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的心思,紗紗讀得一清二楚--可是,她也有自己的考慮及擔憂啊!
她不是不想舉行婚禮,而是萬一舉行婚禮,真正結了婚,成為他的妻子,但過不了生產那一關而先走一步,安東尼又該如何自處?她很清楚他外冷內熱、性情中人的性子,她可以預估他自暴自棄的自戕反應,那樣她就算死了也無法好好安息吧。
準新郎倌和準新娘相互對峙僵持,四目用力瞪視比誰大誰小。
咚咚咚,敲門聲讓兩人分散了注意力,異口同聲問︰「誰。」
「英俊瀟灑到不行的我!」白梵天在門外元氣十足大喊︰「快出來,全部的人都在等你們,你們還關在房里做什麼?」
「等一下。」安東尼也揚聲回應,雙眼仍盯著紗紗不放,繼續追問︰「說啊,你究竟為什麼不肯嫁給我?是少了什麼嗎?我馬上補齊。你若嫌肚子大婚紗照拍起來不好看,沒關系,等你生下女圭女圭後再去補拍,我們去海灣的蛋堡拍照、去聖艾爾莫城堡拍照、去帕可公園拍照……」
「不是拍照的問題啦!只是我害怕……」打斷他滔滔不絕的話,紗紗不知要怎麼婉轉的回拒。
但他不再迂回,直截了當點出重點。「你只是在害怕自己生下女圭女圭後就一走了之?」安東尼覺得其實自己也是有「力量」的,這果然是會傳染的,他可以抓得住她。
見她微微低頭,垂睫不再吭聲,安東尼知道自己說中了她最深層的恐懼。
瞬間,靜默沉沉地彌漫在兩人之問,安東尼伸手,抹去她眼角凝出的淚光。
「你害怕,難道我就不會害怕?」所以,一個才會堅持要舉行婚禮,一個則不。這兩種結果表面看起來背道而馳,但峰回路轉的終點卻是同一點︰他(她)不想讓對方的人生留下深深的遺憾。
安東尼再抹去她一串淚珠,花了她整張臉的妍妝,好丑,不,他卻覺得此刻她比方才更美。
「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舉行婚禮?啊,我想你一定讀到我的想法才是。婚禮是一種昭告全世界的宣傳,好讓上頭仁慈的天父,下至地獄的死神,都知道你是『那不勒斯總理夫人』,不管誰想帶走你,都得踩著我的尸體走過去。」
「嗚……嘻嘻!」紗紗又哭又想笑,安東尼真的是外冷內熱啊,那麼冷硬的雙唇卻吐出這麼熱烈的誓言,不虧自己從十二歲就決定要愛他。
「你發誓?」其實不必再讀他的心思,她的第六感就判定出那是真話,但人是語言的動物,沒有口頭上的保證,始終有那麼一絲忐忑難安。
「我發誓。」安東尼沒等她孩子氣的要求,比她更孩子氣的舉手做出童子軍三指禮,穿著正武禮服的他看來瀟灑又可愛,正經八百卻又詼諧到教人發噱。
又一番的哭又笑,若不是門外的白梵天的催促再次響起,這場婚禮恐怕會因為這對拖拖拉拉的新人而耽誤一整天的時間。
「恭喜、恭喜!」熱烈的紙片碎花大把大把灑向新人,嘩啦嘩啦,安東尼露出難得的大剌剌笑容,左腳一點也不跛地踏出穩健的步伐,他是全宇宙最快樂的新郎倌。
「恭喜你了,柯里昂先生。您真是娶到美嬌娘。」
「恭喜柯里昂先生,祝兩位永浴愛河。」
「恭壹……」
盡管已經是第三次听見這些陳腔濫調的賀詞,盡管這些賓客大多說的都是客套話,但對情緒高亢的安東尼來說,都無關要緊。
為了安撫自己內心的恐懼,他在第三回婚禮廣發請柬,存心要更多人來見證他和紗紗的愛情,那麼他就愈不會失去她……這或許是種掩耳盜鈴的作法,但至少他掩得很開心。
不過,婚禮上必須招待、寒喧的對象也跟著變多。安東尼才跟一位富商打完招呼,回過頭來跟另一位政要頷首,嘴里卻應付著第三個銀行家,忽地,他感覺自己後腦勺被兩道火辣辣的眼神燒到發根都要著火了。
泰若自然轉過身,他發現那正是老市長夫婦,老西倫正在大啖美食,海倫娜卻用怨婦般的眼神看著他,一看見他轉身,刻意伸出舌尖舐潤妖紅的唇瓣。
安東尼無動于衷地掉頭,繼續跟別人交談。
因為,他並沒有對不起這女人,而是差點對不起紗紗!
他才這麼想,感覺原本握在掌中的小手反過來用力一握,低頭看見紗紗仰首的笑容,以及頑皮眨睫的「哦∼∼我明白了」的眼色。
嗯……這時候讀心術不僅派得上用場,還用得「恰到好處」哩。
這端小倆口正打得火熱,親親熱熱,那端的埃及艷後、妖嬈美婦眼睜睜地看著,忿忿地感到不甘心。
尤其是,「哈哈哈,沒錯!我對杜林青年隊下了很大的賭本哩,他們一定可以拿下全國足球賽冠軍。」老西倫忙著和別人討論足球經,備受冷落的海倫娜只覺得自己像只花瓶,而且是即將被汰舊換新的那種。
該死的肥老頭!海倫娜不屑的睨他一眼,旋即又用貪婪渴望的眼神看著安東尼,那不勒斯最有權勢的男人!為什麼她決定釣金龜婿時,不在佛羅倫斯做更多些功課,笨得只把目標鎖在老西倫身上,而錯過了慣于隱身地下的柯里昂家族?
據說在整個那不勒靳里,只要柯里昂家的人說路要橫著走,就絕對不會有人敢直著走!她為什麼會笨到放過那麼大一條魚??此刻站在安東尼?柯里昂身邊得意的笑的女人應該是她才對啊!
更讓海倫娜老羞成怒的是,上回老西倫的生日宴會上她功虧一簣的勾引,安東尼分明就在耍她!他明明都接受自己的邀約赴溫室花園,明明都親吻到兵臨城下,明明就要做最親密的接觸了--但這男人卻猛然推開她,說自己「不行」了,就這樣留下她……如今,看著那對笑得幸福的新人--尤其是紗紗,海倫娜猛灌香檳的杯數成倍數增加。
海倫娜的酒醉原先沒有引起太多人的側目。婚禮上有賓客醉酒並不稀奇,醉言醉語也不怎麼樣,但醉話的內容以及逐漸增高的分貝終于逼人不得不正視她了。
「……那女人還真高招,懂得如何從別的男人床上爬到另一張,看起來一副清純女圭女圭樣,不知道是懂得多少侍男的手法,將男人哄得團團轉,願意娶一個暖過別的男人床鋪的妓女,還懷著雜種咧……」
原本側耳聆听這番長篇大論的賓客,一掃幸災樂禍的心態,紛紛驚恐地讓路給一步步逼近、揚起全身冷怒火焰的話題男主角。
「閉嘴!」老西倫扣住海倫娜,顧不得其他揚掌就摑下去,再全身發抖地轉頭面對安東尼。
「對不起對不起,她喝醉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對不起……」腳一軟,老西倫拉著年輕的妻子就要跪地磕頭。
「干麼?」爛醉的海倫娜搞不清楚狀況,一逕說著︰「我不閉嘴,我要說個夠,她明明就是長得一副清純女圭女圭樣,卻是個專門在男人床上暖被的妓女……」
「安東尼?柯里昂。」白梵天的聲音不復搞笑開朗,又陰又邪又冷調。「如果你不動手,那就換我撕了這個女人。」
「不,她是我的。」安東尼將挽在手中的紗紗交給白梵天,不必刻意,他每走近一步,老西倫的全身肥肉就害怕地不停顫抖,安東尼低頭看這對老夫少妻,整整看了五分鐘,也整整看老西倫那塊肥肉顫抖了五分鐘,才一字一句道--
「市長先生,我也不為難你。我只是要告訴你,以後全那不勒斯社交界都不會歡迎尊夫人的拜訪,希望你們好自為之。」
「是、是。」老西倫用力點頭,知道這已經是「那不勒靳總理」的法外施恩了。「我們馬上走,馬上走。」
「走什麼?」海倫娜醉得天大地大她最大,耶穌基督都不怕!
「死肥仔,你打我?早知道我就不委屈自己嫁給你,當年拜倒在我裙下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可是……」醉茫茫的視線一轉,她對安東尼大吼大叫起來︰「你怎麼敢對我不屑一顧?我究竟哪一點比那個妓女差?」
「說完了嗎?」安東尼怒極反笑,海倫娜每說一句,他的笑容便愈發燦爛一分,在旁的紗紗搖頭嘆息--天父保佑,給那女人留個全尸吧。
「我改變主意--市長先生,再見了。」安東尼非常溫柔?非常親切向老西倫「告別」,後者幾乎口吐白沫暈了過去……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內,那不勒斯市長官邸爆發有史以來最大的收賄丑聞,雖然矛頭指向老市長,但年輕市長難逃這一場風波,而且其風波如雪球般愈滾愈大,從山峰上的一顆碎石子一路滾下山麓,咕咚咕咚地,一發不可收拾。
小西倫被迫宣布辭職下台,法院扣查西倫家產,兩代政治風光就此毀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