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摩羯繼續卡著璃月的脖子,妖嬈嫵媚地笑著,聲音柔美恍若情人間的呢噥軟語︰「只要你死掉,一切就都結束了。」
璃月冷冷看著他,臉上漸漸呈現出垂死的灰白色,他慢慢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大師兄!拜托你放手!」隱蓮哽咽著,她不明白,璃月為什麼不肯還手,他手中,明明拿著盤龍劍不是嗎?
寒光冷冽,劍氣如虹,他卻沒有反抗,就那麼任憑他卡住自己的脖子。
她俯下頭,用力咬住摩羯的手腕,冰藍色的血順著他白皙的手腕流淌,染滿了她的嘴角,滴落在璃月身上。
摩羯忽然放開手,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隱蓮,我等著你回來。」
他縱身飛起,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
璃月收起盤龍劍,撫模著自己的脖頸,輕輕舌忝噬一下嘴唇。
「你怎麼不還手呢?為什麼不還手啊?」隱蓮嗔怪著,擔憂地看著他灰白的臉。
比起普通人,璃月只需要很少的氣,但是,摩羯卡得太緊,他緩和了一下,才咳嗽一聲,搖搖頭,發出有些喑啞低沉的聲音︰「他殺不死我的。」
「為什麼?」
璃月沒有回答,淡淡地笑,唇畔還殘留了一點點血漬。
隱蓮忽然恍然大悟,驚叫︰「換血大法!你練成了換血大法。」
換血大法可以己身之血為利刃,攻擊敵人之血,不過,必須在肌膚相接的時候才可以,怪不得,他根本就不怕摩羯的幻影術。
「換血大法只能自保,要對付血魂咒卻完全沒有用。」璃月微蹙眉頭。
「呃……」隱蓮蹙眉,「那要怎麼辦呢?」
璃月仰首看天,一輪皎潔的明月靜靜懸掛在空中,周圍點綴著寶石般璀璨的星子,熠熠生輝。
不遠處的樹梢里,夜鶯在淺吟低唱。
璃月舒展了眉頭,垂下眼瞼,看著佇立在眼前的隱蓮,目光如水,柔軟,無波,然後,抬起手,輕輕地擦拭掉她唇畔冰藍色的血漬。
因為他親昵的動作,莫名隱蓮就紅了臉,低垂下頭。
璃月淡淡地笑,「有一樣東西可以對付他的血魂咒。」
「哦?」她訝然,「是什麼?」
他說的東西,是一把弩,一把看起來很普通的灰褐色的弩,和獵戶們平時用來捕捉猛獸的獵戶弩,似乎完全沒有差別。
隱蓮曾經見過這把弩,雖然當時並沒有留意到它,它本來放在蓬萊山的石室里,現在卻放在璃月的小木屋中,隨隨便便掛在牆上。
「你說這個東西能夠對付血魂咒,」隱蓮坐在鋪著厚厚蒲草的床畔,嘀咕,「可是,血魂咒究竟是什麼啊?」
「是一個陣法,用人的生魂煉成血魂咒陣,血魂所到之處,生靈涂炭,六道眾生無一幸免,而魔界之門隨之打開,群魔降世,人間就會變成阿修羅地獄。」璃月拿著弩,細細摩挲著。
隱蓮打了個寒噤,「怎麼會有這麼可怕的陣法……這個弩好像是師父留下來的,真的有那麼大的威力?」
「你知道它本來的主人是誰嗎?」璃月揚眉問道。
隱蓮搖搖頭。
「後羿。」
「呃……」
「你听說過後羿射日的傳說吧?」璃月用有幾分崇敬的目光看著手上的弩,「這就是後羿射日時用的弩。」
隱蓮不覺也露出敬畏的神色,遲疑了一下,她又問道︰「只有弩,怎麼會沒有箭呢?後羿射日的時候,不是還留下一支箭嗎?」
璃月點點頭,「的確留下了。」
「那麼箭在哪里呢?」
「我用的盤龍劍,就是那支箭。」
隱蓮咋舌,「盤龍劍居然還有這麼了不起的來歷啊,可是,」她微蹙眉頭,「大師兄口口聲聲叫你‘仙童’又是怎麼回事?」
「我本來是仙界的仙童,偶爾會下界斬妖除魔。五百年前,魔星降世,要發動血魂咒,打開魔界之門,我奉上天意旨下界除魔,卻遇到了你……」眼波脈脈,流轉在她臉上。
「我?」隱蓮訝然。
「你,就是雙魔星之一的血魔女。」
隱蓮勃然變色,璃月拉住她的手,聲音柔軟︰「結果,我觸犯天條,因為我愛上了一個魔女,上天震怒,罰我在紅塵濁世中輾轉了五百年。」
隱蓮眸光閃爍,似驚疑,似震撼,又似茫然……
「這些,本來是不需要我告訴你的,師父曾經對我說過,他用無相神功封住了大師兄的靈印,師父飛升之日,就是封印打開之時。如果,你和大師兄在一起,就會喚回前世的記憶,你會重新化身為血魔女。可是,」他撫模著她的手,喃喃低語︰「你怎麼會什麼都想不起來呢?」
隱蓮沉默了片刻,半晌,低聲說道︰「這就是你一直不肯讓我見大師兄的理由嗎?」
璃月輕輕點頭。
隱蓮咬一下嘴唇,遲疑著,終于說道︰「我知道自己為什麼完全想不起來。」
璃月愕然抬頭。
「因為,我根本就不想記起來,」她臉上微微泛紅,慢慢說道,「就算腦子里有一點縹緲的影子,也很快就被你的影子遮住了,也許,潛意識里,我抗拒著自己前世的記憶,害怕會因為找回記憶而和你分開。」
璃月動容地看著她嬌艷如霞的臉龐。
「璃月,」她低喃,「我,喜歡你。」
清晨,明媚的陽光穿透狹小的窗子照射進來。
璃月睜開朦朧的眼楮,身畔余溫猶在,而旁邊的那個人卻已經不見了。
連同她一起不見的,還有放在桌子上的那把弩。
他慢慢坐起身,身上似乎還殘留著她的馨香,昨夜,她真的,成了他的妻子,真正的妻子,然而,在他沉浸在無限幸福無限快樂無限憧憬中沉睡時,她卻走了,悄悄地走了,還帶走了那把可以拯救天下、拯救蒼生的弩。
嘴角漾起苦苦的笑,終究,還是這樣啊,即使經歷了五百年,你依然還是會把劍,刺進我的心髒。
他慢慢起來,穿戴好長袍,仔細地疊好被子,熄滅燃燒了一夜的油燈,甚至運用御水術給牆角的馬蹄蓮澆了一點水,然後,再看一眼這間自己曾經住過三年的小木屋,踏出房門,深深吸一口山野間帶著泥土氣息的空氣,步履從容地走遠。
他回到隨園,對著那朵很萎靡不振的蓮花說︰「貞元啊,既然已經忘記,那麼就不要再想了,去投胎吧,我之所以讓你寄附在蓮花上,就是因為天地間最有靈性、最有佛性的莫過于蓮,你每天被它的靈性和佛性燻染著,來生必定受到上天的眷顧,成為優雅如蓮的男子,可以享受到人世間的幸福。」
貞元沉默了一會兒,半晌,緩緩地搖晃著花瓣。
璃月發出低低的嘆息,看一眼天空,東邊,涌起了層層疊疊的火燒雲,漸漸染紅了半邊天空。
本來還想去看看俞允文的,可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此時此刻,俞允文正在西北戰場沖鋒陷陣、浴血殺敵。再嘆一口氣,他低聲說︰「貞元,你真的寧肯永遠做一個寂寞的鬼,也不想做幸福的人類嗎?」
貞元默然。
「那麼,再見了。」他低喃,無法再見,所以,貞元,真的不忍心,留下寂寞的你……
踏著凌波微步,穿街繞市,璃月全然不顧市井上傳來的驚呼疊叫和詫異莫名的目光,清風乍起,長袍獵獵,他就那麼一路飄逸,來到臨安東郊。
臨安東郊,神策營駐地。
這里駐扎著三千名驍勇善戰、訓練有素的士兵,他們直屬瑋郡王麾下。
瑋郡王,幼名趙伯琮,後改名趙瑗,高祖賜名瑋,字符永,是高祖皇帝的養子。
現在伯琮並不在營中,他和俞允文一起,在西北戰場對抗金兵。璃月暗自慶幸,伯琮,現在不在軍中。
幸好,他現在不在軍中。
璃月經常會來這里找伯琮,會和他把酒言歡、通宵暢談,所以,這里的士兵都很熟悉他,平時見到他都會笑嘻嘻地叫一聲︰「璃月公子。」知道他是個術士,偶爾還會請他佔卜,他偶爾也會替受傷的士兵用洗心草療傷。
現在,門口的四個守衛看到他,卻完全視若無睹,依然呆呆地佇立著,目光空洞而茫然地凝望著不遠處。
璃月走過去,輕輕一觸,一個守衛便猝然倒在地上,他咬緊了嘴唇。
越往軍營里走,他的心,就越往下沉,一路上遇到的士兵,或坐或立,或彎腰……總之姿勢各異,臉上的表情,卻都是沒有表情。
就像制作精美的蠟像,雖然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卻呆呆的、木木的,完全沒有表情。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眼中還是難免浸滿了憂悒。摩羯真的已經開始發動血魂咒了……
血魂咒需要大量的生魂,而且身體越健康的人,生魂煉成血魂咒陣威力就會越大,所以,這些身強體壯、訓練有素的士兵,對摩羯來說,是最好的選擇。當璃月看到天空東面的紅雲時,就什麼都明白了。
濃濃的火燒雲,籠罩在軍營上空,如血般的嫣紅,流光溢彩的瑰麗,那是陣勢即將發動的前兆。
冷冷的寒意突然從心底彌漫開來,莫名涌起濃濃不安的感覺。
那麼強烈,就好像在前面等待自己的是刀山火海,是懸崖峭壁,是萬丈深淵……
前面,是中軍大營,主帥所在地。
璃月攥一下拳頭,慢慢走進中軍大營,四周幾十個將士和外面那些士兵保持著同樣不同的姿勢和木然的神情,正中間則站著兩個熟悉的身影。
摩羯和隱蓮,同樣妖嬈、同樣嫵媚、同樣絕艷的兩個人,迎面而立,衣袂翩翩,恍若一對璧人。
他們面對面,中間隔了七八步的距離,摩羯依然把玩著長長的頭發,隱蓮手中拿著那把灰褐色的弩,神情有些抑郁。
璃月心髒不由自主抽痛了一下。
「你終于來了啊。」摩羯轉過頭,微笑著眨一下眼楮,「讓人家等得很不耐煩呢。」
璃月慢慢走近,距離隱蓮三四步遠,停下,眼神迷惘憂悒,輕輕嘆了一口氣︰「你終究還是想起來了。」
隱蓮默然,當摩羯冰藍色的血流入她口中的時候,她就已經找回了前生的記憶。
為什麼要裝作什麼都想不起來呢?
當時,她听到了摩羯用傳心術對她說的話︰「到璃月身邊去,看看他究竟還有什麼可以克制我們的法寶。」
她真的裝作一無所知地和璃月在一起,卻不知道究竟是因為摩羯的囑咐,還是因為……不想要離開他,就算是一天也好,一個時辰也好,只要他沒有發現,就還可以留在他身邊。就在那一刻,她才發現,原來,那麼那麼不想離開他……那麼那麼恐懼會離開他……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她低聲問道。
璃月沉默了一下,「我沒有發現,因為我根本就不想發現。」只要你沒有找回記憶,我們就還可以在一起,所以我自欺欺人地對自己說,你真的已經忘記了。
「我真的忘記了前世的你……」隱蓮低語,她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自己和摩羯是魔星轉世,想要聯手發動血魂咒,打開魔界之門,把這個世界變成阿修羅地獄,卻唯獨沒有關于他的記憶,僅存的,是一個虛無縹緲白色的影子。
好像,他從來就不曾在自己的前世出現過,怎麼會這樣呢?
「那是因為你根本就不想記得他,」摩羯魅惑地眨一下眼楮,「你只要記得我就好了,我們才是屬于同一個世界的,都是魔,而所謂的仙家術士,卻是我們宿命中的敵人,一個無關緊要的敵人,自然沒有記得的必要。」他雙手緩緩抬起,口中喃喃念動咒語,清冷的風吹拂起他的長發,飄逸凌亂,映襯著絕艷俊美的一張臉,黛青色的嘴唇異樣的妖嬈。
天空中火焰般燃燒的雲,忽然流下血來,瀑布般,流瀉而下。
每一抹血墜落在半空中,便翼動起翅膀,變成血鷙,浴血的鷙,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所過之處,樹死草枯,夾帶著淒厲的嗚咽嘶吼,然後,無數縹緲的影子在血鷙後面奔涌而出,青面獠牙的厲鬼、白骨森森的骷髏、露出長長爪子的狐精、晃動枝葉的樹妖……
魔界之門被一點點開啟,群魔降世,所過之處,六道眾生,皆不得存活,血雲一點點吞噬著大地,吞噬著所有有生命的生靈……
血雲映照在璃月臉上,依舊清冷如月,淡然無波,眼眸依然熠熠如星,他淡淡地說︰「你知不知道血魂咒殺孽太重,為天地所不容,妄動血魂咒陣一定會遭天譴。」
「呵呵,天是什麼?天道又是什麼?是老天讓我一出生就是血魔星轉世,做血魔不是我自己的選擇,而是老天強加給我的命運,既然是這樣,老天有什麼資格責怪我?」摩羯狂妄地笑著,藏青色的長袍獵獵作響,猶如天地間最完美的精靈,偏偏,他卻是不能容于天地的魔,會毀滅世界的魔。
「你也要毀天滅地,把這個世界變成阿修羅地獄嗎?」璃月把目光轉向隱蓮,慢慢伸出手,「把後羿弩給我,只有這樣才能摧毀血魂咒陣,才能拯救蒼生。」
隱蓮猶豫著。
「你曾經做了五百年的人類,難道你真的忍心把他們全部都殺死嗎?包括那些六道眾生?你最喜歡看的蓮花,你最喜歡的那些小魚,你現在所有看到的一切……」璃月淡淡地笑,一個字一個字說,「你殺死我,我不會怪你,可是,如果,你毀掉了這個世界,害死所有我珍惜的東西,我會恨你,永遠永遠地恨你。」
隱蓮受驚一樣,猝然看著他。
他臉上,帶著執拗清冷的神情,目光淡然無波,卻堅定凜然。
遲疑一下,隱蓮緩緩遞出了手中的弩。
摩羯驚叫︰「隱蓮!你在做什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隱蓮睫毛顫悸了一下,聲音縹緲迷離,淺淺低語︰「我不要,他恨我。」
璃月接過弩,看她一眼,深深看一眼,嘴角微微上揚,輕輕低語︰「我知道,你其實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
五百年前,我就知道。
他揚起一只手,喃喃念動咒語,手上多了一把劍,一把寒光冷冽的劍,一把通體盤繞著赤青色的龍的劍,盤龍劍,斬妖除魔的盤龍劍,後羿當年射日留下最後一支箭的化身。
璃月把劍搭在弩上,然後,向著天空的血雲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