破自己的,血珠子在兩人唇間匯集交融。
突地,空氣中傳來帶著清涼的薄荷香氣,將兩人環繞起來,這個香,香了她的夢境,讓她好夢無數。
在她身上種香,是他今晚的目的,目的達成,該離開了,但……舍不得呀,看著她的眉眼,看著她的輪廓,看著她恬靜的睡相,虛空的胸臆一下子被填滿,滿足在月復間上揚,控制不住,他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多冒險,但再危險,他還是想在她身邊躺下。
他躺下了,她像只懶貓,發現熱源,便一點一點朝他靠近,蹭了蹭。
對于她的靠近,他相當歡喜,他把她環在自己身邊,而她縴細的手臂,無意識地橫過他的腰,小小的頭顱貼上他的胸膛,白皙的腿跨過他的腿,直到她霸佔住他的身體。
敏敏滿足地輕喟一聲,像是終于找到了最溫暖、最舒服的窩巢。
卓藺風的手臂輕輕在空中劃出一個半圓,外面的聲音又透不進來了,而圈圈里面充斥著溫暖、溫馨,歲月靜好。
風雪漫天,小人兒蜷縮在破舊的床板上,小小的棉被裹住兩人。
妹妹發燒了,紅紅的小臉滾燙得厲害,她發抖得厲害,連床板都跟著抖動。
「哥哥,我冷。」
他解決不來這件事,只能用瘦瘦的手臂用力圈住她的身體。
他的心很痛,他想哭,卻哭不出淚水,他不停地親著妹妹的臉,不停地說︰「不怕、不怕,哥哥在。」
她不怕,只是難受,像被封在冰窖中。
「明天林嬸嬸說要給我們雞蛋,有雞蛋吃,妹妹就不生病了,好不好?」憨傻的他盼著天趕緊亮,太陽趕緊升起來,盼著雞蛋救妹妹一命。
迷迷糊糊間,她應了一聲,「好,小米不生病。」
他用力把兩管鼻水吸回去,堅定地說︰「哥哥會保護小米,小米不會死掉。」不會像爹、像娘那樣。
「哥哥,好渴……」
屋里沒有水,他怕她冷,不敢松手,可是妹妹渴呀。
他很慌,一雙黑靈靈的眼楮四處張望,突然他想到了什麼,揚起笑顏,他咬破手指,讓血流出來。
他把手指塞進妹妹的嘴里,看妹妹貪婪地吸吮著,他不由得笑彎了兩道眉毛。
那是第一次,他知道自己的血可以讓她不生病。
這個認知帶給他狂喜,從此他的妹妹不會生病,不會像爹娘那樣死去,不會離開他,他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
現在,她又在他懷里了,她不會生病,他不再痴傻,他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她不再只是空話,想到這里,他下意識地抱緊她。
他親親她柔軟的唇瓣,在她嘴邊輕聲道︰「不怕,以後有我。」
夜半,雖然姑娘說不必守夜,柔月還是不放心,到姑娘屋里巡視一回。
她看了眼床上,沒看見卓藺風,只看見熟睡的姑娘,她微微一哂,吹滅蠟燭,離開內室。
隔天醒來,敏敏發現自己的嘴唇破了個洞,嘴角微見血漬,她直覺伸出舌頭輕舌忝,那血……不腥,反而有股難以形容的……甜味?
離開皇宮,敏敏像只雀躍的鳥兒,外面的世界好美,外面的天空很藍,外面的空氣……她深吸一口氣,真香。
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但驥哥哥……
算了,不要多想,從現在到進關府,她還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她可以無拘無束、自在逍遙,未來再沒有這樣的機會,她必須盡情把握。
馬車行經大街,她打開車簾往外看,行色匆匆的路人、含著笑意的百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標及方向,生活充實而美滿。
她也想要這樣的人生,可以計劃些什麼,可以朝著目標奮力往前跑。
而且掙月兌了高大厚實的宮牆,生活也變得鮮活明媚,炸糕的甜香、餛飩的鮮香從鋪子里飄出來,小販的叫賣聲響亮又有活力……敏敏貪婪地看著眼前的一景一物,恨不得全把它們收進心底。
突地,哭聲傳來,她循著聲音調整視線,發現一名女子跪在街邊賣身葬父。
她難掩詫異,沒想到竟和話本子上描寫得一模一樣,原來傳奇、故事皆取材真實人生,而非全然幻想?
她突然有股沖動,她不想當個旁觀者,想加入這個世界,于是她吩咐道︰「停車。」
柔月迎上前問道︰「姑娘想做什麼?」
皇上一聲令下,柔月領著十幾名宮女隨她回將軍府伺候,只不過未來她是個小妾,不能帶下人進關府,規矩在那兒,便是皇上也不能擅改,因此等她進了關府後院,柔月等人便會回宮覆旨。
「我下車看看。」
敏敏不顧禮儀規矩,自顧自跳下馬車,反正她身分已定,名聲不再重要。
柔月愣愣地看著她往賣身葬父的女子身前跑去,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疾步跟了上去。
敏敏蹲,輕輕勾起那名女子的臉,著實驚艷。
這個女子雖然臉上沾著灰,依然漂亮得教人怦然心動,許是擔心美貌惹來麻煩,她始終低著頭。
「妳叫什麼名字?」敏敏一雙好奇的眼楮直盯著對方。
「小春。」
「家里沒人了嗎?」
小春點點頭,回道︰「爹過世後,家里就沒人了。」
「妳願意跟著我嗎?」她的身世讓敏敏感同身受,不由得心生憐惜。
小春抬眸,馬上回道︰「我願意。」
「那好,我把妳買下,等妳葬完父親,就到威遠將軍府找我,行不?」
「行。」小春朝她一笑。
只是淺淺的笑意,就讓敏敏感受到明媚春光。
敏敏伸手往荷包一探,這才想起阮囊羞澀。在宮里,只有旁人巴結她的分,哪有她討好別人的理兒?她從不打賞別人,身上自然不會帶錢。
她轉頭對柔月說︰「給我銀子吧,我想買下她。」
柔月多看了小春幾眼,回道︰「姑娘,來路不明的人還是別收在身邊得好。」
又不是荒年,哪就這麼剛好遇上,何況還有牙行呢,真要賣身,在那里才能尋到好人家,哪個傻子會在街上拋頭露面,尤其是她這副長相,肯定要招禍的。
她敢這麼做,莫非……是有人故意布置的?
敏敏哪里想得到這麼多,視線在柔月身上轉過,確定她不會出手相幫之後,垂眸嘆氣,她不該賭氣的。
她知道爹爹留給自己不少嫁妝,過去姑姑幫忙收著,之後許是交到皇後或某位嬪妃手中。照理說,那些東西該隨她出嫁,可是皇上卻刻意忽略這件事。
皇上許是想著,沒人沒錢、沒有身分的小妾,定會舉步維艱。他等著她知難而退,等著她後悔。
為表達自己的決心,她賭氣了,連宮里用的錦衣華服、頭面珠飾半件都不肯帶走,誰知,這會兒才明白,無銀無錢行路難。
敏敏指使不了柔月,只能任性犯倔,與宮女們僵持在街邊。
「姑娘,時辰不早,該回將軍府了。」柔月好聲好氣勸道。
「妳們先回去。」
哪能啊,姑娘要是蹭破一塊皮,皇上定會要她們吃不完兜著走,她們可是身負任務的,得在出嫁前這個月里,勸說姑娘返宮。
「姑娘,咱們的馬車停在中間,把路給擋住了。」
「妳們先走。」敏敏又說了一次,口氣多了幾分不耐。
柔月無奈,看看其他宮女,正猶豫著是不是該退讓兩分,讓姑娘把人買下時,一只大手橫在敏敏眼前,掌心上放著兩個五兩的銀錠子,緊接著溫潤的嗓音響起——
「夠嗎?」
敏敏的心狠狠一跳,她順著大手往上看,與卓藺風對上視線的瞬間,她再也忍不住笑開懷。
是他,真的是他!只要有他在,再大的難題都能解決。
她對他有著莫名的信任,看到他會莫名的狂喜,但是眼眶卻會酸酸的,不知道怎麼回事,每次看見他,都有流淚的沖動,就像狗看見肉會流口水,螞蟻看見糖會沖向前,純屬直覺反應。
她不理解自己的直覺,卻樂意接受這份直覺帶來的幸福愉悅。
「謝謝。」敏敏理直氣壯地收下他的銀錠子交給小春,問︰「夠嗎?」
「夠,謝謝姑娘、謝謝公子。」
小春用力磕頭,敏敏忍不住皺眉,急急扳住她的肩膀,不許她再磕頭。
「行了行了,我同妳說,這是蜀王,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以後妳跟著他,一定可以過上安穩日子。」
很好很好的人?她怎麼會知道?但不管她怎麼知道的,他都欣然接受這個評語。
「丫頭是妳買的,為什麼要跟著我?」卓藺風好笑地問。
「錢是你的。」
「我不缺丫頭,但……」他看一眼她身後使喚不動的宮女,笑道︰「妳缺。」
她失笑,對啊,她很缺,可是……她皺眉頭。
「怎麼,有問題?」
「听說當小妾是不可以帶丫頭進府的。」
她毫不遮掩,因為在後宮之中什麼都有可能缺,就是不缺背後話,他肯定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精彩絕倫」的故事。
卓藺風同意。「確實,要不讓她先跟著妳,等不能跟的時候,我再幫妳收留?」
她說得大方、他回得自然,好像堂堂大將軍之女淪為小妾很正常,沒什麼不可以。
他坦然的笑容里找不到鄙夷輕蔑,于是她也跟著笑了,因為他是第一個不批判她自甘下賤的人。
敏敏還沒想到要怎麼回他的話,就听見卓藺風問小春——
「穿著一身素服進將軍府不妥當,妳有其他衣裳嗎?」
四目相對間,小春低下頭,道︰「回大爺,小春沒有。」
得到滿意的答案,他對敏敏說︰「想必將軍府不會有小丫頭的衣服,要不要一起去逛逛,幫她置辦些衣飾?」
逛逛?天,她有多久沒逛大街了?心蠢蠢欲動,可她下意識地看一眼宮女們,面有難色。
她知道她們的工作不僅僅是服侍,也有監視,也有勸退,她們的月銀並不好賺,她從沒想過為難她們,但是她真的很想逛逛。
「妳才是主子,她們不是。」卓藺風替她的為難找到台階下。
對啊,她才是主子,又不是在後宮里,現在她最大,她想往東便往東、想往西便往西,身為奴婢,她們還能不遵命?就算皇上要責怪,也只能怪在她頭上。
想通了之後,敏敏微微一笑道︰「妳們先回將軍府,我晚些便回去。」
柔月有滿肚子的反對,可是當她看到王爺似笑非笑的表情時,時空好似瞬間凝住了。
沒有听見任何人說任何話,但她莫名其妙被說服了,莫名其妙地相信,姑娘跟王爺去走走逛逛是再正確不過的事。
她躬身為禮,道︰「奴婢先回將軍府。」
敏敏有些驚訝,柔月這會兒怎麼會這麼好說話?她再看向卓藺風,是因為他在,柔月敬畏他嗎?
他沒解釋,笑看著宮女們上車,笑看著車馬遠離,才問了一次,「逛逛?」
「我沒銀子。」敏敏鼓起腮幫子,憋住氣,強忍害羞,誰想得到堂堂將軍千金,竟會窮到這等田地?
從小到大衣食不缺,從沒弄懂銀子為啥可愛,才窮過這麼一回,她便清楚了解沒有錢寸步難行的道理。
他想也不想,從腰間解下荷包丟給她,她嚇一跳,直覺接住。
他看著她笑道︰「現在,妳有錢了。」
嚴格來說,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他對她而言,仍屬陌生,且正常女人都曉得陌生男子的銀子不能花用,可是面對他,她從來沒有正常過,所以她竟覺得他的荷包收得,他的錢花得,她不肯取用才是傷感情、殺風景的事兒。
她自信自得地晃了晃荷包,笑得極為開心。「有錢了,還等什麼!」
這是敏敏第一次挑布料。
過去宮里最好的布料,都會直接往留雲宮送,連挑都不必挑,吩咐裁了做新衣便是,所以看見這麼多不同布料,她好猶豫。
一下子覺得青色好,一下子覺得橘黃也不錯,孝期中穿紅色是過分了些,但粉色映肉,小春穿起來肯定很漂亮。
她拿起一匹又一匹的布,往小春身上比劃。
這是個無聊而枯燥的過程,若是幾個女人吱吱喳喳討論,或許還有幾分樂趣,可小春很明顯對這個活動感到無奈,而身為大男人的卓藺風肯定更……
哦、不對哦,他雖然沒有咧嘴大笑,但眉尾略略往下滑,嘴角微微往上勾,面容再柔和不過,這可是真真切切感到興味的表情。
他的眼光始終落在敏敏身上,她拿起這塊布、放下那塊布,在簡單的選擇中,過癮而開心。
而她的開心造就他的愜意,她的快樂勾起他的笑意,她再微小的動作,都可以牽動他的情緒。
一輛馬車停在布莊前,兩個工人來來回回地把布匹往里頭搬。
妹妹背著他,在馬車後頭站了很久,站這麼久肯定要腳酸的,可她沒抱怨一聲,只是睜著圓圓的大眼楮直勾勾地望著馬車上的布匹,有紅的、青的、紫的、花的……
兄妹倆身上的衣服陳舊,雖然洗得很干淨,但免不了有幾處補丁,窮人家都是這樣過日子的,可是小米已經十三歲,是開始懂得漂亮的年紀。
「小米,等哥哥長大給你買很多漂亮的布。」他說。
「好。」她笑著點頭。
「給你裁穿也穿不完的衣服。」
「好。」她的眼楮眯成兩條線。
「給你買一大堆戴不完的首飾。」
「好。」她再看一眼布匹,深吸氣,滿足地背著哥哥往前走,好像在短短的幾句話之後,那些衣服首飾都已經穿戴在她身上。
她從沒懷疑過哥哥的承諾,她崇拜哥哥、相信哥哥,即使這份相信完全沒有道理。
「妹妹還想要什麼?」
「想要很多雞腿。」
「好,哥哥給你買,還有呢?」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著,漂亮的臉上都掛著燦爛笑容。
在外人看起來,就是個瘸子傻瓜和笨妹妹的蠢對話,但這樣的對話讓兩人對未來的生活信心滿滿。
上前,卓藺風拿起一匹湛藍色綢緞在自己身上比劃,笑問道︰「好看嗎?」
敏敏認真地凝視著他,他的五官還是一樣再普通不過,卻莫名其妙地組合出一張再完美不過的臉龐,他一笑,猶如春風拂過,教人全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暢,讓她也忍不住跟著笑。
不過她可沒有被他的笑容給完全迷了心神,她拿起另一匹布說︰「紫色更適合你。」
「我沒有紫色長衫。」
她理所當然地回道︰「我給你做一件,袖口繡上新梅。」
新梅?女人用的圖案?穿起來肯定奇怪,但他點頭回答,「一言為定。」
她也點點頭道︰「一言為定。」
他笑、她也笑,他點頭、她也點頭,他揚眉、她也揚眉,她沒有刻意模仿他的動作,她只是被他的情緒感染,只是……太快樂。
他們大概把半間鋪子都給買下了,直到離開布莊,敏敏都還沒搞清楚,小小的荷包里面為什麼會有用不完的錢,但她也懶得多想這種小事,買完線和布,他們繼續逛街。
她對金銀飾物、玉器寶石並不感興趣,但他在身邊,她卻覺得有趣極了。
「挑選玉石,首重是通透,最好的翡翠是玻璃種,通透程度十分高,再者要選色澤均勻的……」
她不知道光是玉石就有這麼大的學問,他們一件件挑、一件件選,他細細為她分析好壞,他是她見過最有耐性的男人。
大鋪子、小店面,連攤販都看,他們在大街上消磨了大半天後,擇了一間飯館坐下來。卓藺風一開口就要雞腿、要很多肉,一大盤一大盤的,擺滿桌面。
可他自己卻只吃一點果子和菜蔬,敏敏也和他差不多,喂小鳥似的,每盤嘗過一、兩口就不動了。
「為什麼不吃?」他問。
「難吃。」
「你偏食?」
在宮里備受寵愛的她,嘴巴被養得很刁,這習慣在貴女間是很普通的事,卻讓他非常認真地憂愁了。
「嗯嗯,我的舌頭太挑剔。」她也老實承認。
「這可怎麼辦才好?」關家後院不會給姨娘太多禮遇,這會兒他已經急著琢磨日後該怎麼給她添菜。
「沒事,少吃幾口,餓不著。」東邊挑兩筷、西邊挑兩筷,肚子也塞得七七八八,哪真能餓著?她不曉得他愁的是未來,不是現在。
他越想越擔心,望著她,眉心都皺出了川字。
見他這樣,她忍不住笑出聲,「真沒事的,京城貴女哪個沒有挑食毛病,你見過誰餓著了嗎?」
卓藺風失笑,這點他無法解釋。
小春的目光在卓藺風和敏敏之間流轉,她其實看得出來,主子爺對姑娘很不一般,這是好事啊,爺身邊早該有個貼心人。
小春夾起一只雞腿,心滿意足地啃著,這麼好吃的東西,又不必親自去毛放血,不多吃一點,怎麼對得起自己?
有兩只鴿子,不知道從哪里飛進來的,一公一母,雄的飛到哪兒,雌的就跟在後頭,感情好到令人羨慕。
它們一大清早就飛來了,敏敏不好意思佔為己有,但它們徑自在她的書案上待著,趕也趕不走,敏敏看書的時候,它們會貼到她手背旁,歪著小腦袋輕輕蹭著,很討喜。
見它們這樣,敏敏問︰「你們想跟著我嗎?」
鴿子哪里听得懂人話,但它們發出咕嚕咕嚕的叫聲,好像在響應一般。
于是小春用棉布縫了個窩巢擺在桌案上,才剛擺好,它們就一前一後窩進去了。
敏敏把饅頭捏碎放在掌心,兩顆小頭顱一點一點地在她手上搶食,可愛的模樣讓她笑個不停。
「公的叫灰灰,母的叫小小吧。」
名字定下,它們成了自己人,大野不在,灰灰、小小取代大野,驅逐她的寂寞。
但中午才搬家定居,下午灰灰就飛得不見蹤影,小小倒也乖巧,滿院子飛飛跳跳,始終沒有離去。
不多久灰灰回來,它停在敏敏膝上,紅色的爪子綁了個小竹筒,敏敏疑惑地拿起來打開,從里面抽出紙條——
有事,讓它來信。風
風?是他?敏敏把信箋壓平,夾在書冊內,滿臉滿眼都是笑意。
昨天卓藺風說要送她禮物,所以早上一起床,她就翹首盼望,等著禮物上門,還讓小春到前頭問過好幾回,誰想得到禮物會自己飛進家門。
她不是貪心的女人,她收過更好更昂貴的禮物,但這是她收過最合心意的禮物。
確知它們是屬于她的,她高興得連晚上也睡不著覺,都已經歇下了,還三番兩次下床,確定它們沒有飛走。
第六次下床,她趴到桌邊看著它們,用手指輕輕順著它們的羽毛,止都止不住笑臉張揚。
可沒料到,窗戶突然被打開來,她嚇了一跳,猛然抬頭——
是卓藺風!
他有些尷尬,而她應該害羞的,更正常的反應是放聲大喊,但是必須再強調一次,遇見他,她從來沒有正常過。
她跑到窗邊,推開窗戶,半個身子探到窗外,轉頭左右看了看,手指放在唇邊,悄聲道︰「吁,小聲點,快點進來。」
她的反應讓卓藺風不免失笑。
他的年紀很大,非常非常大,用歷盡滄桑來形容都不為過,但這會兒,他竟像個情竇初開的小伙子,臉紅紅、脖子紅紅,連耳垂也紅得不象話。
他有很好的輕功,跳進屋內時,卻笨拙地掃到椅子,帶出了聲響。
倒抽口氣,敏敏一把拉起他,飛快地把窗戶關上、吹熄蠟燭,再將他推上床,自己也跟著跳上床,再拉起棉被把兩人蓋妥。
果然沒多久,外頭傳來柔月的問話,「姑娘,怎麼啦?」
「沒事,我剛踫到椅子了。下去吧,我要睡了。」
「姑娘要喝茶嗎?奴婢進去伺候。」柔月又說。
「不必不必,我累慘了,別進來吵我。」
柔月的腳步定在門邊,猶豫片刻後應道︰「是,姑娘。」
敏敏屏住呼吸側耳傾听,直到腳步聲遠離,她才放松下來。
拉開棉被,透過月光,她對上了他的視線。
突然,她抑制不住地笑了起來,笑得全身發抖,笑得抱著肚子蜷縮成團。
她不知道自己笑起來會有什麼不同,但卓藺風知道,她一笑,情緒波動,身上的薄荷香氣會越來越濃郁。
那是他的氣味,現在,也是她的。
卓藺風拉開棉被,身子往上挪動幾寸,和她並肩躺著。
他在等她問「為什麼這麼晚你還會過來」,他在等她說「你這樣罔顧禮法,會毀壞我的名聲」,可是她開口說的話,卻讓他有些意外——
「謝謝你,我很喜歡灰灰和小小。」
那是她替它們取的名字?揚眉淺笑,他道︰「怎沒讓它們送信給我?」
「你說有事讓它們來信,我又沒事。」她也想啊,可紙箋上光寫謝謝兩個字有點奇怪,她只好絞盡腦汁企圖擠出一件事情來寫,但就是想不出來。
「沒事也可以讓它們送信。」卓藺風好笑地道。
「沒事也行?」
「沒事也行。」
「那它們可要累壞了。」她有滿肚子無關緊要的廢話想說呢。
「有很多話想講的話,直接叫我過來。」
他可是蜀王,她直接叫他過來這樣好嗎?「不怕煩嗎?」
「不怕。」
「可是內宅女子除了抱怨生活不順,沒什麼新鮮話可說。」
「想抱怨就抱怨,我不一定要听新鮮話。」
「所以……我現在可以說?」
「可以。」
他真是個好人啊!
敏敏開口了,從爹娘開始說起,說到姑姑、說到後宮,說到她痛心疾首的那一年,說驥哥哥的偏疼,說大野的陪伴……
「你說,人怎麼可以說變就變呢?」她真以為驥哥哥比誰都喜歡自己的呀。
「關驥不是變,他只是身不由己。」
「我不懂。」
「男人一旦真心愛上女人,便舍不得她委屈,便想把所有最好的都捧到她跟前。」卓藺風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她,和他一樣,他也不舍得她委屈,也想把最好的捧到她跟前。
「因為我成為薛虹茜的委屈,驥哥哥便想盡辦法要擺月兌我?」
「沒有這麼殘忍,他只是找不到兩全其美的辦法。」
「說到底,你也覺得錯的是我?」
「你和他一樣,也是身不由己。」
敏敏一窒,如此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卻完完全全道盡了她的委屈。
都說她下賤、說她自甘墮落,後宮嬪妃嘲笑她,京城貴女看不起她,驥哥哥憎惡她,所有人看著她的目光都充滿鄙夷,卻沒有一個人看見她的身不由己,可他竟然明白?
酸了鼻翼、酸了心,她輕輕說了一聲,「謝謝你。」
他模了模她的頭。「一切都會好轉的。」這是保證,也是承諾。
她不確定是不是真能如他所說的這樣,但她確定,如果最後的這一個月可以天天看見他、天天听見他,那麼她可以收留很多的幸福,足供未來回憶。
她不停地說著話,講到將近丑末才入睡。
卓藺風貪看著她的睡顏,待到天明,才起身下床,他走到桌邊,模模灰灰和小小,低聲道︰「好好陪伴她。」
小小的鴿子竟像听得懂人話,咕嚕咕嚕地回應。
敏敏真的沒想過光是提筆寫信就可以讓人這樣快樂——
……我躲在床底下,柔月她們四處找不到人,急得要回宮復命……
如果一個人的一輩子要調皮搗蛋幾次是有定數的,她大概把這輩子的額度全用在這個月了。
她每天都惹一點事,把宮女們急得團團轉,好幾次都差點報進宮里了,偏偏她是主子,誰也不敢抱怨。
說真話,她從來沒有活得這樣恣意過,從來不曉得隨心所欲的自由,可以讓人如此歡喜。
更好的是,她可以把這些事一一寫給卓藺風,而他覺得她寫得不夠清楚,晚上還要到床邊再听她講一遍。
所以她錯了,取代大野的不是小小、灰灰,而是卓藺風。
敏敏捧著臉,看著桌上的幾道菜,舉箸初嘗,笑意盈面。「你有個天底下最好的廚子。」
「如果歐陽知道你這樣形容他……」
「會很得意?」她搶著接話。
「不對,他會很生氣。」歐陽有一手好廚藝,卻痛恨被人稱作廚子。
「為什麼?」
「你可以喊他名士、書生,或者紈褲,但萬萬不能稱他廚子。」
「他是男的?」還是會念書、身分高尚的男子?敏敏訝異不已。
她對卓藺風的認識是從歐陽起的頭,然後她知道他的蜀王府很大、很漂亮,有春夏秋冬四個院子,每個院子都各具特色,她知道他吃素,菜蔬果實之外,他還喜歡吃花。
真厲害,她當真不曉得花也能吃,難怪他一身仙氣,不似凡夫俗子。
對了,他最喜歡的活動是在月光下練功。
「為什麼是月光下,而不是日光?」敏敏問。
「因為月光柔和,不會曬傷。」
哈,這麼簡單的答案,她竟然用這麼認真嚴肅的口氣追問,她真傻,不過她不介意在他面前發傻。「我也可以練功嗎?」
「可以。」
「練完也會像一你一樣,通體舒暢嗎?」
「想試試?」他支著下巴問。
「嗯。」
「好,先吃飽。」卓藺風替她夾了一只雞腿。
吃飽後,他很樂意帶她飛到屋頂上曬月光,讓她享受何謂氣血流通、全身舒暢的感覺。
她不懂他為什麼老愛喂她吃雞腿,雖然除了在飯館的那次之外,他每次帶來的雞腿都分外美味。
她咬了一口雞腿,細細嚼著,看著他的臉,胃口大開。
食不語是基本規矩,可在他面前,她不需要遵守任何規矩,所以她又問︰「王爺,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不是對你好,是對我自己好。」
「為什麼?」
「因為和你在一起,我很快樂。」
因為你笑,我便快樂,因為你得意,我便快樂,因為你帶笑的眼楮,總是令我快樂……這些話他雖然沒說出口,但都是最真誠的。
她笑得眉彎彎、眼眯眯,滿臉得意。「謝謝,你彌補了我可憐的自尊心,我還以為我很討人厭呢。」
「你不必討每個人歡喜,你只需要讓在乎的人喜歡就行。」
她是這麼想的呀,所以不在乎嬪妃宮人,只介意驥哥哥的心思,可到頭來才發現,討人喜歡是門技術活兒,而她的本事顯然太低。
不過沒關系,現在她想換個對象了。
「王爺,我想問……」
一雙筷子用門牙咬著,這是沒家教的動作,但她睜著大眼楮望著他,他看不見她的失禮,只瞧見她的可愛。
「問吧。」
「你是不是……喜歡我?」話一出口,敏敏的俏臉瞬間漲得通紅,但她強迫自己不準低頭,她要把他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再不要理解錯了心意。
他遲疑片刻,回道︰「是。」
她又憋了半天,才終于把話給擠出來,「那我可不可以不嫁給驥哥哥,嫁給你?」
這次卓藺風沒有遲疑,直接回道︰「不可以。」
瞬間,笑容凝在嘴角,她突然好想哭,他方才說喜歡她,只是隨口說說的嗎?
可是理智又告訴她,當然不可以,是聖旨又不是廢紙,哪是她想嫁誰就嫁誰的,何況他都知道她的身不由己,怎會不理解皇上的心思?她哪有那麼了不起,能讓天底下最尊貴的兩個人因她而鬩牆?
理智分析得很好,只是情感上很難不受傷,心好像裂出一道傷口般的疼著。
卓藺風試著要解釋,她卻急急忙忙朝他揮揮手。「別介意,只是玩笑話,你千萬別當真,我可是一門心思想嫁給驥哥哥的呢!」說完,她咬下一口雞腿,再一口、再一口,把小小的嘴巴塞得滿滿的。
瞧,她笑得多可愛啊,可是他在她眼底看見心酸,讓他的心也跟著酸了。
這一晚,他們還是聊到丑時末,卓藺風才依依不舍離開。
這一晚,他特地帶她飛上屋頂曬月亮,告訴她練功的好處有多少。
這一晚,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
但是在他離開後,敏敏張開眼楮,緩緩地吐了口氣。
原來喜歡和成親是兩碼子事,不可以混為一談,唉……她怎麼老是弄錯呢?
卓藺風離開時,小春守在屋外,她向來不多話的,但今晚忍不住了,她跟在主子爺身後,低聲問︰「為什麼不能娶?主子爺明明很喜歡姑娘。」
他沒回答,而是反問︰「從關驥手里搶人,和從皇上眼皮子底下搶人,哪個容易些?」自找到敏敏之後,他就調查了和章家有關的一切,皇上的念頭、皇後的心思、嬪妃的籌謀……巨細靡遺。
確定來龍去脈後,他細細盤算過,敏敏若要全身而退,必須進關府一趟。
王爺的話讓一夜愁眉的小春樂了,原來主子爺早有打算,只要主子肯動作,姑娘還有啥好發愁的?
听說關驥是個正人君子,既然不樂意姑娘嫁進關府,恐怕不會踫姑娘一根手指,那麼相較起來,進關府確實比留在後宮那個龍潭虎穴來得好。
她急著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姑娘,可是才剛轉身,連腳步都尚未跨出去,就听見主子淡淡的吩咐——
「別告訴敏敏。」
小春急急忙忙轉回身,才想問問為什麼,可是哪還有主子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