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使得視線昏亂的雪,猶如鵝毛般地飄落,亂了東南西北。
花睨撐著越發沉重的油傘,瞪著眼前這名猶如刺蝟遇到了危險一般把劍指向自己喉嚨的男子,不覺害怕,只感懊惱生氣。她不知道他剛剛是跟誰激戰了到底幾百個回合,她只看到他頭發散亂,滿身的傷口,並且有好幾處都被喂了毒。
「不管你是誰……」那半眯的眼,仿佛已經無法看清楚站在眼前的人是誰,他的聲音,冷得跟四周的空氣有得拼,「不想死,就給我離開。」
她不說話,只是瞪著他那明明虛弱卻又假裝殘酷無情的臉。
好吧,這或許就是所謂的武林中人,誰虛張聲勢誰就天下無敵。
她向前去,可耳邊一陣風動,霎時,幾縷青絲從她的耳邊徐徐飄落。
伸手接住,她懊惱地瞪著那分明已經顫抖得無法把劍身握緊的手,依然無法理清來到這里乍看到滿地尸骸以及血污時心里的驚亂以及看到他艱難地從雪地上爬起來時心中的乍喜。
她一向寡情安靜。
除了藥草醫理,沒有什麼會讓她特別的感興趣或關心。
如今,這樣淒寒的夜里,她居然為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男子冒著大風雪孤身一人以身涉險,莫名操心,簡直是瘋了她。
「非語決,是我。」
不免,聲音里泄露了隱隱的咬牙切齒。
但更讓她咬牙切齒的,絕對是那霎時一皺的眉心以及那更加冷漠的語調,「誰?」
她以為,他到底該認得她的聲音的。
前一刻鐘才要求她無論如何要等自己回來的家伙,居然這麼輕易地就能忘記她的聲音,那麼所謂的承諾,也不過是子虛烏有。
不了解江湖,她自然也不了解碎劍門的非語決到底是哪一號人物。
本以為,在江湖上名氣極好的碎劍門的徒弟,必然是磊落光明一諾千金之輩,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
所以,看著他因為終于耗盡心力倒在雪地,她毫不遲疑地,轉過身去就走。
她從來不會自詡清高或是慈悲,縱然能醫,對求醫者卻也是很挑剔的。
茫茫的雪,依然沉沉地砸落下來。
試著依循來時的方向尋回自己的腳印,卻意外地發現前路渺渺,根本無跡可尋。
沒走幾步,停下。
她轉過身去,徐徐地來到身上已經落了一層薄雪的他的身邊。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
這是花睨第一次如此確定自己的性別。
油燈微弱的光暈映照在她出神的臉上,泛出一層淡淡的曖昧色澤。
而她,坐在床沿,一雙明眸,此刻正緊緊地凝視著那在睡夢中依舊緊皺著眉像是滿心煩惱,那張即使在睡夢中依然無法得到解月兌的臉。
其實,這人並不長得特別的秀色可餐,真要說,這人的五官雖然深邃分明,偏偏臉上縱橫著任何人都會介意的烙印。
是刀疤,好幾年甚至十幾年的舊傷了,但由于日前身重奇毒,使得傷口再次潰爛,即便已經被她悉心照料醫治,如今仍然顯紅。
而從他刻意的不修邊幅就可以推測他有多麼介意這些傷痕。
仿佛,只要有這些傷痕在的一天,他就無法真心去笑。
好奇怪,她明明跟他相處不久,連交談的次數也可以用十個指頭數盡,偏偏越是看著他夢魘般的表情,越是覺得自己對他是了解的。
但或許,所謂的了解也不過是一種奇怪的執念,她對他的一種妄思。
想到這里,縴細的指頭,飛快地一轉,指間赫然出現了細尖的銀針。
花睨目光一沉,騰出另一只手在他的臉上輕輕淺淺地按著,正要施針,孰料——
「喜……喜兒……」
是夢囈。
花睨的手僵硬在半空。
只覺得,他眉心比方才擰得又緊了些。
是夢。
夢中,是那個老愛笑的素衣少女。
偶然的相遇,意外的傾心感覺,仿佛命中注定一般的,然後她成了他的小師妹。
甜蜜得仿佛在做夢的每一天,幸福得幾乎無視身邊一切的古怪跡象。終于,年少的他接到了師傅語重深長地交予的重要任務,拗不過她的淚水,偷偷騙了師傅,拜托七師弟隱瞞一切,把她也帶下山去。
可就在那個紅得仿佛要燃燒的楓葉林里,他們遇到了為數眾多早已在那里埋伏的百花教教徒。
七師弟慘遭暗算,當場中毒身亡。
而他,一人之力根本敵不過螻蟻般數目眾多的妖教之徒,何況還要分心護她離開?
于是,他沒有多想,把師傅千叮囑萬吩咐十分重要的密函交到了她的手里,打算拼死也要助只是武功平平的她安全離開。
可,就當書函到了她手中的一剎,天地變了。
永遠不會忘記,那老愛傻乎乎地笑得很是溫暖的臉,在那一剎如何在面前瘋狂地扭曲,那種高高在上的魅態,還有那些為數眾多的妖教是如何地齊刷刷地跪拜于她。
他曾經還奢望著幸福的單純世界,就在那一刻徹底地毀了。
「非語決,我不會就這樣算了!」
他其實早就知道,那些糾葛不會那麼容易簡單地完了。
看著她負傷離開的狼狽身影,他才放任著自己虛弱地倒地。
雪地,明明是冰凍森寒的。
可是,他居然毫無感覺了。
他知道他身上多處中了毒,然而又如何呢?
沒有人會等他回去,沒有人……
腦海里瞬間恍惚過淡淡的身影,隨即,又消散開去。
是了,或者會有一個人,那個——來自鬼醫谷的姑娘,花睨。
那名姑娘,似乎很單純,甚至未經情事,他不過是稍稍撩撥,簡單的幾句話,她看著他時,眼神就不再一樣了。
雖然說不上是鐘情,但那種迷惑就像是已經被他所蠱惑了心思。
那名姑娘啊……
很想大笑幾聲。
那名姑娘,太單純了,單純得他動了歪念頭想去染指,只要想到那名姑娘來自鬼醫谷,老是被他的小師弟掛在唇邊,一旦想起小師弟每每提起她時就不自覺地露出一副老幸福的表情來,妒忌就使得他很惱火。
所以他……
旋即又懊惱地否決心里的別扭想法。
他,並不是真的單純地想要破壞小師弟的好事。
其實,他真的對那名認識才不久的姑娘動了心,看著她為他靦腆卻佯怒的表情,那嬌紅的臉……他,情不自禁。
所以,他把母親唯一留給他的耳環給了她。
是信物。
也是他必然要回去尋她的決心。
但,還是算了吧……
越發麻木的痛覺,還有越發遲緩的呼吸,他甚至已經開始感覺不到冷與暖的差別了。
是他快要死了吧?
為何腦海瑞安靜得只能想起摟住她時的一幕又一幕?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上天的眷顧?
真希望,可以再見見她,見見……
花睨。
就當他想要放棄,閉上雙眼的時候,仿佛听到了腳步的聲音,很輕很淺的聲音,仿佛屬于女子。
空氣里的血腥與冰冷,就在那名女子停在他跟前不遠處時,被一種淡若似無的味道給凌亂了。
是什麼味道呢?
他只記得自己以最後一口氣站了起來,以劍阻嚇她的前進。
喜兒方走不久,如若這名姑娘讓負傷的喜兒踫上了,絕非好事。
雖然不清楚喜兒在百花教里練就的是何種邪功,單看分別不過兩年就突飛猛進的功力,實在讓人浮想聯翩——並非沒有听過百花教以人血修煉的傳言啊!正因為近月來百花教附近老發生少女失蹤的離奇事情,他才會受到武林同道的邀約,不顧師傅的反對,堅持參與殲滅百花教的行動。
但到底還是著了喜兒的道。
如今,算是全軍覆沒了吧?
他……
茫然地看著意外熟悉的高粱瓦頂。
他沒有死嗎?
才想動,就被渾身火辣辣的抽搐感所累,跌回鋪著軟被的床上。
這時,清幽的粥香蕩入鼻息間。
他吃力地轉過頭去,對上了那雙寫滿了意外的明眸。
「睨兒。」
原來,呼喚她的名字並不困難。
話音落罷,他的唇畔泛出了一抹莫名的滿足,因為身上的傷,又沉沉地睡去了,而花睨,僵硬地愣在原地,瞪著他仿佛想通了什麼而顯得格外輕松的睡顏,為著那一聲低啞的呼喚久久地回不過神來。
本來,真的打算待他傷勢好些便把他撇下不管的。
然而此刻,心里忽喜忽惱,甚不是滋味。
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個瘋子,若非如此,心情何故會因他無心的一句呢喃大起大落?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也從來不曾被誰左右過心思,一向獨來獨往的她,第一次有了無法解答的疑惑。
然而叫她更疑惑的,居然有一個名字,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里。
喜兒。
那一夜,當她趕到的時候,她根本沒能看到什麼驚心動魄的對決,她只看到,一抹鮮艷的紅在眼前掠去,而他,頹然倒地。
或許,那就是他口中的喜兒吧。
想到這里,細細地端看著沉睡中的他,心里居然百感交集,莫名的煩躁,卻又理不清個所以然來。
而這種奇怪的心情,伴隨著他日漸好轉的身體越發的植根心中。
他對于那天晚上發生過的事情只字不提,也不曾主動去問她為何出現在那里,仿佛那天夜里並沒有召集他離開的煙火,他們根本不曾有過短暫的分離。
相處,是一種細水長流的平和融洽。
或者一切皆是表面,他或她都十分的清楚,也很有默契地不去捅破那薄薄的一層。
至于那一夜有過的承諾,也仿佛不曾有過。
他待她,謙謙有禮,越發的客氣。
她待他,親遠得宜,仿佛單純的醫者身份。
直到,某一天,當她端著早點走進屋子里,看到他一身遠行的裝束。
「要走了嗎?」
輕輕地放下手中的食盤,望著窗外寧靜的雪景,樹上新綠的翠芽,花睨心里不禁一陣恍惚,原來不經意間,已是春臨大地。
時間仿佛在指間飛閃。
因為住在這屋里的大娘一直沒回來,她就一直忘記了這時間的流動。
又或者,奢望可以跟他一起在這里生活下去的念頭悄然滋生,讓她選擇了去忘記——雖然,明明不該如此,對待一個認識不到一個月的人,不應該有此類的想法。
听到腳步聲停在身後,她的脖子不免僵硬了一下。
「你……睨兒,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她淺淺一愣。
「你的毒素未清,凡事不要強出頭。」
「就只有這些嗎?」
「就只有這些。」
她實在不知道自己除了以一名大夫的身份面對他還能如何。
因為心底里莫名的緊張,手,不自覺地撥弄了一下發絮,在不經意的時候踫到了掛在耳垂上的冰涼。
驀然想起了什麼,她連忙抓住那冰涼的小飾物,輕巧地拿下來,遞還給他,「這是你的東西,還你。」
沒有抬頭去看他,所以,她沒有看到他眼里霎時閃過的失望。
「我以為……」
啞聲開了個頭,但他沒有把話說下去,只是伸出手心來。
看著他布著大小傷疤的黝黑手心,她的手在半空中僵硬地再次遞前,把他當日所送的耳環輕輕地放在他的手心里。
就當她要把手縮回,他卻飛快地合攏五指,把她的小手包入其中。
她觸電般地抬起頭來,剛好對上他那雙越發內斂的眼楮,心里不禁顫抖了一下。
「我以為,我替這個耳環找到了適合的主人。」
她愣住,目不轉楮地看著他。
「睨兒……姑娘,這段日子謝謝你的一直照顧。他日……非語決必定感恩圖報。」
說罷,他放開了手,提了配劍便要離開。
「喂……」
她從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可以那麼的顫抖,叫住他也並非本意,只是,他面帶錯愕地轉過來時,她深呼吸,當著他那總是銳利的目光硬著頭皮上前去,並且,伸出冰涼的手指,拉住了他背後的衣服。
他轉過來,而她尷尬得紅了臉,慌忙松掉手中的衫角,「你要去哪里?我……」在他目不轉楮的注視下,她暗暗深呼吸,「我這次下山是為了尋找一件很重要的東西,你……你若是真要報恩的話……陪我一同去找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