嘰—— 砰!
巨大的踫撞聲響縈繞耳畔,緊接著救護車與警車的鳴笛聲由遠漸近,下一刻,本是吵嘈的周遭一瞬間萬籟俱寂,仰躺在冷硬柏油路上的羅習為睜著雙眸,怔忡地瞪著夜空。
即使思緒渾沌,但他卻清楚地明白自己位處郊區,眼前夜幕少了都市里的光害,此時此刻繁星璀璨,甚至……他彷佛能看見流星劃過夜空的瞬間,那像是仙女棒般疾速揮過眼前所遺留下的火光殘影,不真切地令他眨了眨眼,腦海更突兀地浮現不久前在車上听見的廣播新聞。
他嘴角噙著一抹諷笑,眸光觸及垂掛在黑幕的銀亮眉月,竟漸漸沾染艷紅鮮血,像一把戾氣十足的彎刀,刺得他雙眼起了疼痛。
突如其來的疼痛喚醒了他短暫失靈的听覺,寧靜的周圍開始有了聲音,他听見腳步聲急促又慌亂地在身邊奔走,那聲嗓極為熟悉,是他的父親。
「小為、小為!你沒事吧?怎麼醒不過來呢?快、快!我是市議員羅震天,這是我兒子!快救救我兒子!」
羅習為瞇眼,視野一片模糊,那氣急敗壞又西裝筆挺的男人,跟著從車內被救出的人一同急奔救護車鳴笛而去,他想抬起手拭淨眼上的髒污,卻連動根手指頭都覺得費力,身體像是灌了鉛般沉重。
另一組人馬火速近身,他听見那人喊,「年輕人,還有意識嗎?听得見我在說話嗎?」
羅習為困難地眨了眨眼,稍稍偏頭凝望一旁扭曲的黑色車體,那里還有另一組人馬動作迅速又小心翼翼地在駕駛座方向救出另外一個人。
怎麼回事?他蹙眉,意識渾渾噩噩,不太清楚自己現在所听所見究竟是幻象或真實?還是其實他根本深陷在夢境?
這時身體被人移動抬起時的劇烈痛楚逼得他申吟出聲。
「年輕人,別緊張,我們馬上送你到醫院,你放心,一切都會沒事的。」
他被小心放置到擔架,穩穩當當地送上了救護車,當門即將關上的剎那,門外正在駕駛座進行急救的人忽喊——
「動作快點!快快快!」
羅習為瞇起雙眼,想要看仔細被急救的那人是誰,但車門緊閉,他什麼都看不到,渾身像是被火燒灼似的痛,讓他不由得蹙眉。
救護車鳴笛聲再度響起,羅習為輕閉雙眸,覺得每一瞬的呼吸都比往常要來得費力艱辛,他想起在此之前猶能自由舞動四肢的自己,那沐浴在星空月光下的酣暢淋灕,和現下難以動彈的不由自主形成極大反差。
「羅習為,你說要教我跳舞的那句話是真的嗎?」
耳畔突地揚起那聲清脆帶甜的問話,藍家小姐晶燦如星的瞳眸閃爍著希望,那光芒璀璨耀眼,竟令他足足失神好半晌。
羅習為想起了夜晚宴席即將進入尾聲時的狀況。
私人招待所內播放著慵懶的沙發音樂,大人們或坐或站地互相寒暄交談,看著父親為了即將到來的年底選戰四處周旋,羅習為實在覺得無聊,于是借口去了趟洗手間後,便直往招待所外的庭園透氣。
他動手扯了扯勒在頸項的領帶,雙手交叉伸直正欲做個伸展動作,耳邊便傳來了藍晶晶的問話,就連他都尚未發覺自己訝異地挑起了眉頭,並專注凝視佇立在眼前襯著滿天星光的女孩。
然後,她又再度開了口。
「羅習為,你知道今晚有流星嗎?我剛才有看見兩、三顆流星閃過。」
她的嗓音隱藏著興奮,對于流星似乎非常熱衷,羅習為腦海中閃現今天那張信紙上的可愛手繪與動人文字。
察覺自己主動過了頭,藍晶晶縮了縮頸肩,神情羞澀。「我其實鼓足了好大的勇氣才來和你說話,真的,整場宴會,我都乖乖待在旁邊不敢打擾你,可是……我真的好想和你說說話……」
女孩十足十的誠實令他心神放松,一抹笑掠過嘴角,這突如其來的下意識反應徹底暖了他冷涼的心緒。「我到是沒有注意到妳,所以現在看到妳還有點驚訝。」
似乎是沒有預料到他會響應,藍晶晶雙肩顫了下,眸底立即浮現藏不住的驚喜,即使他的回話相當直白,但她卻絲毫不在意地漾開甜笑。
「里面……很悶吧?」她努力找話題。
「是滿悶的,這種場合妳也需要出席嗎?我以前不曾看過藍伯父帶妳來應酬。」他回道,想起招待所里的氛圍,不由得又扯了扯領帶。
「羅叔叔沒和你提起嗎?」她輕問,口吻小心翼翼,卻又帶著些許曖昧的情感。
「提起什麼?」他漫不經心地回問,姿態慵懶地將雙臂朝天,繼續方才未完的伸展。
她順著他的動作,將眼神中氤氳的浪漫蔓延至天邊星光。「羅叔叔和我爸爸,有意想讓羅藍兩家結成親家。」
親家?!他動作一頓,滿臉訝異地睇了她一眼。「剛才說成的?」
「他們前一陣子提的……」她回避他的目光,害怕瞧見他臉上出現一絲不愉快。「今天晚上,羅叔叔本來的意思是希望能讓我們兩個人見面,但是,我和我爸提到我的情書不小心……嗯……曝了光,所以……我就和我爸要求,不要大人們僵硬的介紹,我自己會找機會和你說話。」
羅習為真是不知道今晚的自己還能多詫異。「妳和妳爸爸這麼無話不談?」
「你不是嗎?」她理所當然的回問。
羅習為被問傻了。他不是嗎?他當然不是,他的父親總是忙于政事,即使對他疼愛有加,但父子倆之間卻始終存在著一道跨不過的鴻溝,久而久之,他也不習慣把自己內心的話說出來了。
所以在面對眼前這一雙燦亮又過分坦承的眸子,羅習為只是別扭地清了清嗓,回道︰「不是。」
他冷淡的響應令藍晶晶有些退縮,但她還是深吸了口氣,再問︰「羅習為,你說要教我跳舞的話是真的嗎?」
他至今還處在婚事被長輩左右的震撼中,听聞她的問話,不免心浮氣躁。「就這麼不相信我說出口的話?今天在那麼多人面前說出來,我怎麼敢出爾反爾。」
「不是擔心你出爾反爾,而是我想要找話和你說,希望我的美夢能成真,更希望我真的能因為這個機會一直待在你身邊。」她一字一句堅定吐露,完全沒有今日在學校初見時的怯怯嬌羞。
盯著她小鹿般的眸子,耳畔發熱,少男心為了她的真摰告白而瞬間怦然,羅習為呼吸一窒,瞪著她堅定的眸光。
「我剛才已經向流星許願了,我希望能一直待在羅習為身邊,直到他喜歡上我。」
今晚連著兩次听見願望,第一個令他膽戰心驚,第二個卻也令他如履薄冰,這般沉重的心願,他到底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夠承擔得起?
「什麼是喜歡,妳知道嗎?」不知不覺,問話已出,他握緊雙拳,胸口發燙。
她偏頭,沉吟半晌才回道︰「我喜歡吃巧克力,我喜歡看星星,我也喜歡畫畫,我更喜歡看你跳舞,看著你的一切,所有的喜歡,其實不需要任何理由,我,就是心動了啊!」
羅習為抬頭望向黑夜,天際驟劃過一道流星,他卻羨慕起有著明確願望的屠觀夜和藍晶晶。
願望?他從小衣食無缺,任何東西或人事物一旦他開了口,父親或祖父絕對立即為他實現,比流星或是童話故事里的神仙教母還要有求必應,所以他還缺什麼呢?
缺……心動。
他揪著左胸口,不是很明白那顆正在跳動的心髒里藏著什麼思想。
羅習為面無表情地看著藍晶晶承諾近日絕對會主動到熱舞社向他報到,之後她便向他揮手道別,而他猶然杵在星空之下,陷入長長的沉思……
下一瞬,他的世界掀起極大的震蕩及搖晃,他的思緒被殘忍地由那片垂掛燦爛星子的夜幕中強迫拉回,伴隨著渾身的疼痛及不適,他掙扎掀眸,落入視線內的是滿室奔忙的醫護人員與擁擠混亂的急診室。
羅習為這才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
呼吸困難讓他察覺到自己危急的生命跡象,倘若此刻還能向流星許願,他希望自己能活下去,繼續活下去……
他還要想有心動的感覺。
拜托,請讓他繼續活下去。
他還想要看見那雙點綴著璀璨星光的小鹿瞳眸……
「紫府武相,位居人上,小少爺命格富貴,天生領導,甚至在未來還能助羅家政治運勢扶搖直上、攀達顛峰!」
羅家當年重金禮聘知名命理師為方誕生的羅習為卜算命盤,當命理師宣告他命中非富即貴更絕對旺及羅家,上至羅家早已從政壇退下的祖父羅宗,再至政治生命如日中天的父親羅震天,下至羅家旁支親戚及服侍羅家多年的屠家,全對這位小少爺無限呵護疼寵,甚至百般討好。
羅習為自從懂事以來,總听祖父或父親不厭其煩地提及當年命理師斷定自己一生坐擁富貴無煩無惱,因此即使沒有被寵壞,卻終究是被養驕了。
被疼痛喚醒的滋味令他忍不住咒罵起當初那位據說是國師級的命理師,千算萬算怎沒算到他有此一劫?!
「……這事就這樣吧,記者那邊你都處理好了?嗯,後事都辦好了?那孩子還是不吃不喝?唉……你倒是幫我想想還有什麼辦法能夠讓他開口說話啊!」
極輕的說話聲透著壓抑不住的著急,羅習為眨了眨眸,看向站立在他床旁的熟悉背影,他沒出聲,反倒先觀察四周以及裹在右腳上的石膏。
他的腳怎麼了?他撐起雙肘想坐起身,卻渾身顫抖,僅僅是一個微小的動作,竟令他一口氣險些喘不上,病床像是在嘲笑他的舉動似的吱吱呀呀發著聲,引起了男人的注意。
男人回首,見他已轉醒,匆匆交代了幾聲後便掛上電話,剛毅臉龐略顯疲憊,聲嗓充滿著操勞過度的沉重,啞聲問︰「你醒啦?有沒有哪里特別不舒服?」
羅習為搖了搖頭,想開口,嗓子卻是緊得很,他咳了幾聲仍說不上一句話。
男人趕緊取來床邊備好的棉花棒,忙著沾水點點他干裂蒼白的唇瓣。「先別急著說話,從出事到現在你也昏迷五、六天了,前天還發了一場高燒,真是嚇壞人了,你先緩緩,有什麼事等一下再說,我先請醫生過來幫你看看。」
他點頭,看著男人動手按了床邊的呼叫鈴後再繼續以棉花沾水輕拭他唇瓣,見他來來回回三、四次後,他右掌稍稍提起,晃了一下修長指尖示意他已不需要,男人這才停下動作,將棉花棒丟棄。
空氣因兩人的對視而凝結僵滯,羅習為試圖讀懂男人閃爍的眸光究竟為何,那是他從未在男人身上見過的低氣壓,莫名教他心慌意亂。
盡管明白體力孱弱不如以往,但羅習為還是咬緊牙根嘗試著坐起身,男人見他已累得臉色發白,隨即起身走至床尾,為他調整病床高度。
「你想坐起來是嗎?這樣的高度可以嗎?」男人低聲問,態度極度的卑微,令羅習為非常難以適應。
由小到大,父親對他的態度雖是百般寵溺,但卻也不曾這般……擺出像是因為虧欠他而盡力討好的低姿態。
「爸,發生什麼事了?」羅習為用力發聲,嗓音像被烙鐵燙過似的粗糙難听,但他卻沒空顧及,因為更讓他在意的是蹲在床尾的羅震天一臉瞠目結舌的模樣,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你叫我什麼?」羅震天渾身發寒,唇瓣抖顫,以氣音質問。
「爸?」羅習為錯愕。
醫生在這時正巧由門外走入,羅震天在看見醫生時,緊繃神情隨之松懈,他連忙走至醫生身邊低問︰「醫生,他醒來了,可是神志似乎不是很清楚,他剛才還叫我爸……」
醫生淡應一聲,輕拍羅震天的肩以示安撫,上前仔細察看羅習為右邊額角、手臂還有右腳上的傷勢,並輕問︰「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
「很……痛,全身都是。」他瞥了一眼杵在一旁的羅震天。
「那是當然,不過你們兩個年輕人都算是幸運的了,那麼大的撞擊竟然只受了這麼點傷,再加上你們年輕力壯,恢復情況會更好……現在比較重要的是,你的頭會很痛嗎?」醫生再問。
「嗯,和身體的痛差不多。」他扯了扯嘴角。
「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嗎?」醫生見他還能笑,便也莞爾再問。
「我叫羅習為。」他淡淡回應。
他的話夾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劈向羅震天,他用力抓著頭發,緊張地喃喃自語,「完了、完了,瘋了,都瘋了……你說你是羅習為,他說他是屠觀夜,這到底是怎麼了?!」
醫生見狀嘆了口氣,「羅議員,請先稍安勿躁,這有可能是車禍的後遺癥,請您先冷靜一下。」
前幾日隔壁病房那位傷勢較輕的少年轉醒之際也經歷同樣狀況,當時這位受到不小驚嚇的羅議員可是鬧騰了一陣,弄得醫護人員人仰馬翻,把本該保持安靜的病房搞得不得安寧。
羅震天用力搓掌,再使勁揉著臉龐,他力持鎮定,但垮下的雙肩以及憔悴灰敗的神色令他看起來不堪一擊。
看著父親焦躁地來回踱步,眼神透露不安,甚至還刻意回避他的視線,羅習為眉心緊蹙,看向病床旁的醫生,只見醫生向護理師交代了幾句話才又問︰「你說你叫羅習為?」
他肯定地嗯了一聲,就見羅震天整個人一震,步伐踉蹌地跌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玄玉啊,你是帶了什麼牛鬼蛇神來糾纏?你們父子倆就不能放過小為嗎……」
那一字一句清晰傳入羅習為耳內,他直覺問道︰「屠叔怎麼了?」
羅震天一听這話,再也受不了壓力,直接坐起身破口大罵,「不要再學小為的口氣了!你是屠觀夜,應該要叫他爸,不是屠叔!」
生平頭一遭被父親如此嚴厲又無禮的斥責,羅習為應該生氣,可此時的他卻猶如墜入五里霧內,完全模不著頭緒。
誰是屠觀夜?這是什麼驚喜還是整人節目嗎?何以父親說的話他完全听不懂?他忍不住呵笑出聲。
羅震天因他輕率的反應而暴跳如雷,更氣急敗壞地指著他鼻頭咆哮,「你說你到底有什麼目的?是不是在這之前你早就醒過來了?有誰已經偷偷告訴你玄玉死了的消息了嗎?你現在是想要報復我嗎?!」
「屠叔死了?」羅習為震驚。
「別再用小為的口氣對著我說話!」羅震天憤怒沖上前,內心不斷膨脹的恐懼讓他失去了理智,抬掌便朝病床少年蒼白的頰上揮去。
啪!一聲響亮的掌摑將羅習為打得眼冒金星,頭暈目眩。
「羅議員!請你冷靜一點,他還是傷員!」醫生連同剛從病房外走入的護理師連忙一左一右將羅震天架住。「請你先到病房外稍候,等你冷靜下來後再說。」示意護理師先將人往外帶後,醫生順勢由護理師手中拿來一面鏡子。
右臉頰火辣辣的痛楚令羅習為徹底傻住,他從小到大從未受過這等委屈,更何況給他委屈受的對象還是他父親,那個自他有記憶以來即便嚴肅剛毅,待他卻總是和顏悅色的父親。
病房內氣氛凝重,醫生輕咳了幾聲,微彎身,低問滿臉錯愕的羅習為,「請你仔細地看著鏡子,告訴我,你還是羅習為嗎?」
羅習為略微不耐地看了一眼,瞬間怔住了,「……屠觀夜?」
鏡子內,那神情、那五官,舉凡他手指游移過的每一寸,都是屬于屠觀夜的。
他下意識拍掉醫生手中的鏡子,重喘了好幾口氣,頰上的熱辣痛覺傳遞至胸口,疼得他幾乎窒息。
腦海里浮現那天放學時屠觀夜在車上的呢喃,羅習為根本無法接受,這究竟是什麼荒謬詭異的展開?為什麼鏡子里的他會變成屠觀夜的臉?!
「是了,你是屠觀夜,別擔心,也許是腦傷的關系,讓你意識出現了短暫的混亂,我會開一些藥給你服用,過一陣子情況就會好轉了。」
彷佛嫌棄他所受的刺激不夠,醫生這一句不像安慰的安慰令羅習為渾身發冷,他像是身處在冰窖中,驚駭萬分。
他與屠觀夜交換了?!
羅習為又疑又懼,就連醫生之後和他說了些什麼話他也听不進去,滿腦子只在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當務之急是要先找到觀夜,這一切才能得到解釋。
七天過去了,羅習為卻找不到任何恰當的時機接近屠觀夜的病房,即使他向醫護人員旁敲側擊獲知屠觀夜所在的病房只與他的距離三間之遙。
父親自從上回與他見過面後,防他像是防賊似的,甚至特別聘請一名看護隨侍在他身側,某日他湊巧听見看護在門外向羅震天報告關于他的起居,那當下他才明了看護存在的意義,表面上是照顧,實際上卻是被派來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盡管他多次借口要自己拄著拐杖出外散步透透氣,但看護必定緊緊跟隨,而屠觀夜的病房門口也總是佇立著兩名私人隨員。
那兩張面孔他極為熟悉,一直以來,那都是父親出外跑行程時隨侍在側的貼身保鑣,因為身手矯健,表現特別卓越,長年深受父親信賴,所以當他確認屠觀夜的病房位置,卻在門口見著那兩名保鑣時,他心一涼,只覺事有蹊蹺。
屠叔死了,屠觀夜被監禁,而他被隔離,父親究竟想要隱瞞些什麼?
他緩下心底紛亂的躁動,拄著拐杖上前攀談,卻被兩名保鑣以少爺正在休息,謝絕所有關心為由而打了回票。
今日他與屠觀夜都要出院了,父親前幾日甚至特別交代看護通知他屠叔已火化,所有後事父親已全權處理,之前他曾多次提及要去為屠叔上香,都被父親以「需要靜心休養」為由拒絕,現下他出院在即,看護這才松口提及父親已為他安排好至靈骨塔上香。
此刻看護為他穿上了一襲簡約合身的黑色西裝,並交付給他車禍當日遺留在現場的隨身物品——
屠觀夜的後背包、屠觀夜的錢包、屠觀夜的書、屠觀夜的筆記……接過手中一樣樣全是屬于屠觀夜的,沒有一樣是他羅習為的。
他抿緊嘴,表情冷靜,在看護為他整頓物品時,他漫不經心地隨手翻看筆記、書,又動手掏錢包,結果竟找到了一張令他意外的紙張。
藍晶晶寫的情書被折得工工整整,妥善地放置在屠觀夜的錢包內層里。
羅習為一愣,他想起出車禍之前的所有事情,想起了屠觀夜談起藍晶晶時的神情。
「你在看什麼?」看護見他情況有異,不免出聲詢問。
「沒什麼。」他淡回,避開了看護刻意的視線,迅速將情書塞入褲子口袋。
他拄起拐杖,一跛一跛走出病房,視線挪向屠觀夜所在的病房,門口那兩名高壯保鏢依然不動如山地杵著。
「你先走吧,羅少爺必須再做些檢查才可以出院。」看護在一旁低聲說道。
羅習為有片刻的惱怒,他滿心郁悶卻只能拚命壓抑,埋頭一步一步艱難地往未知的人生走去,在徒步經過屠觀夜病房門口之時,他甚至有股沖動想要直接硬闖,但理智卻阻止了他,因為保鏢絕對會在第一時間擋住他的妄想。
他咬牙再往前走,身後卻突然傳來幾聲交談,有幾人從屠觀夜病房走出,其中一聲嬌嗓更是令他詫異地停下了步伐,他驀然回首,就見一身粉色裝扮的藍晶晶正在病房門口與其他兩名男子交談。
像是注意到他的目光,藍晶晶將視線瞥了過來,四目交接之際,他可以輕易看出她眸中片刻閃過的遲疑,像是對他這人印象不深,卻又有見過似的躊躇,獨獨沒有以往面對他時的驚喜羞怯,陌生得令羅習為氣息一窒。
身旁的男人喚了藍晶晶,她隨即移走了視線,對于他的存在像是再也不關心般,繼續熱烈的與身旁男人對談。
羅習為嘴角扯出一抹譏誚的笑,撇頭便往前繼續走,想要在她面前走得瀟灑一些,但拄著拐杖只是讓他更覺得自身的處境狼狽,他的驕傲迫使他加快腳步離開,縱使額角已因疼痛而沁出冷汗,他卻仍不以為意地忿然往前。
「屠先生,你走慢一些,小心跌倒。」一旁的看護膽戰心驚地叮嚀。
他充耳不聞,一意孤行地快步走著,甚至愈走愈急。
「喂!前面那位,喂!」身後突然傳來熟悉的叫喚聲。
羅習為听出了那是藍晶晶的聲嗓,懷著一股莫名的憤怒,他不願理會,奮力拄著拐杖往前走,但卻因一時地滑又未站穩,「砰」一聲整個人在走廊上摔了個跟斗,身後的呼喚聲立即成了一聲驚呼。
羅習為跌坐在地,錯愕地怒瞪著連同他一塊倒在地上的無能拐杖。
「哎呀,剛才就交代你別走那麼快了。」看護蹲叨念幾句,雙臂伸過便要攙扶他起身。
藍晶晶快步走了過來,關切詢問︰「你還好嗎?沒有跌傷吧?」她目光定格在他打著石膏的右腳。
他抬頭瞥了她一眼,沉默地讓看護將他扶站靠牆,直到看護將拐杖遞來,他接過後便再也不睬她,態度冷淡地直接走人。
「喂!你……我見你很眼熟,你叫什麼名字?我們見過面嗎?」藍晶晶不死心地繼續尾隨,一邊注意著他的傷勢小心不擋到他的路,一邊直盯他的側臉,搜尋自己可能認識這個人的記憶。
羅習為撇撇嘴,不予理會。
熱臉貼冷的感覺實在不好受,她只好趕緊說出自己前來搭話的來意。「欸,那個……我不是故意要騷擾你的……只是我剛才看到這張紙從你的褲子口袋里掉出來……」她尷尬地將自己的情書拿到他眼前晃了晃。
「還我。」他下意識伸手要回,但卻被她閃過。
「呃……」見他神情中一閃而逝的惱怒,她縮了下,還是堅持護住了手中的情書。「這是你的嗎?還是你撿到的?其實……這封信是我寫的,它的主人也應該是我才對。」
羅習為瞪著自己停頓在半空的手。
他要回那張紙干什麼?那張情書對于現在的他而言根本什麼都不是,他難道還想要為屠觀夜保管嗎?
「喂,這封情書是你撿到的嗎?」藍晶晶問得小心翼翼,語氣中帶著些許受傷。
那像是擔心自己被人拋棄似的小鹿眼神,令羅習為無法狠心告訴她情書根本就是自己當時不想要丟給屠觀夜的。
他可以感受到她在等待答案的忐忑艱熬,思忖過後才淡淡回道︰「這是我好朋友的,那天我們不小心拿錯彼此的信,我還沒找到機會和他換回來。」
「是這樣啊……我還以為……」她悄悄松了口氣,然後慢半拍得驚叫出聲,「咦?好朋友?這麼說你的好朋友是羅習為嗎?」她仔細睜圓雙眼再度對他左瞧右瞧。
「嗯。」醫院門口已近在眼前,他瞇起了雙眼,像是無法接受戶外刺目的燦陽,順勢停下了腳步。
他听見看護正打電話請司機開車過來,也不在乎藍晶晶肆無忌憚的打量,玻璃門外是一片光明,但他的靈魂卻處于晦暗之界,陰冷得徹底,盡管眼前的好天氣亮麗又誘人,他的心情卻是難以愉悅。
「……啊!我記起來了,你是屠觀夜,每次成績都拿全校第一名的屠觀夜!」終于想起來他是誰的藍晶晶驚喜叫出聲。
瞥了一眼她喜悅的笑臉,對照自己此刻的窘境,不禁淡淡苦笑。「想起我是誰就可以讓妳這麼開心嗎?」他一語雙關,但見她完全無法明白,羅習為深深嘆了口氣,忽然覺得前途茫茫。
她皺了皺鼻,不答反問︰「你要出院了?不等羅習為一起出院嗎?」
「他已經可以出院了嗎?不是還需要做幾項檢查?」他回問。
「剛才去看他的時候,我見他已經整裝完畢了啊。」
羅習為一頓,又是一陣冷笑。是了,就連出院都要避開他……
見他一臉陰郁,藍晶晶也不好繼續閑聊,便將話題再次轉回重點,「欸,既然你知道這封情書是我的,那我幫你把情書還給羅習為—— 」話還沒說完,她手中的信紙竟在轉瞬間被直接搶走。
她錯愕地瞪他。
羅習為亦回瞪。
「請、還、我!」她雙手扠腰,怒氣騰騰地說。
「這是我和我好朋友之間的事,更何況東西給出去了就不能要回,所以這封信並不是屬于妳的。」他說的理所當然,仔細將信紙收妥在胸前口袋後便往門口邁去。
藍晶晶愣愣盯著他的動作,那似曾相識的畫面令她陷入短暫呆滯,直到察覺他的背影正逐漸遠離,她趕緊回神。
「喂!那封信是我的心意啊,心意不是東西好嗎?那是一種情感,屬于我對羅習為的情感,所以不應該一直放在你那邊。」藍晶晶邊跺腳邊追上。
耳畔傳來少女一字一句情真意切的話,听得羅習為既刺耳又怒火中燒,連日累積下的悲憤竄上胸口,他停下,譏諷回嘴,「什麼心意?什麼情感?根本只是一張紙而已,一張風吹了就走、火燒了就滅、水澆了就爛的東西!」
聞言,藍晶晶用力將握緊的雙拳壓在大腿兩側,抬眸回視他的瞳眸瞬間彌漫霧氣。
他撇開視線不去瞧她被怒氣憋紅的俏臉,嘖了聲便要離開。
「屠觀夜,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人?你到底懂不懂心意這種事?」她語帶哽咽地質問。
他冷哼,「什麼是喜歡,妳知道嗎?」
她抽泣一聲,回︰「我當然知道!喜歡就是心動啊!」
「喜歡就是心動。」他異口同聲地回。
藍晶晶震愕,似曾相識的對話剎那間浮現腦海,與羅習為談話的那一夜景歷歷在目。
「心動有可能也只是一秒,也可能是不存在過的假象,喜歡,說到底就是當物換星移時可以任性遺忘的事。」看見看護走至玻璃門外和開車來的司機揮手招呼,他緩緩移動沉重步伐,將她拋于身後。
「喂!」見他要離開,她再次追上,俏鼻通紅,以指拭去眼角殘淚。「至少我還沒有任性遺忘,所以……可以請你還給我嗎?」
這卑微的請求令他的心緊了一下,突然之間,羅習為覺得自己像是一只卑鄙的大野狼,正在欺負涉世未深的小紅帽。
「要我還妳也可以……」他看著她。「除非妳有辦法讓我和羅習為見到面。」
她蹙眉。「你見不到羅習為嗎?」
「嗯,因為某些原因,我很需要馬上見到他,但卻見不到。」
「為什麼?」她下意識問。
「這我也想知道。」他諷笑,門口傳來看護的呼喊聲,他朝看護頷首後,再度看向藍晶晶。「只要羅習為肯和我見面,自然能找得到我,如果妳辦得到,我就把妳的心意還妳。」
「好,但是請你一定要好好保管我的心意。」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交代。
羅習為抿緊唇瓣,也為自己居然要威脅別人而感到羞愧。
「我不能夠保證很快就能想到辦法讓你和羅習為見面,因為他的情緒似乎很激動,甚至也很低落,醫生說這是車禍的後遺癥,但我覺得應該不是。」她低問︰「車禍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不知道。」他下顎繃緊。
「所以這是你想見羅習為的原因?」
「嗯。」看護又催促了幾聲,他不耐煩地向門口揮了揮手。「我該走了。」
「屠觀夜。」她咬唇,想起他方才將情書放入胸前口袋的溫柔動作,語氣也跟著放軟,「不要再虐待自己,走路慢一點。」
她小臉嚴肅,聲音卻是溫暖至極,這是自他車禍蘇醒後,頭一遭感受到的真摰情感,羅習為不禁有些心軟,始終冷硬的神情漸趨和緩。「我綁架了妳的心意,還開條件要妳幫忙,妳不生氣還關心我?」
藍晶晶思忖半晌後,才回道︰「人的情感不是可以任性遺忘的,這是最基本該有的,同理,也是一種情感。」
同理心作祟就是了……他暖了眸底的冰冷,不置可否地低哼了聲。「我該走了,妳還有話要說嗎?該不會因為妳的心意放在我這里就喜歡上我了吧?」
他沒正經的戲謔瞬間燒紅藍晶晶的雙耳,惱得她雙腮氣鼓鼓。「才不是呢!我才不隨便喜歡人!」
「是嗎……」他低聲呢喃。
「等我的好消息吧,你快出院。」她朝他揮揮手。
羅習為頷首,旋身一跛一跛邁向醫院大門,頭也不回的走了。
交換靈魂的那天,他听見的第一個願望,是關于屠觀夜的心意;第二個願望,則是關于藍晶晶的想望;第三個願望,則是他剎那間的起心動念。
那些被任性遺忘的,都在轉瞬間被拋諸腦後,唯有少女篤定的眼神被他牢記在內心深處,覺得那不該被遺忘,更是最基本存在的情感。
而被人遺忘的他呢?是否真實存在于這世上?
手機用戶請閱讀︰滋味小說網繁體手機版︰https://m.zwxiaoshuo.com/cht/
滋味小說網簡體手機版︰https://m.zwxiaoshu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