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一個禮拜,杜凌雲漸漸感覺到這個家不一樣了。
他每天回家,不管多早多晚,家里一定會有一盞燈亮著,她也必然會等門,為他準備晚餐或宵夜、放洗澡水等等。
屋子每天都打掃得很干淨,連一點灰塵都模不出來,他的襯衫與長褲都燙得筆挺,連領帶和襪子都在衣櫃里排得整整齊齊。
她辭退了鐘點管家,所有的家務都親自動手,而且不知怎地,不僅在屋內錯落擺放幾個觀葉盆栽,還在陽台闢出一塊小小的花園,白色的橙花、紫色的風信子、女敕黃的蝴蝶蘭,花開燦爛,一片生機蓬勃。
她什麼時候學會養花的?
杜凌雲不解,更不解的是,當揚揚從保姆那邊被接回家後,她不再像以前那樣跟孩子保持距離、嫌孩子吵鬧,反而會花整個晚上耐心地造揚揚玩,哄他上床睡覺時,還會念床邊故事給孩子听。
她每件事都做得很完美,讓人挑不出毛病,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但就因為太完美,反倒讓他覺得有些別扭。
這也太不像簡藍希了吧?他甚至有種荒謬的感覺,好像自己的妻子被偷偷換了一個人。
她是不是有點走火入魔了?
就像現在,她正跪在廚房地板上,一格一格,仔細地清理地磚縫隙,明明已經很干淨,她卻著了魔似的一直用力搓著。
「藍希!」他忍不住出聲喚她。
她震了震,抬頭見是他,慌忙想爬起來,雙腿卻因為跪麻了,一時站不穩,搖晃了一下。
她連忙伸手扶住流理台邊緣想穩住重心,手指意外擦過,劃出一道傷口。
「啊。」她驚覺不對,收回手想察看,他搶先一步握住。
「小心一點!」見她手指出血,他微微皺眉。「我去拿OK繃。」
「不用了,只是擦一下而已。」
他沒理會她,徑自抱了醫藥箱過來。
「我、我自己來。」她吶吶地表示。
他橫了她一眼,那眼神頓時震住了她,窘窘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地由著他輕輕抓住自己受傷的手指,先用棉花吸了血,再涂上碘酒,最後貼上OK繃。
「傷口別踫水。」他叮嚀,嗓音溫潤醇厚,撩動她心弦。
干麼對她這麼溫柔?
她慌張地抽回手,心韻跳漏一拍,耳尖隱隱泛紅。
「我、我知道了。」說著,她拿起抹布又想擦地板。
他眉宇皺得更緊,一把將抹布搶過。「不用擦了!地板根本一點也不髒。」
可是不擦的話,她還能做什麼?
她視線游移,躲避他過分透澈的目光。「那你要洗澡嗎?我去幫你放熱水。」
他不置可否,只是盯著她。「揚揚睡了嗎?」
「睡了。」
「那你坐下。」他指指餐桌。「我有話跟你說。」
「喔。」她點點頭,卻沒立刻過去,先將爐子上煮得入味的水果茶倒出兩杯來,才端著托盤過去。
兩人相對而坐,他默不作聲,大手把玩著茶杯,彷佛在思索該怎麼開口?
她突然有些緊張,怕他說出自己不想听的話,主動打破沉寂。「其實我有件事,想征求你的同意。」她期期艾艾地道。
「什麼事?」他啜了一口煮得酸酸甜甜、恰到好處的水果茶,再次為她的廚藝感到贊嘆。這神奇的變化是怎麼回事?
「揚揚白天一定要請保姆照顧嗎?你也看到了,我現在身體都已經恢復,完全可以自己照顧揚揚。」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你都不覺得累嗎?」
「累?」她愣了愣,搖頭。「不會啊。」
他放下茶杯。「可是我替你覺得累。」
「啊?」她更不解了。
「為什麼要這樣勉強自己?」他直率地問。
她眨眨眼,表情有些迷惘。
「你從來就不習慣做家務,以前也不會做,為什麼現在要做這些?」他直視她,目光透澈而犀利。
她被他看得有些慌,心韻亂了幾拍。
「我這樣做……不好嗎?難道你不希望我這樣?」
男人,不都希望自己的妻子勤儉持家?鄧若凡以前老是說,自己在外頭辛辛苦苦地奮斗,就是希望回來能有個整潔溫暖的家,所以從來不準她出去找工作。
「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女人,你最重要的就是幫我打理好這個家。」
鄧若凡總是這樣要求她。
男主外,女主內,向來是她擔起所有的家務,而鄧若凡連杯茶都不會自己倒。
「如果你是自願的,我沒話說,但你不必強追自己。」杜凌雲神情嚴肅。
她愣愣地瞪著他。
「你自己想想,自你從醫院回到這個家,你有哪一天不像個陀螺忙碌地轉一整天?你有停下來喘口氣,真正的休息過嗎?」
「你在勉強自己,簡藍希,為什麼?」
為什麼?這還用問嗎?
程雨自嘲地勾勾唇。「這是我應該做的……」
「不對,這不是你應該做的,你該做的,是做好揚揚的媽媽。至于家務,交給鐘點管家就可以,你不需要逼自己做。」
「我沒有逼自己。」她不高興了,不知怎地,他這番理性又看似體貼的言語刺傷了她。「我想做這些,想讓這個家有家的感覺,我想把這里變成真正的家,我想……」
她驀地頓住,嗓音哽在喉頭。
「想怎樣?」他淡淡地問。
她說不上來。
他卻替她說了。「你想證明白己,是嗎?想證明白己不是以前那個簡藍希了,想證明白己可以是個好媽媽、好妻子,是嗎?」
「是……是又怎樣?」他責難的口吻令她莫名地感到受傷。「我這樣做有什麼不對?」
他看著她像刺蝟般豎起防備的尖刺,眉宇一擰,語調更加犀利。「你是不是在害怕?怕如果有什麼沒做好,我就不會讓你留下來?你怕被趕出這個家?」
程雨倏地倒抽口氣。
她震住了,在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恐懼。
就像很久以前,她被社福機構送到寄宿家庭時,她也是這樣拼命做事,整天像一只陀螺轉個不停,迫切地想對他們證明白己的用處,自己會應為這個家有貢獻的一分子,會真正地融入他們。
所以,不要拋棄她、不要趕走她,她想要個家。
因為曾經失去,她更渴望能夠擁有……
為什麼這個男人總是能輕易看透她最軟弱的一面?為什麼他隨口幾句話,就能說得自己狼狽不堪?
程雨用力咬唇,拼命忍住心海的洶涌翻騰,可她微顫的唇瓣卻泄漏了她的激動。
杜凌雲望著她,心頭泛開一抹淡淡的憐惜,他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對這女人產生這樣的情緒,可他現在,的確感受到某種不忍。
不知為何,他感覺到她似乎很孤獨、很寂寞,而且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寂寞與孤獨。
可是怎麼會呢?
她明明是個被嬌寵著長大的女孩。
難道是他以前不曾認真地了解過她?
「你不要怕。」他不知不覺放柔了嗓音。「這個家也是你的,只要你自己不放棄,你就有權利留下來。」
程雨心弦一緊,倏地揚眸望他。「我,可以嗎?」
他慎重地點頭。
一顆淚珠無聲地墜落,她悚然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慌慌張張地伸手抹去,粉唇綻開一朵凊麗的微笑。
「謝謝!謝謝你……」
她又對他道謝了,好似他給了她多大的恩惠。
杜凌雲不明所以,卻知道自己為此感到心酸。
但很快他便強迫自己收回這樣的情緒,神情恢復一貫的淡定。「關于揚揚保姆的事,等下個禮拜我帶你去你的公司報到,你再考慮看看吧!你以前跟我說過,你希望能在職場上找到成就感,也許你會想回去上班。」
工作會比陪住孩子成長更重要嗎?程雨不認為,但她沒有出聲反駁,靜靜地接受了他的安排。
這晚,程雨睡得並不安穩,過了午夜,她听見門口傳來一陣輕響,接著有人走進來。
是杜凌雲!
程雨繃著神經,縮在棉被里的雙手悄悄握緊,她閉著眼楮裝睡,卻能凊清楚楚地感覺到他正站在床邊默默地凝視著她。
那眼神,有些溫柔,有些探究。
他想做什麼?
程雨心亂如麻,屏息等待,他卻只是一直靜靜地佇立在床畔,又過了許久,房內突然響起幾聲壓抑的咳嗽聲。
他怎麼了?感冒了嗎?
又一聲止不住的咳,接著,男人悄悄轉身離去,正如他悄悄地來。
程雨這才松了口氣。
雖然她很想要揚揚這個孩子,想對他好,寵他、疼他,讓他真正成為自己的,可對孩子的父親,她卻不曉得該如何對待?
經過和鄧若凡那段婚姻,她對所謂的夫妻之情已經沒有期待,她並不覺得自己未來的人生需要一個男人。
可現實是,這男人是揚揚的爸爸。
她能夠只要孩子,卻不要孩子的爸爸嗎?
或者,也許當她更能掌控一切的時候,她可以說服他跟自己離婚,把孩子的監護權給自己……
會不會太自私了?程雨,你簡直就像個想拐走孩子的壞巫婆!
程雨感到郝然,腦海悠悠地浮現一幅畫面,那男人為在雨中痛哭的她撐起一把傘,擋去正無情地打擊著她的風雨。
「小姐,不管你發生了什麼事,想想你身邊關心你的人,為了他們……不對,更為了你自己,你要好好地活著。」
因為他那句「為了自己好好活著」,她才終于鼓起勇氣,向鄧若凡提出離婚。就算生命只剩最後幾個月,她也希望可以不再遺憾,不後悔地活著。
是他,在她最絕望的時候,拉了她一把。
如果可能的話,她希望能回報他,至少讓他的眼皮底下不再浮現疲倦的黑影,讓他可以爽朗地笑著。
程雨在心里低低念著這個名字,雙眸睜望著天花板,久久不能成眠。
喝了整整一杯溫水,杜凌雲才覺得咽喉那隱約的疼痛似乎壓住了。
他回到書房躺上沙發床,發現被褥又換過了,床單和被子香香的,有哂過陽光的味道。
稍稍側過身,臉龐半埋入枕間,讓自己盡情享受這股清香。
對這段婚姻,他原本是有所期待的,當初也曾對那女人心動過,只是天生的理智告訴他,兩人並不適合。
要不是有天晚上兩人喝多了酒,一夜纏綿,她肚子里有了寶寶,他也許不會那麼快跟她結婚。
那時知道自己懷孕了,她多高興啊,催著他拿出誠意跟她結婚,卻沒想到婚後,後悔的人也是她。
嫌他悶,嫌他不懂情趣,嫌棄婚姻生活原來不如她想象的有趣,無聊至極。
她在家里待不住,整天往外跑,出去工作後更是宛如放飛的風箏,心都飄遠了。
他不怪她,也不強求她一定得待在家里扮賢妻良母的模樣,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追求的人生,他明白。
他只是不能理解,就算她心里有再多不滿,怎能拿自己的孩子出氣?
揚揚是無辜的。
她可以怪他、埋怨他,但無論如何不該傷害揚揚。
她觖踫到了他的底線,第一次,他萌生出與她離婚的念頭。
可如今,經過一場車禍,她變了。
變得一點都不像從前的她。
難道失去記憶,也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情?
杜凌雲想起今晚自己私下問兒子,媽媽都做了些什麼時,揚揚那神采飛揚、亟欲跟他分享的模樣,心下不覺一陣柔軟。
在揚揚嘴里,媽媽簡直就像個天使,會抱他、親他、唱歌哄他,還會陪他玩。
「她還說以後再也不會對揚揚那樣了,不會再讓我痛痛!」兒子說這話時天真快樂的笑容,他溫暖又心痛。
他想,她是真的變了。
這樣溫柔體貼、會陪兒子開心地玩耍,會細心地為他鋪上一層曬過陽光的被褥的她,不像簡藍希。
杜凌雲想著,意識逐漸朦朧,半夢半醒之間,他看見一張清秀的容顏,笑得那樣清淺,明透的雙眸像最清澈的湖水,悠悠蕩漾。
于是他也微笑了,在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