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床上,水水躺在最里頭,和阿璃共享一個長枕,陸溱觀躺在最外側,阿璃被母女倆夾在中間,陸溱觀支著頭,一面說故事,一面輕拍著阿璃的胸膛。
迷迷糊糊間,阿璃自問,這就是有娘的感覺?
「……從西方遠歸的窮和尚遇見富和尚,富和尚問︰‘你果真從西天取經回來?’窮和尚淡淡一笑,回答,‘是啊。’富和尚看著窮和尚,心里想著,可能嗎?他什麼都沒有,靠著一只缽怎能走得那麼遠,又怎能平安無恙地歸來……」
水水睡著了,阿璃也熟睡,陸溱觀看著孩子們臉頰上的淡淡紅暈,心里高興,阿璃的身體狀況好了許多,今天在水水的陪伴下,竟能走上大半個時辰。
小時候她听娘說過——
親眼看著某個人因為自己的努力而恢復健康,那份成就感會讓人更想精進醫術。
以前她不懂娘對醫術的熱忱,如今她明白娘的話了,阿璃的恢復讓她很有成就感。
側躺在床上,她看著阿璃規律輕緩的呼息,他不像以往老是急促的喘著氣,他一天天在進步。
她滿足地閉上雙眼,手依舊輕拍著阿璃,越來越慢、越來越緩……直到入睡。
不多時,阿璃清醒後,發現兩顆頭顱靠在自己肩側,淡淡的香氣飄進鼻息間,不是脂粉香膏,是觀姨特有的藥香。
他用力深吸一口氣,唇角笑意擴張。
過去他害怕清醒,因為醒來,迎接他的總是一波波的疼痛,他從沒有不痛的時候,只有嚴重和輕微之分,而除了分散注意力,他無法做其他事情,但是現在,他期待醒來,他還有很多事情想做。
賀關無法形容看見這一幕是什麼感覺,只定定地看著三人安然熟睡的模樣。
這讓他明白,家的感覺。
後宮不是家,王府不是家,邊關不是家,冷冰冰的地方統統不算是家,那只是一塊住慣了的地方。
然而熟睡的三個人,讓他突然感覺這個小小的房間是家。
所以他舍不得離開,更舍不得移開目光。
幾乎是兒子一醒來,賀關就發現了,他從椅子上起身,走到床邊。
阿璃警告地看了父親一眼,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這是指揮起長輩了?這個不孝子!
但賀關沒生氣,對于兒子的暴躁他習慣接受,沒人能要求長期處于疼痛狀態的孩子表現出親切溫柔。
賀關退開一步,阿璃滿意地抬起兩只細棍兒似的手臂,往陸溱觀和水水脖子底下伸去,勾住她們的脖子,收攏。
賀關蹙眉,小小年紀就學會左擁右抱,不像話,卻又讓他心底泛起絲絲甜意。
他退回桌邊坐下,不久阿璃又睡著了。
賀關是個習武之人,精神好得很,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床上的人,他的精神放松,也想睡……
趴在桌上,不大的房間里,兩個大人兩個小孩睡得很熟,不曉得夢到什麼好事,阿璃勾著唇角,而賀關柔了眉梢。
這次先醒來的是陸溱觀,她看向窗外,天色暗了,這個午覺睡得還真久,她輕手輕腳下床,走到桌邊想點燃燭火,卻發現桌邊有人,盈袖嗎?
才想著,趴在桌上睡覺的人搶快一步,起身把蠟燭點亮。
發現是賀關,她有些訝異,正覺得該說些什麼時,他指指房門、點頭示意,抬腳往外走去。
陸溱觀看一眼還在睡的兩個孩子,幫他們拉拉棉被,才跟著出門。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書房,雙雙坐定後,賀關為她倒了杯茶,她喝過溫熱茶水,身子暖了。
賀關從袖中取出蓋過章、登記入冊的和離書,從此以後,她與程禎的夫妻關系不作數。
輕輕撫模落印的和離書,陸溱觀微勾唇角,這是她最沒把握的事,她曾想過,或許先擱著吧,只要她到程禎找不到的地方,假稱寡婦,一輩子就這樣過去。
可現在過了明面,重拾自由身,讓她覺得連呼吸都輕松起來。
「此事衙門壓著,程府未知,若後悔,可不作數。」
「為什麼不算數?好不容易才落印、才能重新開始……」她找不到需要不算數的原因。
「程禎有雄心壯志,若無意外,日後將成一品大官,這種丈夫可帶給妻子無上榮耀。」難得地,他說了很長的句子。
他打听過程禎?那麼肯定也曉得皇後娘娘的佷女馬茹君,畢竟兩人「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鬧得滿京城上下皆知。
陸溱觀淒涼一笑,並非所有女人都需要榮耀加身,她要的是夫妻一心的微小幸福。
「那麼恭喜馬茹君,她將得償所願。」
賀關垂眉,所以她的意志堅定、不後悔?也罷,日後他想方設法多護著她便是。
「阿璃的病……」
「他的復原情況比預期中還要好,或許不必到過年就可以結束治療。」
「你怎會治療此疾?」
她不懂他為什麼這樣問,不過她理所當然地回道︰「我是大夫。」
「我尋訪過無數大夫,沒人能治。」
「我的父親曾經遇過相同的病患,他與母親合力尋找解毒方法,當時他們便將此法傳給我。」
陸溱觀講得雲淡風輕,沒有細說那段慘烈的過程。
為了治療那位「貴人」,爹爹死于非命,娘沒多久也去世了,她不得不在未及笄之前嫁進程府,原本以為是終生依靠,後來才發現不過是南柯一夢。
「陸醫判遇到的病患……」
「沒救活,但不是我爹的錯,也不是法子沒效,大爺放心,我一定會讓阿璃恢復健康。」
賀關輕聲道︰「我並非質疑你。」
「不然呢?」
他猶豫片刻,反問︰「你為什麼不問我是誰?」
「重要嗎?阿璃病愈,我會離開,我與大爺是不同層級的人,不會再見面。」
她斬釘截鐵的回答,斬斷他最後一絲希冀,果然……她從不打算與他有所交集。
他滿是失望,卻一語不發,只能在心里對自己說上數十次「也罷」……
十二月下旬,一輛外觀樸實、里面卻無比精致的馬車把陸溱觀和水水送出京城。
打從離開阿璃家大門,水水就啜泣不止,陸溱觀無奈,只能輕聲哄慰。
女兒重感情,分離對她而言是再困難不過的事,因此相較起離開程家時水水的安靜乖巧,便顯得分外諷刺。
那是親人啊,是祖父母和生她養她的爹爹,她明知道娘帶她出走,便抱著不再回頭的意志,卻半句話不問。
「看不到叔叔和哥哥,娘不難過嗎?」水水哽咽問。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既然終歸要別離,為什麼水水不記住快樂的時候,卻一心想著分離的痛苦?」
「可是快樂好短,我想要一直一直快樂,不行嗎?」
「快樂是需要運氣的,沒有人能一路運氣好,人人都不愛悲離,只想歡合,可沒有分離的哀愁,又怎會有相聚的快樂?」
「我和哥哥會再相聚嗎?」
「娘不知道,世間事沒有定局,總得踫到了,才曉得下一步該怎麼走。」
「如果再也見不到哥哥怎麼辦?」
「成長是一邊得到、一邊失去的過程,或許你現在失去一個哥哥,日後會得到一個姊姊,誰也不曉得。」
「可我不想失去哥哥。」
「那麼你就常常想著哥哥,只要他在你心里,你就不會失去。」
「不懂,我就想和哥哥在一起。」水水執拗了。
陸溱觀嘆道︰「水水,你知不知道什麼是緣分?」
「不知道。」
「在無垠的時間荒野里,不早也不晚,恰恰就遇上了,在漫漫人海中,不偏也不倚,恰恰就遇上了,這就是緣分。緣分未到,縱使歷經千劫也無法相遇,緣分到了,便是天涯海角,也能走在一起。」
「那我和哥哥有緣分嗎?」
「當然,若不是娘背著你在雪地疾行,若不是阿璃發病、疾奔入京,若不是時間相合、方向相同,水水怎會遇見哥哥?」
「太好了,我和哥哥有緣分,以後一定會再踫見,對不?」水水滿是期待地望著娘親。陸溱觀不由得苦笑,她怎能為這個推論掛保證?不過這樣很好,心里存著希望就不會太難熬,于是她點點頭,安撫女兒的心。
「娘,這兩只箱子里放的是什麼?」水水終于對別件事有興趣了。
談到這個,陸溱觀眼底散發出奪目光采。「是外公外婆留給娘的最大財富。」
「銀子嗎?」
「比銀子更好。」
「金子嗎?還是珍珠寶石?」
「都不是,是本事,是可以讓人在世間有所作為的大本事。」
「娘以前怎麼不用?」
「娘以前糊涂了,以為有你爹爹可以依靠,不需要本事。」
「可是現在咱們沒有爹爹可以依靠了。」
「對呀,往後只能靠自己。」
「不怕,水水喜歡靠自己。」水水用力點頭,附和娘親。
「娘相信,只要不放棄,只要願意學習上進,天無絕人之路,我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
「比在叔叔、哥哥家里更好嗎?」
聞言,陸溱觀有幾分心酸,水水已經忘記兩年前那曾經過得不錯的生活,只記得這兩年的貧困與寂寞,都怪她不早一點下定決心,讓水水這樣辛苦,但是……她相信一切將會好轉。
下意識地,她輕輕握住系在腰間的荷包。
里頭有一只玉虎,是從爹娘的木箱子里取出來的,她以為早早丟掉了,沒想到被爹娘收在木箱子里。
那只玉虎是她塵封的記憶、塵封的溫暖。
玉虎的主人不在跟前,他的五官面容已然模糊,但她記得他用黑曜石似的雙眼定定的看著她,很認真地對她說——
你要相信,你是最好的。
是的,她是最好的,從現在起她會努力相信。
車廂外,趕車的季方運起內力,細細听著車廂里的交談。
挺有意思的,居然可以這樣和小孩子說話?如果爺也能這樣跟小少爺講講道理,爺就不會老是被小少爺氣到內傷了吧。
他提醒自己,回頭把這些話給寫下來,寄給主子爺,看能不能教會爺,人家是怎麼當父母的。
黃昏時分,他們來到柳葉村,村子不算大,但也有幾十戶人家,季方思忖著到里正家里借宿,于是一路詢問,終于來到里正家大門口。
停下馬車,季方進屋交涉。
陸溱觀也帶著水水下了馬車,坐了一整天的馬車,就算再舒服,骨頭也都快顛散了。可才站定,另一部馬車疾馳而來,車夫拉緊韁繩、停下馬,立刻沖進里正家,人未到、聲先到——
「大夫、大夫在哪里?」
莫非這柳葉村的里正也是大夫?
陸溱觀拉著水水往旁邊讓開,不多久車里下來一個二十幾歲、長相斯文的男人,他背著銀發老婦,快步進入里正的屋子。
有人生病?陸溱觀難掩好奇,帶著水水進屋。
廳堂不大,幾個人進屋,就沒地方可轉身。
廳里還有一名中年男子,他滿臉為難地道︰「這位爺,我真不會看病,平日里我只能治治跌打損傷的小癥候,村里人生重病,還是得到鎮上請大夫。」眼看著穿著華麗的客人,里正哪敢隨便用藥,何況他真看不出來老婦人生什麼病。
斯文男子滿臉焦慮,此處離鎮上有兩個多時辰的路,現在過去恐怕趕不及。
看看眾人,陸溱觀揚聲道︰「讓我試試吧。」男子轉身望去,上下打量著陸溱觀。
陸溱觀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頷首道︰「既沒有別的選擇,便讓我試試,行不?」
男子懷疑的眼神並沒令她生氣,畢竟這年頭鮮少有女大夫,可她不知道,自己篤定的口吻,已博得對方的信任。
「那就麻煩姑娘了。」男子退開兩步。
陸溱觀點點頭,朝長凳上的老婦人走去,她正陷入昏迷,是男子扶著她,她才不至于摔跌在地,陸溱觀仔細替老婦人號脈,接著觸診。
過了一會兒,陸溱觀抬眸問︰「老夫人是否患有消渴癥?」
她果真看得出來?男子急道︰「是。」
陸溱觀看向里正,又問︰「這里可有糖塊?」里正飛快接話,「有有有,我馬上去拿。」
糖塊取來,陸溱觀讓老婦含入口中,不多久老婦人慢慢蘇醒。
男子滿心感激。「多謝姑娘。」
「老夫人應該有常備藥方吧?」
「是。」
「能讓我看看嗎?」
「好。」男子從懷中拿出藥單遞給她。
陸溱觀看過後,添入兩味藥材,再將藥方交還給男子,男子命人去抓藥後,與里正交涉幾句,里正沒有回答,卻為難地看向季方。
陸溱觀明白里正的為難,他們才是先到的,不過事有輕重緩急,于是她淺淺一笑,問向里正,「這里就讓給老夫人吧,里正,請問還有哪戶人家有空房間可以借住一晚?」
男子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插隊了,他上前對陸溱觀一個長揖。「在下黃宜彰,多謝姑娘援手。」
「應該的。」
幾句客氣應對後,里正讓兒子領著陸溱觀等人去其他人家借宿。
陸溱觀借宿的是戶白姓人家,只有老夫妻兩人,兒子都在鎮上開鋪子,房間雖然沒有里正家里寬敞明亮,但勝在干淨整潔,老夫妻把房間打理得很好,隨時備著,讓兒子們回來時可以住得舒服。
後院養著一窩雞和幾只兔子,水水迷得不得了,同牠們玩得不亦樂乎。
晚飯過後,陸溱觀牽著水水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水水問︰「娘,以後咱們的新家可以養雞和兔子嗎?」
「可以啊。」
「我能每天喂牠們吃東西嗎?」
「可以啊。」
「我可以給牠們講故事嗎?」
這小丫頭是給阿璃講故事講上癮了?陸溱觀不免失笑,虧得阿璃有耐心,能忍受水水講得亂七八糟的故事。「我們家的雞和兔子肯定是天底下最快樂的雞和兔子。」
一想到就要有一窩快樂的雞和快樂的小兔子,水水咯咯笑開,一雙眼楮成了彎月。
遠遠地隔著籬笆,陸溱觀看見黃宜彰獨自走來,她牽起水水到門邊迎客。
看見她,他咧開嘴,露出好看的白牙。「陸姑娘。」
自從和離確定後,陸溱觀梳回姑娘發式,不是為著昭告世人,也不是為著待價而沽,而是為了告訴自己,她已經重獲自由,再沒有人可以限制她。
黃宜彰奉上匣子,里頭裝著銀票。「這是診金。」
陸溱觀笑著搖頭。「舉手之勞,不需要這麼多。」
「于姑娘而言是舉手之勞,于在下而言卻是親人的性命,二百兩,一點都不多。」他堅持要她收下。
她莞爾,收下,問︰「老夫人罹患消渴癥有多長時間了?」
「將近三年。」
「這段時間,老夫人並未忌口,是嗎?」
「對,祖母的脾氣就像個孩子,老說她已經活夠本,能吃就是福。」
他是開醫館的,怎會不曉得消渴癥該節制食,可祖母是他唯一的親人,他不舍得她不開心。
「話是這麼說,但若沒控制好,漸漸地會視線模糊,肝腎受損,傷口潰爛、無法愈合,嚴重的話,還要面臨截肢,到時會影響生活品質。」
黃宜彰面露憂愁,問︰「我該怎麼做?」
「其實消渴癥用藥效果並不好,日常保養比用藥更重要。待會兒我會記下消渴癥應該注意的事項,明兒一早送到里正家里,日後試著讓老夫人照做。」
聞言,黃宜彰像是見到曙光一般,拱手揚眉。「多謝姑娘,在下是濟世堂的東家,濟世堂在全國開有二十六家分店,若日後姑娘有任何差遣,匣子里除銀票之外,還有一枚玉牌,屆時拿著玉牌到濟世堂,他們會盡全力幫助姑娘。」
「這下子該我向黃公子道謝了。」
陸溱觀落落大方的應對讓黃宜彰印象極好,他笑著回道︰「謝來謝去的沒意思。」
她點頭同意,「確實如此。」
說完,兩人相視而笑,氣氛相當融洽。
黃宜彰又道︰「往後姑娘有任何需要,一定不能忘記濟世堂。」
「那是自然。」
兩人聊著聊著,聊到醫館經營,陸溱觀把從娘親那里學來的說給黃宜彰听。
他越听越是興奮、越是驚心,分科、分診、病房、護理人員、填單掛號、建立病歷表……他是商人,一听便听出商機。
「姑娘這些想法是打哪兒來的?」
「家里原本想開醫館,可有些因由沒開成,若黃公子有興趣可以試試。」
「有興趣,當然有興趣,要不,我與姑娘合伙?」
陸溱觀搖搖頭,她連要在哪里落腳都還不知道,還是先考慮好眼前。
「我認為黃公子自己就可以經營得很好。」
黃宜彰赧然微笑,道︰「我突然覺得診金二百兩太少了。」
這是個厚道人,陸溱觀望著他,淺淺笑開。
她的運氣不錯,離開程家,遇上的不管是大爺、阿璃或黃公子,都是好人。
夜里水水入睡,陸溱觀走到季方屋前,敲了敲房門。
一整天相處下來,她可以確定他是個圓融親切、熱心隨和的男人,幾經考慮之後,她決定向他求教。
季方正忙著把今天發生的事詳細寫下,打算過幾天到驛站時,托人快馬送回京城。
爺雖沒交代該把人往哪里送,可小少爺「交代」了,只是那口氣實在太人小鬼大。
不過他是爺的人,小少爺的話也得听,對吧?
他沒想到陸溱觀會過來,連忙把寫到一半的信收進抽屜里,這才開了門,把人迎進屋里。
「姑娘有事?」他替她倒了一杯水。
「是的,不知季爺這些年除京城之外,有沒有去過其他地方?」
問到這個季方可驕傲了,這些年他幫主子辦差,大江南北走遍,他得意地笑著回道︰「姑娘應該問,我有哪里沒去過。」
「那麼季爺可不可以同我說說各州的特色和風土人文?」
她這是在考慮要在哪兒定居?太好了,他正愁找不到合適機會同她說說這事兒。
「可以,我們從最北邊的說起。邊關地帶,民風剽悍,姑娘熱情、郎君大方,那里沒有京城那麼多的禮儀規矩,自蜀王領兵將匈奴打回草原後,這些年沒有什麼大的戰事,可每逢秋冬之際,草原缺糧,打草谷之事常發生,每年總有幾起婦女被擄的事情傳出。
「往南是冀州,風景好,百姓純樸,但學風不盛,讀書人很少,百姓多以務農為生,因氣候穩定,倒是不缺糧米。再往下是麗州,麗州天氣好、土地好、學風好……幾乎找不到壞處,對官吏來說,麗州是塊肥得流油的好地方,人人都想調任麗州,但也因此官多位少,能成行的多半是背後有所倚仗,一年年下來,被派到麗州的都是些尸位素餐、只想大撈一筆的官,吏治不清,欺良霸善、官逼民反之事時有所聞,可有京里權貴罩著,任誰也拿他們沒辦法,听說皇上有意整治,可興利除弊需要時間,也許再過幾年會有改善。
「再來就是蜀州了,早些年蜀州是塊蠻荒之地,地廣人稀,因土質不好,種不出什麼東西,這些年蜀王費心經營,蓋起幾座新都城,廣開馬路,匯集各地商人,獎勵商行進駐,再引進適合蜀州的農作物,教導農民囤墾種地,蜀州一片欣欣向榮,去年稅收居全國之首。」
蜀州嗎?可是蜀王是她不願牽扯之人,爹娘為救他的妻兒須命,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亡……
陸溱觀明白,把這份過錯算到蜀王頭上並不厚道,但是不找個發拽的對象,日子要怎麼熬?
「蜀州就沒有不好之處?」
季方眼波一轉,是鼓吹得太過分了嗎?他是個會看臉色的,馬上補充道︰「當然有,蜀州幅員廣大,至今不過建好五、六個新都城,許多地方仍屬蠻荒之地,尤其山林里有不少猛獸,獨自一人萬萬不能上山。」
雖然他這麼說,但心里是想著猛獸多、打起獵來才過癮,去年爺不就打了頭白老虎,那張虎皮可真讓人羨慕。
「還有其他地方嗎?」
季方想了想,又講了幾處,只不過有蜀州做對比,其他地方就顯得很不適合居住。
陸溱觀起身道︰「多謝季爺告知,時辰不早,就不打擾了。」微微一笑,她轉身離開。
季方對著她的背影發愣,所以呢?她的決定是什麼,怎麼不給個答案?
收到季方來信,厚厚的十幾張信紙,滿滿地寫了陸溱觀與水水一路的經歷與對話,相當有意思。
賀關心想,若能有個人這樣和阿璃對話,阿璃是不是能變得溫和些?
搖頭苦笑,他無法想象不嘴賤的阿璃。
來回看過幾遍,賀關的視線停留在蜀州兩個字上頭。
季方說服她在蜀州定居了,他沒有吩咐季方這麼做,但阿璃威脅了季方,而季方「乖順地」接受威脅,總而言之,派季方出這趟差事是對的。
濃眉微揚,賀關的心情跟著飛揚,他奮筆疾書,而後將寫好的信收進信封里。
「來人。」
隱在暗處的侍衛現身。「屬下在。」
「去給季方傳話,到棹都後先回一趟王府,文二爺有事交代。」
「是。」
「把這封信送到文二爺手上。」「是。」侍衛接過信後退出書房。
賀關忖度片刻後起身,跟著走了出去。
阿璃正在院子散步,這是陸溱觀交代他的功課——每天得在院子里走一個時辰,只不過這個時候他應該已經走完了,怎麼還不歇歇?
看著滿面紅光、笑容浮在嘴角的阿璃,賀關明白了,他也收到季方的來信,這小家伙肯
定很高興。
跨步上前,賀關的大掌往兒子後背一拍,說︰「頭抬高、背挺直,才像個男人。」
阿璃的好心情被這一掌給瞬間拍沒了,他扯扯唇,反駁道︰「像男人又怎樣,有比較厲害嗎?」
「至少不會因為一個小女孩沖過來就被撲倒。」那天若不是他這個爹在場,他的臉不知道要丟到哪里去了。
阿璃沉著臉,冷冷回道︰「那也得有人肯撲啊,再英雄、再男子漢,沒有女人樂意撲,不也白搭。」
還真得意吶,這也能拿出來說嘴?
「下回看仔細,水水往我身上撲時,我是摔跤,還是把她舉高。」賀關故意用帶著嘲諷的目光上下打量兒子。「那是手?」他搖搖頭,滿臉不屑。「我還以為是 面棍。」說完,他便轉身離開。
自從阿璃身子好起來,他不再處處讓步,他對兒子說話也沒在客氣,所以讓對方氣到跳腳這種情況,截至目前為止他們父子倆是平分秋色。
阿璃氣怒地大喊道︰「來人啊、來人啊!」
他氣得頭頂都要冒煙了,不過能夠揚聲大喊的感覺還真暢快。
阿璃喊得實在太大聲,幾個府衛和侍女慌慌張張跑上前。
「屬下在!」
「奴婢在!」
他指著盈袖幾個丫鬟道︰「你們去給我準備吃的,越多越好。」他再指指侍衛們道︰「你們過來,教我練拳。」
眾人在短暫的錯愕之後,相視而笑,齊聲應道︰「是,小少爺。」
賀關神清氣爽,頭抬得很高、背挺得很直,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高興,因為值得高興的事太多,比方兒子身體痊愈,比方能和兒子斗嘴,比方陸溱觀決定在蜀州定居。
強調第兩百次,他真的沒有吩咐季方做這件事,不過他也強調第兩百次,派季方出門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笑容始終淡淡地掛在賀關的臉上,直到下人來稟,皇太後宣他入宮,他扯直了雙眉,面容凝肅,他猜得出發生什麼事。
慈寧宮里一片歡聲笑語,直到賀關進去,笑聲戛然而止。
賀關抿唇,一貫的嚴肅。「兒臣給母後請安。」
「快起來,又不是外人,請什麼安?」皇太後向小兒子招手。
賀關起身,他見母後雙鬢斑駿,看來年中那場病真把她的身子拖垮了。
伺候的宮人說皇太後精神不濟,睡得早、起得晚,食寢不香,一天天消瘦,連腦子也不大好使,被人算計得團團轉也不曉得。
這哪是他的母後,母後再精明不過,誰都甭想在她眼皮子底下使暗招。
太醫也說︰皇太後早年辛苦,身子虧得厲害,若無大事,別打擾皇太後修養。
太醫話里話外全是暗示,該給皇太後過舒心日子,往後……怕是沒有多少時間。
他知道母後慧極必傷,想在人吃人的後宮安然存活,怎能不耗心費力?
為了讓母後舒心,皇上登基六年,對馬家人處處留情,沒想到卻把馬家人的心養得不知天高地厚。
視線轉過,除皇後之外還有不少馬家姑娘,年輕貌美的姑娘們像鮮花似的,圍繞著皇太後。
「你們這些小姑娘怎麼不給王爺請安?」皇太後樂呵呵地道。
姑娘們趕緊過來給賀關問安,他眉眼不動、表情凝結,好像眼前杵著的不是女人而是柱子,直到一名含羞帶怯、眉眼如畫、美得驚人的女子站到跟前,微微屈膝道︰「茹鈺給王爺請安。」
馬茹鈺?就是她、未來的蜀王妃?
對上賀關的眼神,馬茹鈺雙頰紅透,羞得又趕緊低下頭。
見過禮後,皇太後切入正題,「阿關,哀家怎麼听說你給阿璃請封世子?」
他沒料錯,就是這件事,動作還真快,昨天才請封,聖旨未下,消息已經傳到母後耳里了。
他的後院干淨,會介意爵位旁落的,只有即將進府的馬節鈺和馬家人,而母後身邊伺候
的已經換上新人,事情還能捅到母後跟前,看來皇後日子過得太清閑,非得攪亂一池春水。
賀關是從戰場上退下來的,那股不怒自威、冷冽凌厲的氣勢無人可及,視線轉過,他銳利的目光定在馬皇後身上,讓她止不住輕顫。
坐到皇太後身邊,賀關握住母後骨嶙峋的手,難得地柔和了嗓音,「兒臣本就有此意,只是阿璃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得神醫治愈,便趁此次回京把事情給辦了。」
「可哀家听說阿璃那孩子自小就刻薄、脾氣暴戾,這樣的孩子襲爵,會壞了你的名聲。」
听說?听誰說?賀關嘴角浮上一抹輕嘲。
「那是謠言,阿璃自小聰慧無比,三歲識字、五歲懂文,還能寫得一手好文章,師父贊不絕口,幕僚還玩笑說兒臣這是歹竹出好筍。」
皇太後聞言,心中暗忖,真是這樣嗎?那麼阿關還真生出個會做學問的好苗子,當年她打也打、罵也罵,可每次阿關拿起四書五經總說頭痛,唯有兵書才能讓他在書桌前坐定。
「就算這樣,也不必心急,禮部已經訂下五月十五,新王妃入門,夫妻好合,阿關要多少兒子都有,到時再從當中選個好的襲爵,豈不更穩當?這事,你就听哀家的吧。」
賀關垂下眼睫,嘆道︰「當年惠文若非受兒臣拖累,怎會成了賀盛的目標?請封世子,是兒臣還給惠文、還給阿璃一個公道。」
李惠文是先帝為賀關挑選的妻子,之所以選擇李惠文,是因為她的父親只是五品小官,沒有足夠背景給賀關助力,為此皇太後並不喜歡這個媳婦,可是她聰明慧黠、溫柔婉順,又肯在婆婆跟前下功夫。
皇太後在後宮生存多年,看人的本事是淬進骨子里的,她心知好歹,漸漸地接受這個媳婦。
想起她年紀輕輕卻死于非命,想起她硬拚著一口氣,也要把阿璃順順當當生下來,皇太後的心再硬,也無法無動于衷。
皇家確實欠李家一個交代,想到此,皇太後再不反對,但仍不忘叮嚀道︰「既然你已經做出決定,哀家也不多說,倒是以後你得善待茹鈺,她可是個好姑娘。」
「是,母後。」賀關乖乖應下,只不過心中已另有想法。
「要不,你領著茹鈺到外頭走走,小倆口好好培養感情。」皇太後興致勃勃地建議。
「是,母後。」手一灘,賀關道︰「馬姑娘請。」
抬眼,望向賀關,馬茹鈺一顆心怦評跳個不停,這是蜀王、是皇上最看重的親弟弟,想到再過不久他將成為自己的枕邊人,她怎能不心生雀躍?
「王爺請。」馬苑鈺微屈膝。
她的禮儀師承徐大家,她對自己很有把握。
可她不曉得,完美的宮禮看在賀關眼里最是做作,他不耐煩這些規矩,從小到大他不時反抗這些規矩,才會惹得先帝不喜。
因此馬茹鈺恰恰是投其所惡,還沒認識她,他先厭煩了她。
走出慈寧宮,賀關讓宮女領馬茹鈺到清柳水榭等著,自己卻轉身對侍衛道︰「去向皇上
傳句話,皇後不生病,換再多宮人亦無用。」
侍衛應聲,往御書房方向奔去。
不多久皇上接到傳話,目光微冷。
馬皇後還真是沒把他的話給听進耳里,惹惱他,又去招惹阿關,真真是好本事,她真當這天下是馬家的?
「傳林貴妃、德妃、淑妃過來。」
「是。」太監領命離去。
皇上又對心月復太監低低說了幾句話後,想起今日早朝新政再次被阻,他難掩氣憤,他本想著再縱容馬家幾天,免得母後心里難受,沒想到馬家真敢欺到他頭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過隔天,後宮傳出皇後生病的消息,馬家送進宮的新妃嬪全都去「侍疾」。
林貴妃、德妃、淑妃等人領了皇命,天天往皇太後跟前湊,變出新花樣逗皇太後開心,大伙兒心知肚明,若是能順利把皇後斗垮,就能往上升一升。
有此想頭,誰不盡心盡力?
而皇太後雖問過幾次皇後,得知她病得厲害,也漸漸地把她放到腦後,一時間,後宮氣氛祥和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