蹣跚的欠身站起,強忍著不眠不休所累積下來的困倦之意,野夜龍看見了放置桌上的空托盤——
「咦……」雙眉不覺緊緊蹙起,混沌一片的腦袋終于開始認真思考,他好像忘了一件事……
是什麼呢?心不在焉,他一如往常進行風爐滅火、收拾器具等善後動作,最後才懶懶地套上衣衫,打開門扉跨步走了出去。
然後他便怔仲了——只見對面牆壁角落,有一件大披肩;不,更正確一點的說法,是個穿著披肩、縮著身體、睡得正熟的女子,而她的身旁還擺著一只盛滿食物的托盤,顯然已經冷掉多時。
俊美的臉孔微微一僵,略感窒息,他安靜的走到這熟睡的女子面前,垂睫注視的眼神是一點點的領悟、一點點的好奇、一點點的迷惑,以及一點點的惱怒。
他領悟,是因為突然想起了至少在十二時辰之前,她不請自來並呆呆守候的要求——沒料到她還真的笨笨的實行。
他好奇,是因為不明白她這麼做的背後原因。
他迷惑,是不了解她怎會有熬守一整日的堅決能耐。
他惱怒,是因為她竟然就這麼呆、這麼笨、這麼堅決的——就為了等待他不知何時會結束閉關出來?
冷冷的一勾唇,他將熱熱的怒火藏好,雙臂交疊在胸前,不耐地將腳尖伸向前,往那一大件披肩輕輕點了幾下。
那一大件披肩回應似的蠕動了兩下,然後又安靜下來。
伸向前的腳尖又點了幾下,但這回力道稍微加重。
「唔唔……」這下子是有聲音回應了,但人卻還是沒有睜眼,微微眯了一卜,含糊不清地露出一抹嬌憨甜美的笑意,咯了一聲又睡得沉去。
長到這大以來,頭一遭,野夜龍可真是傻了眼!這麼能睡?不耐煩的想補上一腳,力道更狠一點的。
但是,就當他要抬起腳時,她又轉動了一子,這回整張小臉都露了出來,仍是噙笑,然後震顫的長睫終于睜了開來。
「呼……我怎麼睡著了……呀?相公?」赫然清醒後,劉淨心簡直足整個人要跳了起來。「相公是什麼時候出來的?啊,對了……」趕緊又彎腰回去端起地上的托盤。「相公辛苦了,肚子餓了嗎?」眼巴巴地期待著。「這些飯團可是我親手包的喔!」
不知為什麼,他就是下意識對這張笑得燦爛的小臉皺眉。「我還不想吃。」逕自轉身就要走,眼角卻不經意瞥見她失望的表情。
那表情……野夜龍的腳步莫名的停了下來,他突然憶起小時候的往事。
頭一回,父親在煉室里訓練他冶煉技巧,在他好不容易首次提煉出作品時,他多麼興奮地跑去跟父親獻寶,沒想到野日鳳也跑來找父親,而自己根本還來不及說出口,便先因父親急切抱起異母妹妹的疼愛模樣而心碎了……
無端端被排斥、拒絕,幼小的自己,竟和此時劉淨心失望的小臉,奇異地交織在一起……野夜龍神態轉趨緩和,但屬于大丈夫的驕傲,仍讓他不願將某些柔軟的態度表現得太明白。
所以他哼了一聲,僅半側過身騰出一只大掌給她。
「相公?」上一晌,她還因為踫了個釘子而難過失望,下一晌,劉淨心可就是一頭霧水看著他突兀的表態。
「還不拿個飯團給我!」野夜龍哼道,「我肚子突然餓了不行嗎?」末尾是有絲別扭的低吼。
「啊?噢,行、當然行!」劉淨心急忙塞了三個飯團過去,就見野夜龍轉過身去並抬起手臂,這角度她雖是看不見他張嘴對飯團一口咬下的動作,但光是用想象的便足以讓她輕露出愉悅的笑容。
他和她,他們夫妻之間的氣氛,從來就沒有這麼的……安寧溫暖過。
她好希望這一刻能永遠持續下去……
入了夜後的京城,點綴起一片紅紗燈籠的光海。
青花院,紅鸞苑、銷魂館……大大小小的勾欄妓院都開門做生意羅!
翠色柳姿的鶯鶯燕燕笑得比綻蕾的花兒還要燦爛!雪腕酥手或-著紅絲帕、或在吳噥軟語的笑聲中勾搭上來光顧的大爺。
「放開我。」眉宇之間冷然肅殺,野夜龍年輕俊美的臉孔讓一堆姑娘眼前一亮,而他的身分和考究的衣著是讓她們爭先恐後撲上來的原因。
「哎,野爺,您不喜歡小水兒嗎?」嬌滴滴的姑娘裝可愛的嘟起嘴,卻被他甩開。
「野大爺,奴家秀秀來服侍您可好?」另一個長相香艷的姑娘也想走過來,卻被他的眼神瞪得再也不敢跨前一步。
「野兄,怎麼了,您不喜歡小水兒和秀秀?」因生意上來往的周員外,怕做東的自己沒能好好招待野夜龍,忙扯開喉嚨喊道︰「玉嬤嬤、玉嬤嬤?快把水仙、春梅、小菊花、香荷都給老子叫來陪陪大爺!或是近來有什麼姿色不錯的新來姑娘嗎?如果你們怠慢,我豈不是在野大爺面前丟人現眼了?」
「是是是,來了!」玉嬤嬤知道有些大爺,非要這麼大呼小叫地搞排場才會覺得神氣過癮。「我馬上去把我們百花院的花魁給您找過來呵。」
酒氣逼人、烏煙瘴氣得教人難耐啊!野夜龍勉強忍住那一團團撲鼻而來的濃厚困脂花粉味,對周員外道︰「不好意思,容我先退席一下。」再不到屋外去呼吸幾口新鮮空氣,他會窒息!
野夜龍雙手背在身後,信步在花園中走了起來。
盡管琉琳館的大小應酬,他都交給小胡子去打發處理,但偶爾還是會有這種推卻不掉的時候,不得不勉為其難參加。
不然,怎麼會叫做「應酬」不是嗎?弧形優美的唇角一撇。如果不是這場應酬,此時的他應該是舒適地待在家里享用劉淨心煮的消夜……
思及此,他的濃眉不覺細微一蹙。
幾日來,他的妻子似乎犯了心病似的,下太愛說話,心不在焉著……會是在煩惱什麼事情嗎?今天回去得抽空問個清楚。
野夜龍慢慢地走著、慢慢地思索著,沒發現他這種心情便叫做牽掛。
他開始會牽掛著劉淨心,他的妻子……
順著屋子的四角,他打算逛到花園的另外一邊,卻在牆角處和一個捧著髒衣服的身影撞在-起。
「唔!」這一撞還真不輕哪!
「這位大爺您還好吧?」那丫頭急忙也將手中衣物一放,想去扶人。「明兒笨手笨腳,請原諒我……」
「放手。」野夜龍不耐地低斥,「我會自己起來。」他預備站直身子後狠狠罵這冒失的丫頭幾句。
但是,夜暗雲撥見月光,當他看清楚這名名為明兒的丫頭時,整個人卻似中了邪般說不出話來。
「大爺?」明兒不明白,對方怎麼突然怒氣全消了,而且這麼呆呆杵著瞧她?野夜龍用手-住她的下巴抬高,好讓他看得更加仔細透徹。
「告訴我,」那一瞬也不瞬的凝眸間,乍現再明顯也不過的……痴迷。「你叫什麼名字?」
由于今晚男主人在外頭應酬,所以晚膳桌上只剩蓮老夫人和劉淨心,婆媳數來不過兩人,倍顯冷清。
少了一個男主人氣氛還真是有差呢!劉淨心垂睫,默默扒了口米飯,整個月復里莫名的一陣痙攣,在嘴里的米飯嚼了好久都吞不下去。
很奇怪的,她面對素來溫言婉語、慈眉善目的婆婆時,永遠比面對素來冷言寒語、橫眉豎目的相公來得緊張不安——這也是她長久相處後才有的發現,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
也許,因為夫和妻,是水乳交融、有著肌膚之親的貼近對象,所以野夜龍再怎麼冷言寒語、再怎麼橫眉豎目,她總是會覺得可親吧?
晚膳將要結束時,蓮老夫卻忽然開口︰「心兒。」將準備告退離席的媳婦給喚住。「我有話同你說。」
「娘有什麼事要吩咐?」
「我很高興有你這媳婦,心兒。」慢條斯理啜口茶,續道︰「你嫁入咱們野家後,不但有著幫夫運讓我們全家興旺,更帶來大筆的財富,可惜……」
「可惜?」一顆心忽地懸至喉嚨口,她不安地臆測著蓮老夫人的但書,靈光一現,她感覺自己近幾個月來的疑懼正在心中悄悄抬頭,她的一張小臉不由得蒼白起來。「可惜注生娘娘尚未叩你的肚皮呀,媳婦。」果然,蓮老夫人要說的就是這件事。「你和龍兒成親,數數也將要兩年了,娘可急著抱孫子哩!你……可明白娘的意思吧?」
「媳婦……明白。」順應的聲音,如此艱澀的飄散在半空中!那是身為一個女人的不安、緊張,以及愧疚。「媳婦會努力的。」自己真是該死!野夜龍雖不是夜夜都與她同床共枕,但仔細計算,平均一個月內「努力」的「次數」也是不少!怎麼自己的肚皮這麼不爭氣,無法納個種在里頭發育?
「嗯。」蓮老夫人還是笑著,就是那麼溫婉慈祥地笑著。
只是,劉淨心突然發現,蓮老夫人在那份溫婉慈祥下,笑得更像是抓到什麼把柄似的心滿意足、算計似的胸有成竹。
「娘相信你會努力的。可,心兒,你也要為野家香火想想……龍兒一定也想早點有個子息吧?這樣吧,你要知道你可是堂堂的大房,龍兒不管將來會納多少小妾,還是動搖不得你的地位。咱們就再等上三個月,瞧瞧你肚子動靜如何,若時間一過仍是沒消息,就該另做打算了,好嗎?」
手心在發冷、發燙,又發汗!盡管蓮老夫人一席話說得夠體貼婉轉,但明確表露出的意思就是︰劉淨心嫁入野家兩年多來,始終無法生下一兒半女,是罪過之一。倘若現在不再主動尋找解決之道——也就是主動幫野夜龍納妾以傳承香火,乃罪過之二。
如果劉淨心還膽敢為此而抗拒野夜龍納妾——那便是罪過之三了!
劉淨心的呼吸困難,幾近窒息。從小讀著有關女子的訓誡,她當然知道相公是天,有權想擁有多少妻妾便擁有多少,自己是一句話也不能抗議的。
更何況她的婆婆……說得很對呀,她的身子骨是哪兒出了問題呢?為什麼還生不下一兒半女,所以……所以幫相公納妾……納妾……
「心兒?」劉淨心的霍然起身有些出乎蓮老夫人的意料之外。「男人有三妻四妾是家常便飯之事,你、你究竟明不明理?這般激動作什麼!」語氣帶有責備和權威,但听入劉淨心耳中卻已是模糊而飄渺,好似由天的另一端傳過來似的。
她不再記得蓮老夫人又理直氣壯再說了些什麼,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告退,更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里——她唯一記得的,是自己絕對不想的心意。
她絕對不想野夜龍納妾,他那擁著自己的強壯胳膊再去摟別的女人,他那吻過自己的薄唇再去沾染別張紅馥的小嘴!她更絕對不想有別的女人,能和她一樣有著權利,喊他一聲相公——
劉淨心的身形如泥塑木雕,僵坐在床邊無法動彈。
她要等野夜龍快快回來,好對他傾訴自己赫然察覺的心情。原來,她已經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