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後
巍峨的野府大門口上張燈結彩,紅得一片喜氣,奴僕鬟婢個個忙進又忙出,為這隆重的一天做最完善的準備。
「快快快,快快快,你們把要給夫人賀壽用的錦繡褂畫擺哪去了?壽酒呢?甘不甘醇?廚灶那在做什麼呀?啊啊,阿山阿海,你們兩個去西邊廂房那去幫忙,小桃小紅跟周嬸幫忙去……小紫小綠跟我來……咦,薇兒,你來得正好,我要問問你︰老爺和夫人上哪去了?」
盡管是有了那麼點年紀,可小胡子還是活力充沛亂亂跳喔!自從身兼琉琳館和野府兩造地方的大總管後,那命令人的嗓門可是愈練愈響亮呢。
薇兒一臉無奈搖搖頭,「我方才才為夫人梳妝好,老爺就進房將夫人帶走了,我也提醒老爺說放鞭炮的慶壽吉時快到了,老爺卻說不急,他要帶夫人去一下琉琳館的煉室,讓她瞧瞧一樣東西,還說會及時趕回來。」
「啥?有什麼東西這麼急著瞧嗎?出嫁的小姐算算時間也該抵達了,領著商隊的少爺也早修書回來說必準時歸來的耶!」啊啊,這是什麼天下呀這?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他小胡子可不要在有了那麼點年紀時再來當太監啊!
身為他的妻子——不,薇兒真不想承認自己一時瞎了狗眼,才嫁給這個大小聲喳呼的老公。「你也不必太擔心,老爺哪是什麼誤事的人,等等就可以見到老爺、夫人啦。」她也不知不覺放開嗓子,和小胡子同出一轍。唉,做夫妻的畢竟是互相影響的呢。
這廂這端在鬧烘烘的,那廂那端卻是安安靜靜的。
劉淨心被野夜龍牽著手走入琉琳館的煉室,秀雅如昔的臉上盡是納悶。
「相公,我們來這里做什麼?」
野夜龍轉頭,唇角微微勾笑,俊美卻帶了長年來磨練成熟的風霜,讓已過不惑之年的臉龐別具男性魅力。
「給你看些東西。」先安排她坐下後,他這才將一道擋在牆壁前方的屏風推開,赫然露出當年他親手打制的龍鳳飾板。
「好美……這是相公做的嗎?」
盡管經過歲月的變遷,但真正的上品可是禁得起考驗,龍鳳飾板被保存得完整無瑕,仍可在世人面前展露出它精華風采。
等欣賞夠了上頭龍騰鳳舞的圖案,劉淨心無可避免的看見了他那兩句「鳳飛青日舞九天,龍騰夜半不思眠」的即席詩句——笑容微微失色斂了起來。
野夜龍默不作聲等待著,看她近乎默誦地念著一宇又一宇,再抬頭冷靜望著他。
「為什麼要帶我來看這個?」夫妻做久了,似乎連心都通著同一處靈犀了。
這是野夜龍在年輕時代,為了對異母妹子禁忌的愛戀無處可宣泄下制造的作品吧?一鳳一龍、一日一夜、一天一地,意思都表達得十分生動明白。
只是,他為什麼要在兩人準備共慶她的四十大壽時,帶她來看這樣事物?這算某一種的……呃呃,劉淨心找不出任何言詞足以形容。
「這飾板,是我心念著鳳兒妹妹,一邊覺得喜悅、一邊卻又明知無望下完成的。」
盡管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知道他會說出些什麼話,心頭卻仍如遭人重擊般難受。
劉淨心臉色有些蒼白,料想不到他在今天這麼重要的日子里,這樣蓄意傷害她是做什麼?藏在袖擺中的雙手悄悄握得死緊。
「我知道了。這是你……一項非常珍貴的紀念品。」
「是的。」他竟也同聲附和。「文人以詩賦、藝者藉歌舞、畫家憑畫墨,比比都以自己的方式來抒發情感。而我野某人生平只有此一長才,所以才會制出這塊飾板……我做得可好?」未了竟還問上這一句。
「很美。」她回應的語調又干又苦又澀。他是存心硬是要教她難受嗎?「真的……很美。」美得令她血液似要開始凍冰凝霜。
這些年來,這麼久了,難道,野夜龍竟不曾將對異母妹子的愛戀忘卻過嗎?她如是心寒地想道。
「心兒。」雖然她安靜下來了,但野夜龍豈會不知她在轉念些什麼?將心比心,換成他知道她到現在都還有個念念不忘的人,會做何感想?
「這飾板確實是代表我對鳳兒妹妹的情愫,可是我現在想轉贈給你——算是代表一個段落的結束吧?這些年,如果不是有你守在我身旁,肯定是一段我不能想象、也決計熬不過來的歲月。」
野夜龍說的是肺腑之言!當年野日鳳在經過蓮老夫人一連串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破壞行動後,對商場競爭看破了輸贏計較,感慨之余決定將水玉館的一切產業全數交予異母兄長——自此以後,世上再無水玉館的存在,而是擴張了琉琳館數倍之大的版圖。
這對兄妹,這輩子並無真正的握手和局,但他合並了雙館,多年來經營得比以往更出色,將野家的名氣遠傳至邊疆異域——算是回報給野日鳳一份情,
如今,該是他正式回報給另一個女人一份情感的時候了。
「心兒,」毫無預警的,他在她的眼前雙膝點地,這嚇得劉淨心雙睫猛眨,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呆呆看他從袖中掏出一只錦緞荷包。「這是我給你的第二項生辰賀禮。」
毋需他再多言什麼,劉淨心已迫不及待打開,看清里頭盛裝的物品時,不覺發出一記微微的喘息。
那是一顆如巴掌般大小的透明珠子,琉琳的質感清澈如干淨的水面,宛如價值連城的夜明珠,里頭卻又多了蘊含著彩虹般多姿的色彩,如一朵朵小小綻開的花,以最耀眼的光芒奪人心魂。
「這是我這三年來終于冶煉成功的結晶。」大手輕輕托住她捧著珠子的柔荑。「我叫它為『琉琳淨心』,你還喜歡嗎?」他是對自己的手藝很有自信,但再好的手藝也抵抗不過意欲討好一顆芳心的不確定把握。
「喜歡……」喉頭有些哽咽了。她怎能不喜歡呢?這個生辰之日,她收到的不只是「琉琳淨心」,更是他一份示情——他正在婉轉告訴她,野日鳳已是黃花舊日情,現在他所注視的,只有自己!一個女人家還能要求什麼?這已經太過太多太豐美了呵。「謝謝您,相公,謝謝……l
意欲再三道謝的雙唇被他以指尖輕輕一點,野夜龍淡然一哂,大手摩挲她的臉頰。
「應該是我向你道謝才是。心兒,這些年來辛苦你了,謝謝你一直伴在我的身旁……」
沒錯,他不知有多麼感激、憐愛她!想當年接下水玉館後,謠言甚囂塵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對他抱有質疑。
因此,野夜龍決心要將生意經營得比以往更出色,而經年累月一路伴在他身旁忙碌的劉淨心,總是那麼安靜在一旁陪他、幫忙他——盡管她不曾明說邀功過,但他知道,如果不是有她再度動用娘家的人脈財力,琉琳館的事業版圖哪可能順遂擴張開來?如果不是有她常常周旋在名媛貴婦問展示琉琳館所打造出來的首飾、藝品,又怎能打出這條賺錢的通道,直至現今人人以擁有琉琳館所制的首飾為傲!這是他沒有她便無法、也不能想象辦到的一切!
一句「謝謝」,夫對妻傾吐的,絕非僅是單純的感激,而是包含了自結灕以來不斷從無生有、自淡加深,經過試探、相處、沖突,臻至圓熟對彼此的體諒、包容、扶持……他沒有明說得那麼多,她卻心領神會了不少,垂睫默默注視捧在掌心中的「琉琳淨心」,再揚眸看向那塊龍鳳飾板,釋然的笑意悄俏甜甜地在唇邊綻了開來。
「您說,這飾板也是要給我的?」微側螓首,那小姿勢仍如往昔的可愛——至少在野夜龍這有情人的眼中。「那,您幫我好好保存它好嗎?」
「咦?」已有心理準備她會提出毀去飾板的要求,野夜龍以為她還不明白他贈禮飾板的用意!「心兒,你可以要求我當場摔壞這塊飾板。」他以為這是向她表態自己對舊情不再眷戀的方法,不是嗎?
「我不必這麼要求呀。」她怎會不明白他的表態?劉淨心給他一抹甜美且釋然的婉笑,「這龍,這鳳您都雕繪得如此栩栩如生,詩句意境也題得出色絕妙,姑且不論這龍鳳飾板足以為野氏的傳家之寶,至少也可以留給我們的龍鳳雙兒做個紀念——您甚至早已將鳳飛、龍騰的名字都寫入詩句當中。我何苦要求您要代我毀去這麼一件珍品?」
原先,心知肚明這是早年他為野日鳳思念之情所制的紀念品,心中的疙瘩不知有多麼嚴重,但現在心境一改,換個方向想,發現卻是再雲淡風清也不過。她站了起來,緩步走到飾板面前,回首嫣然一笑。「喏,我們叫人將這麼美的東西搬出去吧,讓它像你一樣放在煉室中『閉關』未免太孤單可憐了些。」
她那言下所帶著的俏皮之意,讓野夜龍終于明白她當真釋然了,沒有怪罪責難于他——這令他大大松了口氣,接著紅了眼眶想哭,在熱意凝聚起來前又硬生生壓抑回去——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不是? !他野夜龍才不會「浪費」在這等「兒女情長」上頭哩。
他擦拭眼眶的動作輕微且裝成「不經意」,但還是被她「很不小心」覷見,雙唇悄悄勾出一抹笑痕。
「走吧,相公,我們該回家里去了。胡總管此刻找不到我們,一定會急得在跳腳吧?」她主動朝他伸展開柔荑縴指,款款迎向他。
「管他呢……」心滿意足將妻子抱在懷中,野夜龍難得流露出那麼一丁點兒的任性。「小胡子本來就挺愛大驚小怪,吵人耳根不得清靜。哼,看我哪天不撤換他才怪。」劉淨心莞爾著,知道他只不過是嘴巴上說說罷了,真叫他撤換,還不會肯的呢。
夫妻倆溫存地相擁了好一會兒,相視而笑,才手挽著手步出煉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