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低身子,
我放開你,
不敢上前抱住你,
怕嚇到你,
卻執意以高大的身影將你困住。
他出去了……他走了……
這不就是她要求的嗎?但為什麼心痛的居然還是她呢?
不公平啊!情空洞的眼盯著天花板,好像想看穿一個洞,直透雲霄、直達天庭。
老天爺啊!你听見了嗎?不公平啊!
太多的悲,太長的恨,太濃的欲哭無淚……如果現在有人問她對西村難和有什麼感覺,她是一個字都答不出來吧!
她應該記得、應該想的,是他如何威脅她成為他的奴隸,是他如何強奪了她的清白,是他如何狠狠的傷害了她,是他如何破壞了她期待的婚禮。
可是,另一方面,她卻也很清楚地記得他與她同賞夜櫻的情景,共處溫室中泡溫泉的激 情,以及他為了阻止婚禮所說的激動言詞——
不,你不會是石黑那小子的——
說你是我的!
你不應該是他的新娘,應該是我的!我的——
停——不要再想了!
呵呵……
「呵呵……」
她真的笑了,笑得又開心又憤怒、又感傷又崩潰。
如果人沒了七情六欲那該有多好,她就不會因為「思考」這種本能行為而痛苦——不!是連痛苦都沒有了……
「沒有了……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
「沒有了……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
像是CD壞了一樣,情怎麼說都是這句話。
醫生認為她的精神受不了太大的壓力而崩潰了。
「她瘋了?!」听到醫院的轉告,率先驚呼的不是別人,正是孟楓美。
她一臉忍不住害怕的嫌惡,讓站在一旁的西村難和看得額綻青筋,得不斷強忍著把拳頭揮過去的沖動。
「哎呀!這可怎麼辦是好?西村家可是再也禁不住任何丑聞的!」
什麼?西村難和難以置信地看向孟楓美的一臉鄙夷。情是她的女兒不是嗎?這個女人怎麼說得出這麼冷血的話?
「我看得盡快找個妥當地方安置這個孩子,秘密的,免得壞了西村家的名譽。」
孟楓美說著,一邊納悶大家為什麼這樣看著她。
奇怪,她說錯什麼話了嗎?為什麼老爺、弘子夫人、西村兄弟都這樣看著她呢?
「老爺?」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了什麼,孟楓美慌慌張張地看向西村靖求救,因此沒注意到起身欲揍人的西村難和,是在兄長以眼神暗示之下才勉強按捺下來,決定靜觀其變。
西村靖面無表情的站起來,朝妻子微微點個頭示意,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
「老爺?」這代表什麼?孟楓美嚇得想追出去,卻被弘子夫人淡淡的柔音給留下。
「楓子,這三日內你把東西收一收,搬出去吧!」
什麼?孟楓美回頭瞪人——那個永遠都病弱單薄、足不出戶的女人。
「弘子夫人,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請你搬出西村家,楓子。」弘子夫人的聲音輕輕的,卻有著一股非常冷峻的寒氣。
孟楓美這才明白西村兩兄弟的氣勢是從哪里遺傳來的。
「你對待情的心態及作法實在是太令人心寒了!你對待自己的女兒都這麼殘忍了,真不敢想象你是用什麼樣的心態來看待我們的。情是一個多麼優秀的好孩子,你難道不知道嗎?我……」
一股氣憤的哽咽陡然哽在弘子夫人的喉嚨間,西村京極急忙趨前扶住母親,幫她撫背順氣。
「總而言之,」弘子夫人好不容易才恢復平靜。「你不要情這個女兒,我要!」
「你——我、我才是情的媽媽呢!」孟楓美笨拙地試著抗議,「她是我生的!」
「你像嗎?」西村難和冷冷的一句話,就令她無法招架。
「你們不能這樣趕我走……對!我也算是老爺光明正大迎回來的,你們統統都沒有那個資格趕我走!」
對啊!西村靖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呢!孟楓美安慰著自己,靠著這一點來為自己壯膽。
哪知道她的話竟引起西村家兩兄弟低低的恥笑聲。
「有什麼好笑的?」又氣又疑的孟楓美再也顧不得什麼優雅美麗的形象,咆哮得比誰都還要大聲。
「如果當初不是我點頭,你以為你進得了西村家的大門嗎?」弘子夫人的語氣非常平靜,卻是字字鏗鏘有力。「傻啊!楓子,你以為沒有經過我的肯首,老爺敢迎你入門嗎?這幾年來,若不是老爺瞧我喜愛情那個孩子,愛屋及烏,他還會留你下來嗎?你這種女人算得了什麼?老爺隨時都可以找個更年輕貌美的來取代。是你對待自己的女兒太冷血無情,是你的態度太無禮、太得寸進尺!我,西村弘子是不打算再容忍你了!」
情被接回了西村家。
「沒有了……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
「情,我們回家了。」
是西村難和去接她的,一路上,他緊緊抱著她,他的心情是擔心的、憂慮的。
情則始終靜靜的,沒有反抗也沒有掙扎,只是不停重復著這句話。
這讓西村難和的一顆心懸得高高的,煩惱著在她這種平靜的態度之下,不知道隱含了多少風暴。
「沒有了……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
「現在說會不會太遲?」西村難和輕輕地在她的額心印下一吻。「我想我是愛你的,從你十六歲開始。你剛來的時候,當你美麗的眼楮帶著傲氣與袖手旁觀的冷靜看著我的時候,我就……」
他就萬劫不復了啊!他怎麼也沒想到,那麼美麗的眼楮如今卻空洞得令他難以呼吸。
「沒有了……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
像是沒有听見他所說的話,情只是單調地一再重復著這句話,好像這是一種咒語,一種令她心安的咒語。
在返家的一路上,西村難和始終抱著她跟她說話,一句又一句,不歇也不停,全都是泉涌而出的綿綿情意,但是遲來的情話卻再也灌不入她的耳中。
「沒有了……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
「情!」一見到她蒼白呆滯的模樣,弘子夫人忍不住當場痛哭流涕。
這似乎刺激到情精神狀態的某一點,她突然停下了喃喃不休的自言自語,也跟著弘子夫人開始嚎啕——
「啊——啊——啊啊啊啊——」
那種仿如小動物受了傷般不停慘痛的叫聲,就像是要將她這幾年來所受到的羞辱、委屈、悲傷、憤恨全數的吶喊出來。原本低嘎的啞聲突然清晰起來,傳遍了西村宅邸。
西村難和緊緊地握著拳頭。如果可以,他真想用力踢自己的屁|股一腳!
很慢、很慢的,情總算日復一日地沉靜了下來,她不再尖叫也不再重復著那些話語,卻像是精神恍惚,終日消沉地不發一語。
但情況在這一日有了轉機。
「夫人,石黑家的少爺來訪。」
「快請他進來。」弘子夫人抹去眼角的淚光吩咐道。
自從婚禮舉行不成,石黑賢一仍然不改要娶情的意願,所以,重面子的石黑家就強硬地把他給軟禁起來。
「情!」石黑賢一是用跑的,響亮的腳步聲在木制回廊上顯得格外刺耳。
「好久不見了,孩子。」弘子夫人看著那張消瘦疲倦、卻格外朝氣蓬勃的石黑賢一的臉,發現他已褪去了一些養尊處優的稚氣,多了好些堅毅的志氣。
「是好久不見了,弘子夫人。」石黑賢一也對情的情況略聞一二,所以不敢直接的、沖動的上前抱住她,只敢在她對面盤腿坐下,咧開笑臉對著她揮手。
令西村難和震驚的是,情竟然像是從恍惚不理人的狀況中清醒了,她略微沉思,竟然亮出一張笑顏,有些遲緩的也跟著舉手揮動。
「情,你最近好嗎?」石黑賢一手揮得更勤快、更開心了。「我陪你玩好嗎?」
「呵呵!」沒有任何具體的回答,但是,情卻開心地微笑了。
那抹笑容讓弘子夫人的精神為之一振,卻讓西村難和的心情為之一黯。
是啊!她非但沒有這麼開心地面對過他,恐怕永遠也不會這麼開心地面對他了……
他帶給她的,不都是最沉、最痛的傷害嗎?
那他想要說服她、說服別人、甚至是說服自己愛她的表現……其實會不會沒有人相信啊!
愛……
西村難和苦澀地看著情,看著她愈發燦爛的笑容,他的心好難受。
咬咬牙,他踩著重重的步伐離去。離開……似乎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好事吧!
弘子夫人默默的看著自己的兒子離開,卻不打算出聲叫喚,她多少知道了點自己兒子究竟做了什麼好事。
這種良心上的折磨,對他已經是夠輕微的處罰了。
「家里的人不反對你來嗎?孩子。」
隨著石黑賢一愈見頻繁的拜訪次數,弘子夫人不禁為他擔心起來。
「我听說你跟石黑先生有些意見不合?」她試探的問。
正確的說法應該是鬧翻了!
正在露天木廊上盤坐,一邊享受著溫暖的日光,一邊很有耐心陪著情說話的石黑賢一聞言似乎有點怔住,隨即不在乎地咧嘴笑笑。
「管他呢!反正我昨天就被人踢出來了,我老爸再不爽,也不干我的事了!」
那口吻青春叛逆卻又堅決萬分,石黑賢一玩笑似地輕輕捏著情的臉頰,她卻像個嬰兒般不高興地咿咿唔唔叫著,拉起他的手就啃。
「什麼?你是說你……」他被石黑家給……弘子夫人震驚地看著石黑賢一。
他卻無怨無悔地一笑,轉過身跟情繼續玩,一面不忘對弘子夫人報備,「請您放心吧!我手頭還有一點錢,也跑去跟死黨擠在他們的宿舍里睡,而且,我已經在快餐店找到了一份兼差,過幾天就要去上班了。」
石黑哥哥怎麼還沒有來陪她玩呢?
因為身心受到太大的刺激、創傷,情整個人仿佛倒退到幼兒時期,這樣的她現在最期待的就是那個笑咪咪的大哥哥每天都來陪她玩。
那他今天為什麼還沒來呢?
情蹲在庭園的人工小橋流水旁,雙眼骨碌碌的盯著池水直瞧,一頭青絲扎成兩條長長粗粗的辮子,看起來好小、好可愛,令西村難和益發為她心動。
「情……」他站在她身後幾步遠,並注意著她的反應。
「啊!」一看見來人不是笑咪咪的石黑賢一,情嚇得立刻跳起來,轉身就想跑,卻一個重心不穩,被自己的腳絆到!
「小心!」
若不是西村難和眼捷手快,及時地拉了她一把,她恐怕已經跌落池中。
「情。」他柔柔的喚著她,渴盼的喚著她——這個怕是會糾纏他身心一生的名字。
她卻一臉警覺的瞪著他,一臉懼怕的瞪著他。
「你在做什麼呢?」
蹲低身子,他放開她,不敢上前抱住她,怕嚇到她,卻以高大的身形困住她。
「你在玩嗎?在玩什麼呢?我可以陪你玩嗎?」
對他接二連三的詢問,她都很不給面子的用力且死命地搖頭。
「情……」她就連忘了他時也在害怕他嗎?西村難和被這假設的想法戳刺得渾身傷痕累累。
傷痛地合上眼,他有一種心跳將要停止般的窒息感。
他……這個讓她好害怕的大哥哥,為什麼好像快哭出來了呢?咬了咬下唇,情偷偷地靠近他一點點,再一點點。
可以了嗎?現在她……好像沒那麼怕他了。
「大哥哥……」她鼓足勇氣說︰「情很無聊,不想待在家里,你帶情出去玩好不好?」
「好!」西村難和雙眸發亮,沒有以往的銳利懾人,而是一股柔和。如果當場有第三個人看見,肯定會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所有在西村家工作的下人,都吃驚地看著西村二少笑得像個小白痴一樣,帶著情出門。
「哇!」
喪失記憶後,情就沒有踏出家門過一步,此刻正拼命轉著眼珠子骨碌碌的看著。
「走吧!」等司機把車子開來,西村難和打開車門,催促著好奇寶寶。
一整個下午,他們玩得非常開心。
他們坐在原宿的街頭,欣賞著來來往往、打扮得新潮古怪的酷哥辣妹,當一個染綠雞窩頭的家伙從他們的面前走過去時,情的眼楮瞪得圓圓的;好幾個上黑人妝的小辣妹「隆重登場」時,她那雙眼珠子更是瞧得都快掉出來了。
他們也去逛百貨公司,但她卻對昂貴的名牌興致缺缺。
「它們不好看!」她評論道。
西村難和只好打消買禮物送給她的念頭,改而帶她去咖啡廳,一客香蕉船聖代就足以讓她吃得開懷又盡興……
這就是他們的第一次約會。
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
從此以後,西村難和就格外注意石黑賢一正好哪天沒空前來,接獲管家的通知後,他會不顧一切的撥空趕回來陪情。
「我們今天也出去玩好不好?」情興高采烈的提議,「用走的,不是用車子載的,好不好、好不好?」
「好。」西村難和是點了頭,但不放心地又吩咐道︰「多加一件外套,最近天氣開始冷了。」
「嗯!」情忽地看向坐在一旁的弘子夫人,「媽媽要不要一起去?」自從喪失記憶後,她很自然的這麼喚著弘子夫人。
「不,情去玩就好。」弘子夫人喚來女佣帶她去換外出服,溫柔地目送她蹦蹦跳跳的離去。
「她最近終于長了點肉,臉蛋紅通通的,人看起來也比以往活潑多了。」她中肯的評論道,繼而看向自己的次子,「難和,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什麼‘什麼打算’?」西村難和假裝沒听懂,銳眸一斂,模稜兩可的打起迷糊仗。
這樣嗎?弘子夫人不以為忤的笑道︰「賢一告訴我,等他大學畢業了,就會立刻把他的新娘娶回去……」
「想都別想!」西村難和立即不高興地反駁,「等他真的養得起自己再說!」
「為什麼不能?」弘子夫人存心和兒子杠上,「你爸爸認定他是個很有志氣的人才,也許會資助賢一自行創業也說不一定。」
「還是不行!」西村難和立即提出另一項反駁,「情現在是個非常脆弱且依賴人的人,創業肯定會忙得沒日沒夜,到時他哪有空照顧情?」
「可是……」
「說什麼都不行!」
「我從來都不知道你這麼愛護她,兒子。」
看著母親意味深長的神態,西村難和這才猛然領悟自己被反將了一軍,尷尬又不悅地抿緊了唇。
「我來了!」外出的穿著打扮完畢,情興匆匆地跑了過來。
西村難和掉頭就想走,或者是逃……
「難和,」弘子夫人輕輕喊著,迫使他不得不回頭。「有些事情,你應該好好想想了。」
應該好好想想了……西村難和的唇線抿出深思的紋路,然後頭也不回的邁開步伐。
「等等!等一下……等……」情在後頭小跑步地追得很辛苦,沒三兩下就氣喘吁吁。‘等一下嘛!」
「對不起!」西村難和突然回過神,趕快停下「一路往前沖」的步伐。
「嗯……」好不容易順過氣來,情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說︰「沒關系,情不怪你,你不是故意的嘛!對不對?」
「對……」他看著她善解人意的模樣、一股積壓已久的愧疚感再也無法壓抑,也顧不了她可能會害怕或不高興,猿臂一伸就用力摟她入懷。「你真的能明白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他的歉意恐怕跟悔恨一樣,這輩子是永無止盡的了!
當初以復仇為號召的一意孤行,造成現在這麼悔不當初的情況,是他做夢也不曾想象過的,因為,這不啻是個最深最沉的噩夢……
看她笑得童稚且純真的面容,他的罪惡感就更加深一層,沉沉的壓在心頭。他納悶著自己這具昂藏之軀,為何還未就此不堪負荷而死。
「大哥哥,走了啦!」覺得他愈摟愈緊,情不舒服地扭了扭身體。
他一放開她,她就歡呼一聲,像只小鳥兒展翅般蹦蹦跳跳往門口跑去,兩人一前一後踏出偌大的西村宅邸。
變成孩子心性的情,天真、單純得容易滿足,令人感到格外心疼。
或許在她的潛意識中.會不會認為自己正在補度她的童年歲月呢?
西村難和可以想象,跟著孟楓美那樣的母親過生活,日子肯定不是很好過……
「啊!石黑大哥哥!」
正準備過馬路時,情眼尖地看見走在另一端人行道上的石黑賢一。
「情!」石黑賢一驚訝地看看她,又看看西村難和。
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兩個男人沉默地、一來一往地展開打量以及無聲的詢問。
你怎麼會在這里?還跟著情在一起?我還以為你討厭她。
沒讓對方看出自己輕微的瑟縮一下,西村難和背脊直挺地接受對方的無言拷問。
我在贖罪……
就在兩個男人相互較量的同時,局外人似的情已經迫不及待邁開腳步要跑過去了。
「石黑大哥哥,跟我們一起去玩嘛!」
在這種「無言的沉默」中,情的笑叫聲顯得格外清晰。
「嘰——」
不!另外還有一陣引擎及煞車的聲響交錯著,劃破了這一片寧靜!
醉漢駕駛著一輛白色的轎車,本著神風特攻隊的本性往前沖——
「不——」
兩個男人不約而同的狂聲叫喊!兩個男人措手不及的反應著!兩個男人完全忘卻己身安危的拔腿狂奔!伸長了他們的手臂,一人一邊,想將因驚恐而呆立原地的人兒推離這場險境——
「啊——」石黑賢一早了一步,搶先把情往旁邊用力一推,卻讓自己被撞得又高又遠……
血肉之軀重重的跌回地上,撞擊的聲響是那麼低又那麼沉,「咚」的一聲——
「啊——」
一記乍然蘇醒的叫聲淒厲的響起!
石黑賢一當場斷了氣,結束了他年輕的生命……
即使在許多、許多年之後,當西村難和再度回憶起過往的前塵往事時,率先會想起的就是石黑賢一那雙沉默、打量、責難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