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男孩名叫阿沙,黑眼楮骨碌碌的,對他的新主子可是感激得三跪九拜十八叩。
「感謝主人的大恩大德,大神賜福,阿沙從今以後會為主人赴湯蹈火碎尸萬段粉身碎骨魂飛魄散,都在所不借呀!」一邊滿口大話,一邊用力拍胸口保證。
「你大可不必做到這種地步,阿沙。」張伯冠好笑地看著男孩。「我只是要你來服侍我而已。我想日後一些打點行李、跑腿、做雜活什麼的,都要交給你了,成嗎?」
「是是是是……」阿沙用力點頭應道。
自此之後,張伯冠身後便多了個跟班。
阿沙勤奮得緊,事事交代下去,樣樣都做得極好!舉凡為張伯冠打點外出衣物,甚至跟著到市集賣場去幫忙手腳,讓張伯冠愈來愈習慣支使他。阿沙家中跟著、外出隨著,甚至連就寢,他都還想睡在房門口,好讓張伯冠能在第一時間內找得到自己。
但是,讓眾人詫異的,卻是蜜絲和阿沙的「主僕情誼」激增的程度。
話說第一回合——
「異鄉人,來來,你今日穿這件綠的,好看嗎?」蜜絲笑呵呵地幫丈夫做了件新衣裳……呃,袖口是松了一點,褲管是短了一點,上衣是大了一點……沒問題啦!反正異鄉人穿上去一定會好看又英俊的。
「主子,阿沙認為您穿這件紅色的才夠威嚴。」阿沙手捧另一套衣飾。「別忘了您今天要去見塔干斯城的首富,一定要穿得氣派雍容才好順利談成生意。」
可惡!
第一回合,蜜絲敗得不甘心,咬牙切齒地啃著被留下來的新衣裳泄恨。
不打緊!話說第二回合——
「異鄉人,來來,這是我親手做的酸女乃酪餅,嘗嘗看,很好吃的。」興致高昂得很,她可是在廚房里守了一個下午才做出這些點心的。
「夫人,您、您該不會是擅自用放在牆角處的羊女乃做成餅吧?那壺羊女乃是我們奴僕聞了覺得酸臭了,準備要喂給牲口吃的!」在張伯冠準備要拿起第一塊餅時,阿沙突然想起這件事而提醒道。
可惡!第二回合,蜜絲敗得顏面掃地,一大盤餅全嘔氣地拿到牲舍喂掉。
沒關系!還有第三回合——
簡而言之,張伯冠和阿沙的主僕關系是崇敬有加,可是阿沙和蜜絲嘛……咳咳,那就是杠上了。
「總有一天我非勝過那小鬼一回合不可!」吃吃吃,將甜點塞得滿滿一小嘴,瞧瞧多點糖味兒,是不是就能少點怒氣。
哼,長到這麼大,蜜絲從沒氣過自己生為女兒身的性別及身分,倘若她不是一個女的,也不是阿古斯家的小姐,是不是就可以像阿薩那樣光明正大,成天跟在張伯冠後頭四處走呢?
「我的天!」是夜,在閨房床第間,張伯冠對蜜絲孩子氣的嘟嘟抱怨,簡直是笑不可抑,還險些兒失態地翻下床哩!「蜜絲,你怎麼會有這種好玩有趣的想法?」
「好玩?」哼!「有趣?」哼哼哼!「我可是認真的!」哼哼哼哼!
「是,認真,很認真。」識時務的才是俊杰,張伯冠不再取笑逗弄妻子,他安慰的拍撫輕吻蜜絲。「可是,就算阿沙再怎麼懂得服侍我,也絕不可能像我們這樣水乳交融地親熱。你是我的妻子,也只有你可以跟我共享床第喲!」
「——說得也是!」柳眉微微舒展開了,蜜絲仍然有一點點想不開,「可是……可是我還是覺得阿沙比較佔優勢。喏,他會幫你跑腿、更衣、打點東西,還可以幫你做生意哩!那我呢?異鄉人,你有什麼是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她不喜歡自己看起來這麼沒用!「教我做點什麼吧?」
「你可以——生個女圭女圭給我!」張伯冠一手從她一邊腋下穿過,大膽地握住一邊的赤果渾圓,一手則是往她平坦柔潤的小月復擱放著。
女圭女圭呀!或許這具嬌小柔女敕的體內已經懷了一個呢!小小的、哇啦哇啦愛哭的……張伯冠為這未知的可能,涌出一抹渴望及溫柔,男性面容露出慈愛。
「唔……你喜歡女圭女圭嗎?」為他滿含渴望的言語羞了面容,蜜絲醉倒在其中。
女圭女圭呀!她的小手也不自覺擱在小月復上,是男的或女的?抱起來會軟軟的對吧?蜜絲正為自己的想象感到一絲絲甜蜜,笑容也多了抹燦亮。
「那我一定會為你多生幾個。一個?三個?五個好不好?還是七個才足夠呢?」多子多孫,福氣會跟著添多哩!
「嗤,小母豬。」張伯冠取笑地用力捏她鼻尖,逗出她咕咕噥噥的抗議聲,她的小手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拍打,令他莞爾揚唇。
拗不過蜜絲三天兩頭的強烈要求,這日,張伯冠靈機一動,想到一件可以讓她做的事。
「學中國字?好哇好哇!」點頭如搗蒜,蜜絲可樂了。
「我馬上去為主子準備——」守在門口的阿沙話還沒說完,張伯冠便對他含笑搖頭,親點人手,「蜜絲,你來。」
「嗯!」異鄉人特別指定自己耶!她不是沒有用的喔!很孩子氣地對阿沙投去勝利的一眼,蜜絲從張伯冠的行李里找出筆墨紙硯,興匆匆開始準備。
「倒水!」
「洗筆!」
「磨墨!」
「攤紙!」
張伯冠一連串吩咐,蜜絲手忙腳亂地完成這一切。雖然,水倒得有些灑了出來,筆洗得有點分叉,墨磨得有點稀淡,紙攤得有點凌亂,可是她做得好高興呀!
「夫人,這些事怎麼好勞煩您動手,阿沙來代勞就可以了。」這下可就換人覺得自己沒有用了。
「哼!」翹鼻子吐舌頭,蜜絲偷偷扮鬼臉,完全落入張伯冠眼中;阿沙也忘了主上僕下之分,弄個鬼臉扮回去的神態,也盡入張伯冠眼底。
唉,這就難怪蜜絲和阿沙「主僕情誼」會迅速激增哪!一個是大小人,一個是小大人,當然會一拍即合,斗法斗個你死我活羅!
「好了,來看我寫——」輕咳一聲,張伯冠言歸正傳,在拉回這一大一小的注意力後,揮毫落款,寫下「一」字。
「呀!這讓我猜猜,父親說過,中國字有些是很容易懂的——這一畫,一定是中國字的‘一’!」瞎貓還真是踫上死耗子!
「沒錯。」張伯冠嘉許地點點頭,蜜絲大大咧嘴而笑,小鼻子一翹,神氣的模樣馬上刺激到敗兵。
「主子啊,這簡單,阿沙也懂得。中國字,簡單嘛,這一畫是‘一’,那兩劃就是‘二’嘛!」
「這誰不會呀?三畫便是個‘三’了。」
「是呀是呀,‘四’不就是四畫,阿沙也曉得了。」
「對嘛對嘛,‘五’就是五劃——」
拚命邀寵的喧嘩聲,這下子吵得張伯冠根本連個「一」字都再也寫不下去了。
這對大小人和小大人……
索性棄筆啜飲茶水,張伯冠欣賞眼前精采的口角,含笑地發現為何自己會第一眼便決定要留下阿沙這小子,正是因為他們這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吧?
當蜜絲和阿沙已經激辯到「十二」時,張伯冠終于決定自己听夠了,輕咳外加舉手示意,好不容易才吸引他們一絲注意力。「那個——」
「什麼事?!」兩道一模一樣的咆哮噴了過來,轟隆隆,差點毀了他的耳膜。
隨後兩人馬上驚覺不對,阿沙更臉色一變,跪倒在地拚命磕頭。「請主子原諒我的無禮!」咚咚咚咚地好不響亮!
蜜絲是沒磕頭,但也是面露悔意——別誤會,不是後悔的悔,而是自己講得意猶未盡,而被人半途截斷的悔哩!
「我並非要故意打擾,而是想告訴你們——」一邊說著一邊動筆,揮毫有如行雲流水。「中國字的‘四’是這麼寫才對。」
「什麼?」待這對大小人和小大人看清楚張伯冠所書寫下的數字時,異口同聲詫呼出聲。「中國字的‘四’怎麼會是長這副德行?」
長這副德行……張伯冠差點摔倒。敢情他們是把字當成人的長相五官來看待的?呵……呵呵呵……
「這是‘五’……這是‘六’、‘七’,‘八’、‘九’……」張伯冠一一下筆,沒多久,工整漂亮的毛筆字便浮躍紙面上。「這是‘十’——」大功告成了!張伯冠慢條斯理再度擱筆,任他們把宣紙搶過去看個過癮。
「什麼?這樣一橫中間加一豎就是‘十’喔……」那口氣還頗為失望哩!
就這樣,學中國字的課程熱熱鬧鬧持續進行下去……
「很好,明天就送五百匹紗麗到宮里來吧。」全身掛滿金銀首飾,真喀絲王在哈哈大笑中與張伯冠達成協議,大手筆買下阿古斯家的織品。
「謝謝您!」張伯冠鄭重地站起身行禮,真喀絲王笑容未止,招手要他坐下。「靠過來一點,異鄉人,晚上就留下來吃飯吧,我很喜歡同你聊天哩!」
欸,怎麼自從來到天竺後,有那麼多人喜歡跟自己聊天啊?難道就因為他看起來很「老實」嗎?不,也許應該說是「物以稀為貴」吧?!若是長安城內來了個金頭發的胡人,一樣也會處處惹人注目吧?!
張伯冠對自己老是這麼「搶眼」的情況已安之若素,更懂得利用這種優勢賺到不少筆生意,何樂而不為呢?
不過,「王上,真是對不起,小人的妻子這兩天身體微恙,小人想快點回去陪伴她。」張伯冠略帶歉意拒絕了。
「哦?你家夫人怎麼了?需不需要我派宮里大夫給她瞧瞧?」真喀絲王關切地問了一聲。
「謝謝王上關懷。小人的妻子沒病,是有喜了。」初為人父的喜悅及驕傲毫不保留地流露出來。
「有喜了?那真是件喜事啊!」
是的,日昨蜜絲突然暈倒在地,經大夫診斷確定有喜後,張伯冠便恨不得一日十二個時辰都守在她身邊,免得再嘗到一回膽戰心驚的滋味。
白天,他工作、與人談生意,或接受阿古斯的教導,但是心里頭總會留塊牽掛蜜絲的角落,小小的、甜甜的,都是她一顰一笑的豐姿。
晚上,他喜歡把她抱滿懷,不論是坐著或臥著,一雙眼楮總移不開她,專注的模樣瞧得別人看了都要臉紅。
「蜜絲,異鄉人好疼你呢!」大姊語帶艷羨。「如果戴本里家的兒子有異鄉人一半的溫柔體貼,我便心滿意足了。」
大姊的親事也訂好了,婚禮將在一個月後舉行。為此,家中幾個女孩子最近老往大姊房間跑,姊妹情深,能多相處一刻便是一刻,將來各自嫁入夫家後要再聚首就很難了。
「未來姊夫也一定會很疼你的,大姊。」
「是呀,要叫他也快點給你疼個女圭女圭出來喲!」
「你們這些三八的!」大姊臉紅地啐了一口。
蜜絲笑著抓起一把腌棗子,一粒一粒往嘴里送,好平息近來酸意不斷的胃,卻一點也沒影響到她快樂的心情。
「異鄉人,你知道嗎?嫁給你後,我發現我現在每天都過得好快樂喔!」是夜,蜜絲窩在張伯冠懷里,有感而發地說了這麼一句,搏得他疼溺的淡哂,溫柔地輕輕吻她,甜甜伴她入夢。
快樂能長亦能短,長若一生一世,短似鏡花水月。
幾天後,張伯冠收到最新的家書,還沒讀完,臉色就變了。
他馬上找上阿古斯。
「我爹他得了嚴重的寒病,已近回天乏術了……」張伯冠口吻中有著少見的驚惶不安。「舍弟希望我盡快挪空趕回家去。」
「這是應當的。」阿古斯不待女婿說完話,就用力點頭。「我會叫人馬上幫你打點行李。」
張伯冠要離去的消息,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不僅僅是阿古斯一家人為他送行,就連左鄰右舍和他打過交道的商販,主顧等,全都聚集了過來。
「異鄉人要走啦?」
「不會吧?異鄉人,你會再回來吧?」
「他當然會再回來,他只是回中國去處理一些事,很快就回來的。」
蜜絲必須緊緊咬著下唇,才不會因為這些耳語而掉淚。
可是,「異鄉人,你好壞,怎麼可以丟下我自己一個人跑掉?」
臨行前,他們最後一次依偎,張伯冠雙手緊緊抱著她,怎樣都舍不得放開!
「蜜絲,我不是說過了嗎?有喜的身子不宜遠行的。天竺到中國,千里路途萬里沙,傷了你和肚子里的女圭女圭便不好了。放心,我去去便回,你安心養身子待產,好不好?」
「不好!」蜜絲許久不曾如此撒潑了。「你不許走!要不就帶我一起走!晚上沒你伴著我,我一定連覺都睡不好;吃飯沒你伴著我,我一定什麼都吃不下。這樣,我會生下一個又瘦又難看的女圭女圭,到時你可要負責的!」
「我的妻,我的兒,當然是我要負責!」張伯冠為她這略帶稚氣的恐嚇莞爾,若不是離愁正濃,他怕會大聲笑了出來,而不是現在這樣忍俊勾勾嘴角便罷。
「我要你承諾我,飯得好好吃,覺得好好睡,別胡思亂想的。」他的指尖攫取一顆蜜絲眼角的晶瑩。「別哭,我可不希望你生出個淚女圭女圭。」
「討厭!」舉起手背用力擦拭眼角,蜜絲再次要求,「帶我一起走。」
「不行。」張伯冠跟她比頑固,按捺下想帶她一起走的沖動,嚴聲拒絕。「我說過了,你的身子有喜——」
「哇——」听不下去了,蜜絲用哭得比較快。「討厭討厭討厭……一起走一起走一起走啦!」
張伯冠何嘗不想?但——
「蜜絲,這給你。」想了想,他取下脖頸掛的玉塊,慎重地交付給她。「這玉塊是我平日貼身佩戴的吉祥物,如今你佩戴著,便代表我心時時陪在你身邊,讓你睹物思人。你一天練習一個中國字,當你由‘一’練到‘九十九’時,我便回來了。」
「這是你說的喔……」收下玉塊,蜜絲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威脅著,「當我練到‘九十九’時,你若食言沒趕回來,我就會生個淚女圭女圭、丑女圭女圭給你。」
「是是是。」張伯冠最後再緊緊摟她一回,不敢再回眸,怕自己真的離不開。
「阿沙,替我仔細照顧夫人。」經過男孩面前,他特別吩咐著。
「是,主子。」阿沙也是眼楮水泡泡的,不過沒有蜜絲那麼嚴重罷了。
如同來時,高大溫和的男人翻身上馬,四蹄翻飛,出了城門揚長而去,告別一票揮手示意的男女老少。
沒有人想到,這一場生離,竟是死別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