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熱心的鄰居嬸姊後,杜凌雲拉了椅子在母親病床前坐下,杜母正睡著,臉色蒼白而憔悴,身子清瘦不少。
他看得忍不住心疼,一股悶氣堵在胸臆。
他埋怨母親在骨折送醫時,竟然沒有第一時間通知他,他可是她親生兒子,她何必如此客氣?
可是他最責怪的,是自己。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他已經錯過了在父親年邁時承歡膝下,難道連媽媽也不能好好孝順?
「媽,我對不起你……」他喃喃自責。
程雨在一旁哄揚揚坐好,讓他拿出畫本安靜地畫畫,揚揚十分乖巧地點頭,表示自己一定不吵不鬧。
她欣慰地拍拍揚揚的頭,轉身望向杜凌雲,見他身影落寞,一陣心酸。
從茶水間裝來一壺溫開水,她正想勸他喝點時,病床上有了動靜,杜母慢慢睜開雙眼,蒼老的眸里映入兒子的臉龐,她微笑了。
「你來了啊。」
「媽!」杜凌雲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您還好吧?腳很痛嗎?」
「沒事,就是一點骨折而已,醫生都開完刀,在醫院住幾天就好了。」杜母一字一句,听得出來說話還有些費勁,顯然體力仍未完全恢復。
杜凌雲更加自責。「媽,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回來看您的……」
「好了,你不要想些有的沒的……」杜母打斷兒子,身子不安地想挪動,卻是萬分困難。麻醉藥消退,腳上開刀的傷口明顯疼痛起來,她只好嘆氣。「兒子,你讓護士過來,我想上廁所。」
「讓我來吧!」程雨插嘴。
杜母驚訝,望向這個沒見過幾次面的兒媳婦。雖說兩人表面上還算能維持客氣,但她心里很明白,兒媳婦並不喜歡她這個婆婆,也懶得與她多相處。
這回居然會跟著凌雲一起回來探望自己,還主動說要幫忙?
她不免猶豫。「我現在沒辦法下床,要用尿盆……」
「我知道,我來幫您。」程雨回老人家一個溫暖的微笑,轉頭吩咐男人。「凌雲,你把簾子拉上吧,先在外面等。」
「好。」杜凌雲點點頭,起身讓位,拉上簾子。
杜母頗覺難堪。讓人替自己把屎把尿就算了,還是向來關系冷淡的兒媳婦。
「藍希,你不用這樣勉強,讓護士來就好,不然請個看護……」
「這沒什麼好勉強的,您是凌雲的媽,就等于是我媽,這是我應該做的。」程雨語氣柔和,利落地將尿盆墊在杜母身下,幫她褪下褲子,好讓她方便排尿。
簾幕內人影綽綽,杜凌雲在外頭看著,眠眸不由得有些酸澀。
曾經盼過多少次,妻子能像這樣和自己一同在母親面前盡孝,只是她之前抗拒得那麼激烈,甚至以打掉孩子來要脅,他只好讓步。
可是現在……
服侍杜母排尿後,程雨細心地用濕毛巾為杜母擦身,接著又用干毛巾擦過一遍,確定她全身都清清爽爽的,最後幫她在床上躺好,替她蓋好被子。
她做這些事顯得極為自然,沒有一絲遲疑,杜母訝異不已。
杜凌雲更是感動,待兩人獨處時,低聲道謝。
「謝謝你。」
「謝什麼啊?」她有些懊惱地瞋他一眼。「連你也這麼客氣,我要生氣了!」
他連忙展臂抱住她。「別生氣,是我不好。」
他抱她抱得那麼緊,彷佛怕一松手,她就會消失不見似的。
程雨不由得心中酸楚,放松身子偎在他懷里,軟聲呢喃。「你沒有什麼不好的,你一直做得很好。」是簡藍希太不懂得珍惜。「凌雲,你辛苦了。」
杜凌雲搖頭。
他不辛苦,只要能得她的體諒,有她支持自己,他覺得自己可以不畏懼一切,甚至有勇氣徒手去屠龍。
怪不得人家說,每個男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公主想守護。
她,就是他想守護的,那此生唯一的公主嗎?
他低眸視懷中的女人,親了親她額頭,「我想跟公司請假幾天留在這里,答應你跟揚揚的旅行,可能暫時不能去了。」
「沒關系的,以後有機會再去。」
除了骨折,杜母還有胃潰瘍的老毛病,造成跌倒骨折的暈眩,也可能跟腦出血有關,可能有輕微中風的征兆。醫生評估過後,建議杜母多住院觀察幾天,老人家年紀大了,須得好好調養身體。
連續一個星期,程雨每天都會跟杜凌雲來醫院,杜凌雲身為男人不方便,都是由程雨來幫忙杜母處理貼身的私務,無論是擦身、排尿、按摩,種種旁人或許會嫌棄麻煩的瑣事,程雨一點都不覺得不耐煩,總是溫柔體貼,如和風細雨。
這令對她總是有幾分戒備的杜母也不免感到訝異,幾乎不曉得該用什麼樣的態度面對她?
這夜,杜母感覺上了石膏的左腿麻麻的,在病床上悄悄地翻來覆去喬姿勢,怎麼樣都睡不好。
程雨睡在一旁的家屬陪床,很快感覺到異樣,從夢中驚醒,眨了眨些微干澀的眼眸,望向杜母。
杜母又微微側個身,低低地申吟一聲。
程雨連忙站起來。「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杜母轉過頭看來,眼神歉然。「吵醒你了啊?不好意思。」
「沒關系。」程雨語聲輕柔。「是不是腳又痛了?我請護士看看是不是需要打止痛針?」
「不用了,也不是痛,就是……麻麻的。」杜母苦笑。
「應該是腳不能動,血液循環不好的關系,我幫您按一按。」
醫生替杜母打的是半石膏,半面是石膏,另外半面則用紗布一圈一圈地纏緊,借以固定傷肢。
程雨先是幫忙杜母抬腿上下做運動,接著征求護士同意,暫且拆下紗布,仔細地替杜母按揉傷腿,活絡循環,又用毛巾擦干後,才又纏上新的紗布。
「這樣有舒服一點嗎?」
「嗯,謝謝。」
她柔柔地對杜母一笑。
杜母心情復雜地看著她。也許是自己以前看錯了,這個兒媳婦並沒印象中那麼嬌縱任性。
「藍希?」她有些遲疑地喚。
「嗯。」程雨拿吸管杯給杜母,讓她喝點溫水。
「你應該很喜歡我們凌雲吧?」
「啊?怎麼會這樣問?」
「听說你從小就長得漂亮,很受男孩子歡迎,可是我們凌雲……唉,他從以前就是個木頭,也沒交過什麼女朋友,你是第一個。」
程雨怔怔地望著杜母。為什麼要跟她說這些?
杜母又澀澀地扯扯唇。「我自己生的兒子我知道,他啊,不太知道怎麼哄女孩子,就是你們年輕人說的……呃,不懂得浪漫?」
會嗎?她其實並不覺得他不懂得浪漫,只是呈現的方式不那麼張揚,更溫潤、更內斂。
想著,程雨微微地笑。
「我听說你們常常吵架……呃,媽是想跟你說,他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你就讓讓他,夫妻之間不是用爭的,你讓一步,我讓一步,這樣感情才會好。」杜母語重心長,看了看她平靜的容顏,又有些忐忑起來。「我是不是說太多了?」
「不會,我很高興媽跟我說這些。」程雨坐在床旁,誠懇地握住杜母的手。「我只是覺得……媽,您怎麼能這麼好?」
「啊?」杜母不解。
「您怎麼能一點都不怪我,不罵我幾句?」看著老人家明明說著勸導的話,神情卻帶著些許不確定的緊張,程雨就不由得感到心酸。「我以前那麼不懂事,不管是對您、對雲,或是對揚揚……我幾乎沒什麼地方做得好,您為什麼不罵我?」
「媽罵你做什麼?」杜母嘆息,望著程雨的眼神不再防備,有了真正的溫笑意。「媽只希望你們年輕人都能過得好。你跟凌雲是夫妻,是要過一輩子的,你們相處得好,媽才能放心。」
所以為了不破壞他們夫妻的感情,她寧可選擇隱忍,就算對她這個兒媳婦不滿意,她也從來不說,甚至寧願一個人獨居,以免打擾到他們的生活。
身為長輩,她做得夠好、夠體諒了,是簡藍希太自私了。
「你這樣的女孩子,從小要什麼有什麼,如果不是很喜歡凌雲,應該不會嫁給他,媽希望你們倆以後好好地過,好不好?」杜母捏捏程雨的手,語氣誠摯。
程雨含淚點頭。
簡藍希啊,你很幸福,你知道嗎?你怎會傻到錯過這樣的幸福?
程雨伸手替杜母拉好被子。「媽,您再多睡會兒吧,晚安。」
「嗯。」
隔天早上,杜雲在老家炖好雞湯,帶著揚揚一起過來醫院,程雨正坐在病床邊,拿著手機陪老人家一起玩游戲。
「這個叫「旅行青蛙」,是現在最流行的手游。媽,您看這只小青蛙,是不是很可愛?您要記得常常去這里摘三葉草,就像這樣,您單擊試試看……對,就這樣收成,然後就會在這里顯示……」
「原來隔壁阿惠的孫女整天在玩的小青蛙就是這個啊!她還一直跟我說,她的蛙蛙有多可愛,出門都不會忘了回家,最多讓她等兩天就回來了,還會寄風景明信片給她。」
「嗯,我們的蛙蛙也會寄來,媽您要有耐心等。」
「我會的,人老了什麼沒有,就是耐心最多。」杜母似是感嘆。
杜凌雲听了,胸口一揪。他怎麼覺得這話是在隱喻他這個不孝子呢?一只青蛙都能記得經常回家,他卻……
正糾結時,那道溫婉的嗓音又揚起。「媽,您搬過來跟我們一起住吧!」
「什麼?」杜母驚愕。
杜凌雲也很意外,牽著揚揚的手站在病門邊,靜靜地望著此刻笑意盈盈的女人。
「您骨折愈後需要做復健,一個人住沒人照顧不方便,等出院以後,您就搬來台北跟我們住,好不好?」
杜母神情猶豫。「你真的覺得這樣好嗎?你們一家三口住得好好的,我這邊可以請看護……」
「有您跟我們在一起,這個家才算完整。」程雨堅定地包握杜母枯瘦的雙手。
「媽,您就答應我們吧,揚揚有女乃女乃陪他,一定也會很開心的。」
杜母心中感慨,眼眶泛紅。
程雨同樣有些哽咽。其實她想起了自己去世的父母,如果她有機會孝順他們就好了,為什麼他們不活久一點,讓她有機會回報親情?她已經有過一輩子的遺憾,真的不希望那個那麼好的男人,也承受跟自己同樣的悔恨。
「媽,可不可以?」程雨含淚問杜母,就像在問她永遠再也無法想見的父母親。
「好,好。」杜母語聲顫抖。
兩個女人淚眼相對,杜凌雲心海洶涌,忍不住大踏步走過來,一把將她們倆都攬入懷里。
「我也要!」揚揚不甘心被丟下,小小的身子擠過來爬上床,不依地撒嬌。
「爸爸、媽媽、女乃女乃,揚揚也要抱抱。」
大人們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