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異鄉人……」
張伯冠驀然從回憶中驚醒,瞪著臥在床上,不知何時開始夢囈的異兒。
七年前的回憶與夢魘,他時時刻刻苦苦壓抑著,如今卻這麼輕易便被這個瞧起來神情有點呆,年紀有點小,舉止有點笨的丫頭給破功了!
天不知何時亮了起來,從窗外投射入房內第一道明亮刺眼的曙光。
張伯冠轉頭瞪向窗外,怔怔地看了好一陣子後才又轉向床鋪,卻看見床上的人兒已然清醒,眨巴著眼楮,對他露出開心的一笑,手腳並用地爬下床,不假思索便撲到他的身上大聲叫道︰「異鄉人!異鄉人!」
原本的煩悶,不解,在她一聲聲的叫喚中,忽地全部轉變成怒氣,張伯冠倏地站起身,讓她重重摔在地上。
「誰準許你這樣大不敬的叫我了?再怎麼說,我都是錦繡莊的主子,你理當叫我一聲大當家。你是誰?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主子?」張伯冠拚命用怒火來掩蓋緊張、不安,和……一絲絲的期待?
「我是……是……」她被他的口吻嚇到了,囁囁嚅嚅了老半天,「我是異鄉人,異鄉人……」這事連她自己也解釋不出來。玉兒姊姊說她昏睡七年,清醒時睜眼張嘴第一句話便是「異鄉人」,而她更以為自己就叫「異鄉人」,不然,這三個字怎麼會念出來這麼順口又順耳?
「你是異鄉人?」張伯冠一听,怒火不降反升,惡意地往跌坐在地上的小丫頭俯身,故意用半邊猙獰的臉孔面對她、恐嚇她。「那你又口口聲聲叫我‘異鄉人’是什意思?說!是不是你知道了些什麼,以為我這個主子好欺負,故意在我面前亂說話,還是有什麼企圖要惹我注目?」
盡管擁有生意人的頭腦及手段,但七年前的張伯冠,可說是「人性本善」的優良典範,但是自從蜜絲在他懷中斷氣那一刻起,他的性格劇變,從天竺回到錦繡莊後,更是陰陰冷冷、戚戚郁郁,教人在他面前不敢喘一口大氣,一張半人半鬼的五官嚇走每一個派來服侍他的奴婢。
但是,為何這個小丫頭到現在連一點兒懼色都沒有,反而又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一張小臉頂認真地由下往上看了老半天,臉上閃過一點點難受加上一點點失望,偏偏就是不見恐懼的神色?
「異鄉人……」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覺得」啦!「你以前好好,不是壞壞的。」
「誰教你這樣說話?!」既驚且怒,張伯冠被踩到痛腳,掄起一手,可是對上那張小臉時,巴掌竟然怎麼樣也甩不下去,只是不上不下地僵在半空中,這一幕教站在半敞的門口外的張仲亞先是一看就緊張,再看就納悶,三看轉而啞口無言,四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插話進來。
「咳嗯∼∼」先用咳嗽聲打破僵局,小的那一個是糊里糊涂回過頭來看他了,可是低頭瞪人的那一個大的卻保持原姿勢,動也不動,連白眼也不肯施舍一記……可人家是大哥,他這個做人小弟的只有認了,不然還能怎麼著?
「唔,」異兒眼楮眨眨,「二當家!」她想起了這個長相俊美的男人是誰,馬上規規矩矩行了個禮,可在行禮完畢後,卻又把雙掌合十,再鞠了個躬才算數。
「你是在拜拜嗎?」張仲亞有些失笑了,「我又不是什麼神仙!」
「嗯?大家不是都這樣行禮的嗎?」好奇怪,她的想法有錯嗎?每次她這樣行完禮後,玉兒姊姊就會糾正她說不對,其他人也會用有點怪怪的表情看著她,異兒真是不明白為什麼呀,她不是很有禮貌了嗎?真怪!
張伯冠聞言渾身一僵。
的確,雙掌合十鞠躬才叫行禮——在天竺的話,正是如此……
「你怎麼會認為大家都這樣行禮?」張仲亞發現這小丫頭純憨中又透著一抹不是很明顯的嬌蠻潑氣。
按常理來說,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不該同時並存在同一個人身上,但是這個名叫異兒的新來丫頭倒有點不太一樣。
張仲亞這時倒能理解兄長一直盯著她看的緣故了。她……很耐人尋味啊!
「你……再過來一些。」忍不住向她招招手,見她順從地走了過來。張仲亞想將異兒看得更清楚仔細些。
「咦∼∼啊!」異兒才踏出第一步,左臂就被張伯冠出手拉住,突兀得讓異兒差點往前傾跌,卻又及時被他往後一扯,仰倒入他的懷抱。
「異鄉人?」異兒才來得及說完這句話,就被張伯冠扣住下巴,往上抬著,對上他低俯的臉孔。
由于背著光線的緣故,張伯冠被火燒過的傷處看來更教人毛骨悚然,張仲亞這個旁觀者都想用力吞口水了,更遑論那個被欺壓在下方的小丫頭片子?張仲亞兩道很是憐憫的目光凝了過去。
但那顯然是多余的!異兒被迫看著張伯冠的臉,她眨了眨眼楮,鼻頭掀一掀,嘴巴微啟,臉上就是不見一絲害怕,反而是愈看愈……入迷?
「好久好久沒看見了呢!」異兒著迷道。
張伯冠的手勁終于略一放松,異兒沒有馬上掙月兌逃開他不說,反而踮起腳尖想把臉湊得更近。「異鄉人啊,再讓我多看一會兒吧!」她請求的口吻不嬌也不媚,但就這麼理所當然似的,他竟也順理成章地定住身形不動,任她看了起來。
中邪!這絕對是中邪啦!張仲亞在一旁張口結舌到不行,俊臉完全沒有形象可言。但,到底是誰中了誰的邪呢?
是呀,是誰中了誰的邪呢?
原來以為已經死寂的心湖,現在又滾滾波動著,張伯冠扣住她下巴的指尖放緩力道,轉為徐徐的磨蹭,粗糙的手指模著她,令她舒服地眯起眼楮,任他俯首在自己耳邊拂息低語——
「那摩斯戴——」如果她是「她」的話,理當知道這句天竺語的含義。
「你好。」她應得又自然又快樂,下意識的,毫不考慮的。
她話才說完,他的臉色一變,雙手改為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將她用力摟入懷里,緊緊緊緊的,完全沒意識到懷中人兒用小雞般的力氣在掙扎反抗。
「大哥,松一下手吧!這丫頭快換不過氣來了。」張仲亞,在場人中唯一沒「中邪」的那一個,雖然不怎麼情願,也只能姑且「棒打鴛鴦」一下了。
「仲亞。」張伯冠聲音平平地叫喚道。
「呃?」張仲亞卻是整個人都被叫得呆住了。
這可不能怪他,張伯冠這七年來口中除了「蜜絲」外,對其他人根本視若無睹呢!
「是,大哥?」強忍滿心狂喜,張仲亞彷佛又看見「死去」七年的大哥,再度復活了過來,就是因為這個新來的丫頭嗎?
「我要她來服侍我。」張伯冠表情依舊是那麼冷沉,可是內心情緒卻是那麼激動,擁抱著異兒的雙臂是放松了一點,卻不曾真正放開……而且,這輩子再也不會放開!
異兒從一個小園丁一躍而成大當家的貼身丫頭!
這前所未有的情形,在錦繡莊里引起一陣喧然大波。
不少在織坊或是別的所在地工作的長工、僕婦、丫頭等,都陸陸續續、三不五時前來一睹異兒的真面目。
「欸,還只是個小不點,能耐得了什麼呢?」
年紀較長的評頭論足後,用力搖搖腦袋,很是擔心異兒能在陰陰冷冷的大當家身邊熬上多久?
「異兒呀,姊姊會擔心啊!若真受不住的話,要告訴姊姊,姊姊一定會去哀求大管事,把你調回織坊來的。」
玉兒也沒想到這個七妹會這麼厲害,一跳跳到去服侍恐怖的大當家!嗚嗚嗚,異兒會不會留個全尸回來呀?
「異兒呀,你可要多擔當一些了。大當家真的是個好人哪!盡管現在是不苟言笑了點,面容破相了點,可是,千萬別在他面前露出害怕或嫌惡的表情,那可會傷了大當家的心哪……」
大總管和老趙等元老級家僕則是一片苦口婆心。
雖然沒人知道,張伯冠是哪里不對勁,竟在七年來不準生人近身後,又找了異兒做貼身丫頭?可是這貼身丫頭,除了要幫主子打掃房間,端飯送菜,侍立在旁外,倘若主人在夜間要求就床侍寢,也是不容拒絕之事。
這就難怪每個人都忍不住對異兒那平凡無奇——最多只能說是清秀有余的容貌——再三打量的原因了。每個人心底都在納悶著,大當家究竟「看上」她哪一點呢?
也或許是他們想太多了?!瞧這異兒又憨又平凡的模樣,一定是異兒先前不知道哪里惹到大當家了,他故意要整她才讓她當貼身丫頭的吧?唉唉,異兒,先為你念聲「阿彌陀佛」!
「我為什麼要怕異鄉人大當家啊?」異兒被東問一句,西詰一句,還夾帶了一大堆奉勸與安慰的詞兒,愈听愈糊涂了呢!「你們也為什麼那麼怕他呢?」
「呃……」眾人料想不到,異兒竟會提出這種反問,一時間啞口無言。
「異兒,你不覺得大當家的臉傷得很嚴重、很可怕嗎?」
搖頭。
「異兒,你不覺得大當家總是冷冰冰的瞪人,不開口說話,會教人喘不過氣來嗎?」
再搖頭。
「異兒,你不覺得大當家……」
頭搖得像波浪鼓一樣!
接二連三的發問,也終于讓異兒動氣了,「異鄉人大當家臉上是有傷,可是還是長得很好看哪!」
「異鄉人大當家,他不愛說話沒關系,那就異兒說給他听嘛!」
「異鄉人大當家——異兒喜歡他、和他在一起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討厭他呢?」
「啊?」這個……異兒每一句話都不是他們想象中的答案哩!眾人面面相覷。
「好了,請姊姊、各位伯伯叔叔、阿姨嬸嬸別擋著我了!我要給異鄉人大當家送中飯了。」
好不容易突破層層人牆,異兒一看時間不早了,便急呼呼邁開小腳往冠居跑去,怕飯菜涼了,怕他餓著肚子了。
「異鄉人大當家……」這稱呼,是異兒的堅持加上眾人強力糾正的綜合結果。
她走入冠居外的庭苑時,赫然發現他並不是一如往常地伏首在屋內桌案之前,而是面對一排青蔥高木佇立著,背手仰首注視。
他是在看著那一片片被輕風吹拂的長大葉子?還是由樹縫葉隙間灑落而下的斑斑陽光?
異兒內心忽地緊繃了起來,淚水簌簌從眼眶中滑落下來。
好奇怪,她既不敢上前去驚擾他,一面卻又想從後頭狠狠抱住他……
嗚嗚嗚……地為什麼會哭呢?她在難過些什麼呢?誰能來告訴她一個答案啊?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