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的皇城果真是熱鬧,出了宮門,進入長門街,這是京城最繁華的一條街道。
道上來來往往皆是人,路兩邊叫賣各種玩意的攤販挨個排著,阿婉不緊不慢地穿過人群,看著賣胭脂水粉的、賣針線布料的小攤也會駐足瞧上一眼,心里思量著一會辦完事索性轉轉,只是忽然又想起不久前許硯行的話,這點心思便又掐了去。
還是辦了差事便回宮算了……她想到這,腳下跟生風似的沒一會便到了衛府,她陪衛太妃回來過幾次,管家下人們也都認識她,見她來了,便知是衡陽宮那邊有事,于是引她去見衛老爺。
衛太妃的父親是當朝大學士,不過自從先帝駕崩後就開始告病在家,已經接連一個月未曾出門上過朝,阿婉以為他病重了,不想見到衛老爺時,他瞧著倒是精神好得很。
「奴婢見過衛大人。」行了禮,又將包裹遞過去,「娘娘讓您派人將這東西送到縉州去。」
衛老爺瞇眼打量那包裹,良久才讓下人接過去,「勞煩阿婉姑娘跑一趟了,來人,看賞。」
阿婉忙擺手,「衛大人,奴婢替娘娘辦事,您又是娘娘的父親,奴婢可不敢要賞,」她又彎身告辭,「宮里還有事,既然東西已送到,奴婢便回宮里去了。」
衛老爺捋了捋胡須,笑道︰「既然宮里有事,本官便不多留了,只是如今娘娘在宮里也沒了依靠,若是娘娘那邊有事,妳可要立刻通知本官。」
「大人放心,娘娘現在好得很,有事奴婢定會來稟明。」她想了想,又道︰「另外,娘娘讓奴婢轉告您,多注意著身子,不必為她憂心。」
「好好好,本官這身子呀,時好時壞,」衛老爺嘆口氣,「昨日還躺在床上不能動,今兒個又能在院子里打打拳,老了,不中用了。」
阿婉听他這般調侃,只是笑笑,未再說什麼。
離開衛府後,走在大街上,她總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卻又說不上出來。
這時一個販子的聲音打亂她的思緒,「過來看一看,瞧一瞧,今日臘花節,各種款式的花燈任妳選。」
阿婉看過去,前邊一個攤子周圍站了許多人,听著是賣花燈,她怎麼不知道臘花節還要放花燈?
一時興起,她也去湊了熱鬧,攤架上掛著色彩不一的花燈,樣式也不單一,阿婉一眼便瞧中了放在角落里的那盞,那是一盞紅色花燈,中間白色罩子作花蕊,四周花瓣一層迭著一層,外邊還雕刻著精致細膩的紋路,整體小巧玲瓏,差不多一只拳頭大小。
老板見她直盯著那盞燈,于是將它取了出來遞到她眼前,「姑娘可是相中了這個?」
花燈落入掌中,阿婉越瞧越喜歡,「瞧著同其他的不大一樣,這是什麼品種的?」
「海棠花,」老板見她愛不釋手的模樣,又道︰「姑娘,就此一盞呀,趕緊買了然後今晚去護城河放花燈,許的願呀,來年這時候都會實現的。」
听他這麼一說,阿婉又問︰「去護城河放?」
旁邊有人道︰「姑娘,妳不會不曉得這民間的臘花節,就是晚上到護城河放花燈許願吧?而且呀,年輕姑娘要是能約心上人一道去,來年你們婚事便能成嘍。」
阿婉听了只覺得好笑,民間習俗若真有用,這世間便不會有眾多分分合合了。
這般想著,又將花燈放了回去。
老板一張嘴皮子倒是會說︰「欸,姑娘,就這麼一盞了,瞧妳這般心事重重的模樣,定是有心上人了,今日這般好日子莫要錯過了。」
心上人,她扯唇笑笑,隨後搖頭,轉身便要走。
老板像看穿她心事似的,大聲道︰「姑娘,凡事得試試,不試試怎麼知道行不行?」
這一句話,讓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等她從花燈鋪子那離開,在街上轉了一下,就過了午時,下午不似上午那般氣候溫和,冷風驟起,阿婉將帽子戴上,小臉掩去了一大半。
她沒有立刻回宮,轉悠到了一處府邸前,朱紅色大門緊緊閉著,她躲在門前的巨大石獅後,兩只烏黑的眸子看向那金底匾額—— 許府。
宮宴該是散了,這會群臣們應在陪陛下、太後在御花園賞花,他定然也在。
她也不知道自己來這里做什麼,就為遠遠看一眼那牌匾嗎?她苦笑,今日她到底還是太過放縱了,想到這,便收斂了心思決定回宮去。
「阿婉姑娘,請留步。」
身後忽然傳來肖參的聲音,阿婉四肢瞬間變得僵硬。
她木木地轉過身,見他身後沒人這才開口,語氣淡定,「奴婢準備回宮,剛巧路過這里,肖侍衛,有事嗎?」
肖參愣了一會,隨後笑道︰「我家大人有請。」
阿婉這回不淡定了,他……他怎會知道自己在這?
肖參瞧她一臉震驚與疑惑,好心解釋道︰「阿婉姑娘沒來過許府,自然不曉得府中有一處高閣,我家大人平日無事便喜歡待在那,您瞧,」他指了一個方向,「從那里能俯瞰整個許府,自然也包括這里。」
阿婉望過去,那邊果然有一處高達三層的樓閣。
「姑娘怎麼還買了花燈?」肖參盯著她手里的東西問道︰「我記得這是民間作興的玩意。」
他這麼一說,她趕緊將手里的東西往斗篷里藏了藏,「瞧它好看,就買了。」
「這東西就討妳們姑娘家喜歡,阿婉姑娘,請吧。」
原想著看一眼就走,現在說讓她進去,她倒是生了退意,忙道︰「不了,太妃娘娘還等著奴婢回去伺候呢,勞肖侍衛替奴婢傳達一下。」說完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腳下步子又急又亂,恨不得立刻消失。
「阿婉姑娘,姑娘—— 」肖參在後頭喊了幾聲,阿婉全當沒听見,過了一個道口,進了長門街。
肖參嘆口氣,最終無奈地回府里復命。
「跑得可快了,小的叫也叫不住。」
許硯行躺在樓閣里的長榻上,眸子半闔著,听到這里,睜了眼,嗤了聲,「沒了?」
肖參想了想,又道︰「有是有,不過是姑娘家的一些事,還不足以在大人您面前說。」
「說。」
「小的還瞧見她揣著個紅色花燈,見小的盯著,便跟個寶似的不知道往哪藏好。」
許硯行起身走到樓閣的窗台邊,望著許府大門方向,「本官記得民間這日有放花燈的習俗?」
「大人,您真是什麼都曉得,」肖參還打算晚上去看看,這會聊到了便繼續道︰「在護城河那邊,民間姑娘、小伙子今晚都聚在那一起放花燈許願。」
「行了,退下吧。」他淡淡道。
「快點燈嘍,快點燈嘍。」岸上的老朽大著嗓門提醒圍在河邊的人們。
原來放花燈的時刻也有講究,護城河兩邊上各修了一座高亭,亭內密密麻麻掛滿了大紅燈籠,待到吉時,由幾個老頭點亮,燈光照亮河岸之時便是放花燈之時。
老頭聲音一出,底下又是一陣慌亂,岸邊上圍觀的人也往下邊湊,阿婉才走下一層台階,後面的人便涌了來。
她側著身子護著手中的花燈,小心翼翼地挪到河岸的角落去,岸邊放花燈的多是成對的年輕男女,听著他們的笑談聲,她不由心情也輕快起來。
比起皇宮,外邊的世界到底是多彩而自由的,下午從許府慌亂地離開後,像生了反骨般,他之前提醒的話語就在腦子里消失,宮禁什麼的也都拋到了腦後,買了點包子、大餅填了肚子,便跑到護城河邊上坐到天黑。
她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御花園里許硯行問她願不願意出宮,若他再問一次,這會沒準就是不一樣的答案了。
岸上老頭再次提醒了一次,阿婉回神,趕緊掏出那花燈鋪子老板送的火折子,將花燈放在腳邊,正將火折子打開還沒來得及吹亮,忽然她右手邊的人猛地往她這邊擠,阿婉低低喊了一聲,猝不及防地往後一頓坐到了地上,雙腳也亂了節奏,動了動,緊接著便听到水面「咚」的一聲響。
身邊滿是嘈雜,這道聲音阿婉卻听得格外清晰,她一陣手忙腳亂將甩到一邊的火折子吹亮,隨後伸到水邊,果真看到她那海棠花燈正漂在水面上。
沒有任何猶豫,她往水邊湊近,手伸了出去,不想那花燈竟開始移動起來,她心中一陣著急又是一陣失落,花燈還未點亮卻已下了水,忽然覺得沒有什麼意義,于是索性不再撈了,只是就在她將手收回來時,另一只長臂自她身側探了出去,輕而易舉地將那只花燈撈了回來。
阿婉腦海里忽然閃現了一個人的模樣,她有些不確定地轉頭看過去,只見一個男人半蹲著,手里捏著滴水的花燈,深不見底的眸子直直盯著她。
她眨了一下眼楮,光線很暗,她只能看到那人的大致輪廓,眼底盡是不可置信,始終保持同一個姿勢,忘了動彈。
亭中燈籠剎那間被點亮,紅色光芒照亮整個護城河岸,周圍年輕人歡呼雀躍地將花燈點著,一盞盞花燈漂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中,承載著一個個美麗的的願望。
這時候,水面漣漪一層層往外放大了,人們口中嘶嘶作響,起風了,冰冷又刺骨。
河面的花燈被風追趕著去往未知的地方,天冷,花燈也放了,人們開始慢慢散場,原本擁擠的河邊石階上,這會只剩寥寥幾人。
阿婉整個人往斗篷里縮了縮,慢慢平復著慌亂的情緒,隨後行禮,又道︰「許大人,好巧。」
許硯行瞇了瞇眼,將手中那盞花燈丟在地上,轉身便走,一副妳繼續的模樣。
阿婉哪里還敢繼續,忙站起來,腳下踫到了花燈,猶豫了一會,又俯身將它拾了起來用袖子仔細擦了擦水。
許硯行上了岸,闊步走著,阿婉跟上去,邊走邊瞧著他墨青色披風翻飛的下襬,直到他腳步突然停下,阿婉看著那突然落下去的衣襬發愣,不料整個人猛地一下撞上他的後背。
她捂著額頭往後退了好幾步,見他轉過身來,又忙放下手,低頭道︰「許大人,奴婢沖撞了,還請恕罪。」
「下午不是說回宮嗎?」許硯行走近她,目光在她額上隨意掃了一眼,「還記得本官上午與妳說的話嗎?」
她咬著唇,心知現下宮里定然已下了鑰,自己這一時沖動到底是犯了宮規,結果到頭來花燈還是沒有放出去。
許硯行見她半天不說話,眉頭微皺,看了眼她手里的東西道︰「放花燈許願?這種東西不可信。」
「奴婢只是想試試,」良久,她說道,許硯行覺得那聲調里似乎有一絲發澀、一絲委屈,又見她抬頭,眸底盤著幾點水光,「許大人不信,可是不也來這了嗎?」
許硯行緊緊盯著她的眼楮,隨後又轉身去了河岸的石階,清冷的聲音提醒著她,「過來。」
阿婉也不知自己怎麼了,大概是听了他那句不可信。
她記得他們說,今晚許的願望,明年這個時候就會實現,那攤子老板說,信則有,不信則無,心誠最重要。
她抬手在眼角抹了一下,隨後跟了過去。
方才的火折子不知什麼時候沾了水,這會怎麼也吹不亮,阿婉想,這大概是注定的。
「拿著。」
聞言她抬頭,就見一直背手站在她身後的許硯行這會低著身子,遞過來一只新的火折子。
阿婉低頭將花燈點亮放入河水里,兩只手合十,雙眸慢慢闔上,她身後就站著那個人,盡管他沒有做什麼,但這般就知足了,阿婉彎著唇角,在心底許了一個願。
一個便是她心誠,也永遠不可能的願望。
她蹲在那里,風疾又冷,她卻沒有一點瑟縮,一頭烏黑濃密的青絲披在腦後,腦袋微微低著,對著漸漸飄遠的花燈祈禱著,猶如一個虔誠的信徒。
許硯行挪開眼,臉上眉間覆上了一絲冰冷,接著化成了水。
她不知何時站起身來,「許大人,下雪了。」
「回去吧。」他語氣很淡。
阿婉應聲是,默默跟在他身後。
這回他走得慢,雪花漸大,紛紛揚揚落在他的發上、肩上。
這場景並不陌生,阿婉記得十五歲那年深冬,她也是這樣走在他的身後,天地飄雪,只有他們倆,安靜得只听得到踩在雪地里的吱呀聲。
許硯行轉身,瞧她一副心神不屬的模樣,眼見又要撞過來,于是抬手按在她的雙肩上。
阿婉回了神,那雙手如同一對烙鐵,緊緊貼著,發熱發燙,她口齒不清道︰「奴、奴婢—— 」
「好好走路。」男人松了點力氣,掌心沿著她的肩不著痕跡地往後劃過她的帽檐,頓了一下,最終收了回來,「雪下大了,別讓自己沾了雪,回頭染了風寒,傳到宮里去。」
阿婉听懂了他的意思,于是抬手將帽子戴上,「奴婢會小心的。」
許硯行朝左手邊的方向拍了拍手,接著她就見肖參不知從哪里躥了出來,手中還有兩把傘,肖參看了她,隨後對許硯行道︰「大人。」
「送她回宮。」
阿婉听了這話,知道他這是在幫自己,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唇角淺淺勾了笑,上前道︰「多謝許大人。」
許硯行側目,瞧見她唇邊若隱若現的小酒窩,岸上的燈火映照在她臉上,烏黑的眸子如一汪湖水泛著波光,他抿唇收回目光,道︰「回宮吧,好好想想怎麼同衛太妃解釋。」
說到衛太妃,阿婉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拖了許久,這會不就是好機會嗎?她往前走了幾步,繞到他跟前,「許大人,奴婢還有一事。」
「何事?」
「上次衡陽宮添了許多過冬的用物,娘娘一直讓奴婢同您說一聲謝謝,前陣子您公務繁忙,奴婢也沒機會見您,總之,多謝許大人照應了。」
許硯行對于她替衛太妃道謝這事沒再多說,只是,再開口語調忽然變冷了幾分,「回去替本官向衛太妃轉達一句話。」
他彎下腰,口中溫熱的氣息纏繞在阿婉耳邊,酥麻發癢,她握緊了雙手,只听他重重說道︰「知足常樂。」說完頎長的身子又站了回去,見她疑惑的模樣,繼續道︰「什麼也不要問。」
這四字的弦外之音,阿婉自然是听出來了,只是他怎會覺得衛太妃有那種心思?在她看來衛太妃只是不甘心輸給太後罷了,即使想較勁,如今也沒了較勁的力量呀。
不過這些不該是她這個做奴婢的能管的。
「去吧。」許硯行回頭朝肖參示意。
「奴婢告辭。」
夜空中雪花簌簌作響,才半個時辰屋瓦院牆上已被一片銀白覆蓋,肖參捎著一身寒意進了月西閣。
閣內屏風里邊鋪著厚絨的地毯,他怕進去弄髒了那玩意,索性隔著屏風對里邊人道︰「大人,小的回來了。」
許硯行從外邊回來便鑽進這樓閣里處理公務,听到動靜,他手下頓了頓,問道︰「今日上午她在衛府待了多久?」
肖參道︰「時間不多,一炷香都不到。」
「下午衛府有什麼動靜?」
「安靜得很,無人進出。」肖參想了想,又說︰「大人,還要派人繼續守著嗎?」
許硯行扯了扯唇角,冷冷道︰「讓人都回來吧,衛氏無兵無權,目前還鬧不出什麼亂子來。」
「對了,大人,定陽侯夫人今兒上午又差人送了好多姑娘的畫像來,說是讓您這次必須得選一個。」肖參往里邊桌上瞧了瞧,「奇怪了,小的明明給您放那角落的。」
定陽侯夫人乃當朝定陽侯的正室,定陽侯府當家主母,也是許硯行的同胞姊姊許青君,許硯行父母親過世後,便由已嫁入侯府的姊姊接過去撫養,直到科考高中受先帝賞識,直接提入六部,後來便自己在外邊置了宅院,從侯府搬了出來。這許青君也是個有耐心的,自許硯行弱冠到現在便一直操心他的終身大事,只是許硯行每每都視而不見,態度堅決。
「本官讓管家都燒了。」許硯行的語氣已經開始不耐煩。
肖參听出了不對勁,也知道他家大人最煩這種事情,可是定陽侯夫人那邊也不好交差呀,今兒個定陽侯夫人離開時還再三囑咐他,他心一橫,撐破了膽子道︰「大人,定陽侯夫人著急小的倒是能理解,您看您今年都二十有六了,您再看看那安王殿下還未及冠呢,這正妃側妃一個都不耽誤,就差沒生個小王爺、小郡主了。」
肖參說得起勁,一字一句彷佛當真是為他們家主子的終身大事著急,他琢磨了一會,又想起什麼般,咧嘴笑道︰「大人,您是不是—— 」
許硯行見不得人說話吞吞吐吐,于是皺眉道︰「有話就說。」
「小的斗膽說一句,您是不是對衡陽宮里那位—— 」
許硯行冷眸遠遠睨過來,他撓撓後腦,不敢繼續揣測,「小的在外邊守著,您繼續。」
肖參退到門外,心里還在琢磨著他家這位爺到底是怎麼個心思。
說他喜歡阿婉姑娘吧,卻每每見了,那張俊臉仍舊冷如冰,說話語氣也是公事公辦的模樣,說不喜歡人家吧,可又明里暗里幫她好幾回,就連人家姑娘及笄還特意找人訂做了精致的小禮物,冒著大雪親自送去,想到這里,他忽然記起再過些日子不就是阿婉姑娘生辰了嗎?到時候若他們家爺還有表示,那他一定得在一旁趁熱打鐵一番。
大雪過了夜,整個皇城彷佛披了銀裝,白皚皚一片。
昨夜阿婉回宮,到底是受了衛太妃一番斥責,又罰她今兒一早起來掃雪。
雖然這殿前的地方小,沒多久青石板便露了面,阿婉手腳卻仍凍得快沒了知覺,綠荷幾個也不敢幫她,衛太妃在窗邊看了會,便招她進殿里去。
「本宮還以為妳這是不準備回宮,直接逃了出去。」
衛太妃這次似乎真動了肝火,昨晚到現在還沒散,阿婉忙跪下,道︰「奴婢不敢,昨日民間有許多活動,奴婢玩心大,忘了時間。」
「起來吧,下次不可再犯了。」
「嗯。」她起身,屋里暖和,先前凍得麻木的感覺慢慢消失,這才挪了挪腳往衛太妃身側走近了一些。
昨日許硯行讓她傳達的話她還沒說,她心里盤算著要是衛太妃問起他們怎麼會見著這件事,她該如何應答,定然不能說是在護城河邊放花燈見到的。
她那點心思,還不想讓任何人瞧了去。
「怎麼不說話,」衛太妃語氣又溫和下來,「莫不是怪本宮說話重了?」
「奴婢不敢,」阿婉抬眼看著她,「昨日回宮,在宮門那邊踫上了許大人的馬車,奴婢替您道了謝。」
「出一趟宮,倒也辦成兩件事。」
「不過,許大人讓奴婢給您帶一句話,」她俯,聲音又低又輕,「知足常樂。」說完便退到了一邊。
衛太妃握著杯子的雙手忽然攥緊,茶水猛地濺出了一大半,阿婉見狀,從懷里掏出帕子替她擦拭著,不想衛太妃反握住她的手腕。
「阿婉,妳說本宮現在不愁吃穿,嘉瑜也安穩無事,如此還有什麼不知足的?這許硯行倒是替本宮操心得太過頭,妳說是不是?」衛太妃語氣異常平靜,臉上由一開始地僵硬慢慢變得柔和,帶著笑,彷佛什麼也沒發生。
阿婉笑笑,待她松了手又繼續擦著,帕子濕透了,她轉身去了櫃子前,「娘娘,濕得重了,不如換身衣服,回頭染了風寒便不好了。」
衛太妃剛換了衣裳,綠荷便端了藥湯來,那個話題自然就此打住。
「娘娘、娘娘!」綠蘭在簾外叫了幾聲,接著道︰「太後娘娘那里來人了,傳您過去德寧宮。」
湯藥到了嘴邊,听了這話衛太妃眉頭皺了皺,隨後放下碗,語氣不悅,「這會讓本宮去她宮里做什麼?」
阿婉又將藥遞了過去,「娘娘,先趁熱喝了,奴婢同您一道過去。」
衛太妃笑了笑,「不,這藥本宮得回來再喝。」
到了德寧宮,太後娘娘已經在殿內主座上端坐著,衣著華貴、妝容精致,發上滿是金釵珠玉,她身旁席位上還坐著嘉寧公主。
阿婉跟著衛太妃行禮之後,便規矩地站在一旁。
太後面上笑得溫和,「哀家听說妹妹近來身子多有不適,可有好好用藥?」
衛太妃倒是配合,抬袖掩唇低聲咳了幾下,「勞娘娘掛心了,每天用著,方才來之前宮里人正在熬著。」
太後見狀,又道︰「哀家今日喚妳過來還真是有事,這快年關了,哀家想著宮里頭人少,要不要讓嘉瑜回來待幾日?一來熱鬧,二來還能陪陪妹妹不是?」
說到安王,衛太妃便皺了眉,暗自揣測著她話里的意思。
阿婉垂眸,心下已了然這分明是在試探衛太妃,陛下年幼,太後到底還是忌憚著安王。
「多謝娘娘體恤臣妾,只是按規矩嘉瑜來年還得入朝進貢,到時候回來也不遲,便讓嘉瑜待在那里替陛下守著吧。」
又是朝貢又是守城,每一件皆是人臣應做之事,太後滿意地點點頭,「皇兒有嘉瑜這個兄長幫襯著,真是一大幸事。」她起身,姿態高傲,「哦,還有一件喜事哀家忘了說,哀家決定將嘉寧許配給許大人,先帝最寵愛的公主許給他給皇兒親指的輔臣,哀家想著,怎麼都有幾分親上加親的意味,妹妹,妳說是不是?」
阿婉覺得自己耳邊轟隆隆一片,她彷佛听到衛太妃在道喜,又听到嘉寧公主發脾氣翻了果盆,最後只听得太後一個人的聲音,語調依舊溫和,「行了,回衡陽宮吧,不是還有藥得喝嗎?別耽誤了喝藥的時辰,身子還得好好養著,等嘉瑜那孩子回來見上一面呢。」
阿婉于是迷迷糊糊地跟著衛太妃離開,回到衡陽宮之後,衛太妃瞧阿婉臉色不好便讓她下去休息,阿婉應下,道午時便過來。
她回了屋里蹲坐在床邊,對面木窗還半開著,屋外的荒涼闖進她的眼里,沒多久天上又開始飄雪,北風卷著雪花往窗邊飄,在窗台上面堆了薄薄一層。
她雙目漸紅,將臉埋進膝蓋里,整個人開始發抖,那些冰冷的雪花猶如積在心尖上,還未來得及融化便開始滲入,帶來一陣椎心刺骨的疼。
良久,阿婉抬起頭,長而濃密的睫毛輕輕撲顫,她起身走到窗邊去,風雪撲面而來,整個人一下子變得清醒。
妄想了這麼些年,是該清醒了,他身分尊貴高高在上,縱使不是嘉寧公主也該是其他尊貴的姑娘小姐,自己不過一個宮女,這種心思不該有的。
這些年來,她心里也就這個惦念了,從今往後就這麼匿到心底去,供著養著,遠遠看著。
阿婉闔上窗,心想,她該知足了。
小皇帝皺著小臉,這些書看得他都困了,可又不敢停下,對面坐著許硯行。
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小皇帝啪嗒放下書,「朕困了。」
許硯行闔上手里的折子,「繼續。」
小皇帝努努嘴,又想起什麼來,道︰「母後說你要娶朕的皇姊,說朕同你以後不僅是君臣還是親戚,要朕好好听你的話,既然如此,那朕便繼續看下去吧。」
許硯行眉頭微皺,看小皇帝埋頭看書,索性出了御書房將尚青雲喊了過來,質問他,「陛下說的,是怎麼回事?」
尚青雲心下咯 一聲,瞅這樣子太後娘娘是還未告知許大人,他又一次陷入兩難,生怕太後娘娘有別的打算,可這邊許硯行又逼著,他暗自啐了一口,奴才真不是好干的活。
不過陛下既然已經開口,這消息權當是陛下透漏出去的,這麼想著,他才道︰「回許大人,奴才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只不過太後娘娘今日上午召見了衛太妃,說是決定將嘉寧公主許給您。」
許硯行目光驟冷,丟下一句話,「在這看著。」
「奴才遵命。」尚青雲哎喲兩聲,瞧這方向,看樣子是去內宮,宮里頭規矩不禁躥上腦,隨後又擺擺拂塵,他這是操什麼心,人家許大人是什麼人,這皇宮他想去哪就去哪。
許硯行背手站在德寧宮前,眉目冰冷,眸底深沉,周身有一股肅殺之氣,饒是再高大英俊,小宮女們也嚇得哆嗦起來,領了他的話便逃似的進了殿里去通傳。
「許大人乃輔政大臣,日理萬機,公務繁忙,特來此見哀家可是有事?」太後從殿內出來,又示意宮女們站遠一點。
許硯行並不想與她客套周旋,直接道︰「娘娘既然坐到這位置上,那就安分些,本官的事輪不到誰來做決定。」
太後听了這話,臉色頓時變得難看,她知道許硯行肆意橫行慣了,可這會听他說話的語氣,竟是完全沒將她這個太後放在眼里!「許硯行,你好大的—— 」
許硯行面無表情,微微側目,勾著的嘴角有幾分嘲諷,未等她說完便離開了。
宮女們瞧他一走忙湊過來,太後拉不下臉,吼道︰「都滾下去,今日之事哪個賤皮子敢在外面多嘴,一律處死。」
宮女們瞬間跪做一團,「奴婢們不敢。」
原想將嘉寧嫁過去借此籠絡關系,想來是自己沖動了,這麼一位大權在握的人怎會由她擺弄?想到這,太後今日在衛太妃面前耀武揚威的神情全然不再,火氣又滾上心口,開始胡亂砸著花瓶,嘴里碎念,「哀家贏了,做皇帝的是哀家的兒子,做太後的也是哀家。」
一連放晴了四日,積雪化得干淨,阿婉奉命清理院中花樹的雜枝,這是個細心活,看似簡單,做起來縱是有十炷香的時間也完成不了。
對于那次德寧宮發生的事,衛太妃好似什麼也沒發生,天天喝藥養身子,日子過得悠閑起來。
只是听說嘉寧公主不願下嫁許大人,在太後那里鬧了許久,太後寵她寵得緊,最終隨她的意思辦。
阿婉想起那日听到嘉寧公主同魏公子的談話,大概也明白了她為何抗拒,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哭喊著和離呢?
可男女之間的事,旁人哪里看得懂,阿婉不再想,俯身將一根雜枝剪了去。
「本宮沒記錯的話,後天是妳的生辰對吧?」衛太妃突然出現在她身後,問了這麼一句。
阿婉點頭,「多謝娘娘惦記。」
「時間過得真快呀,快九年了吧,當年妳那麼小,皮包骨頭的,後來生了重病差點救不回來了,妳可記得?」
那是她被送進行宮五日之後的事了,當時大夫們都看不出她得了什麼病,那幾日阿婉覺得自己真的要死了,行宮里死一個小宮女是多麼無關緊要的事,就在她認命時,衛太妃出現了,帶了御醫來替她診治,雖也看不出什麼,但每日給她用的都是好藥,或許命不該絕,最後竟當真好了起來,病愈之後,她便被衛太妃帶回了皇宮。
「奴婢當然記得,當年要不是娘娘,奴婢這會早成孤魂野鬼了。」
「本宮想著,給妳尋一門親事。」衛太妃拿了她手中的剪刀,替她剪了起來。
阿婉佇立在一旁,沒料到衛太妃會同她說這事,她使勁搖頭,「奴婢想在宮里陪著娘娘。」
「傻孩子,妳能陪本宮一輩子嗎?若是沒了本宮,這宮里妳還能靠誰,說不定被丟到掖庭,妳想這麼過著,本宮卻不想,本宮這些年是真心拿妳當親閨女看的。」衛太妃說到這,放下手里活,過去握著她的手,「本宮現在雖落魄了,替妳尋一門好親事卻也不難的。」
阿婉陷入沉默,一陣暖意浮上心頭,進宮這幾年衛太妃待她的確很好,逢年過節、天冷了都會給她做上幾套衣服、鞋子,還教她讀書識字,思及此,她覺得鼻子有點發酸,于是低聲道︰「娘娘,您待奴婢的好,奴婢都記在心里。至于親事,奴婢真的不曾想過,奴婢就想陪在您身邊。」
衛太妃松了她的手,低頭看那些花草,「罷了罷了,此事不談。阿婉,有一件事令本宮不得心安。」
阿婉見她終于不再掐著親事不放,這才松了口氣,「娘娘,您說。」
「幾年前,本宮父親在宮外盤了個小莊子做點生意,不料後來先帝下旨,凡是朝臣不得經手商事,只是本宮看那莊子生意益發不錯便沒舍得放手,一直央人偷偷經營,這外人終究還是不靠譜,開春了朝廷又要派專人調查此事,本宮夜不能寐,真不知如何是好。」
早些年是有許多朝中大臣暗中做生意,到底損了商人的利益,鬧到了先帝面前,先帝大怒才定下了這規矩。
阿婉沒想到衛家還在偷偷做著此事,若是被發現了,依著如今的情況恐怕連衛太妃都能牽扯到,「娘娘,既然如此,您不如在開春前將它停了。」
衛太妃卻搖頭,「不能停。」
阿婉不解,「這是為何?」
「妳也看到了,如今衛家沒落了,後世子孫還得靠著它過呢。」
阿婉懂了,心想衛太妃想得真是長遠。
過了許久,她听到衛太妃說︰「阿婉,妳出宮吧。」
宮里頭有規定,但凡年滿二十五歲的宮女就可以離開皇宮,沒滿又想走的,必須由宮中總管太監核查奏聞一番才行。
阿婉年齡未到,對于此事衛太妃早已有打算,她從前受寵時在先帝面前吹枕頭風都是順溜的,哪個奴才、大臣犯了事有她出面,這罪罰便能輕上幾分,而她是個精明的女人,讓她開口了,日後便是要討人情的,比如許硯行,再比如內宦尚青雲。
如今衛太妃派人把尚青雲請來,來回幾句,他便點了頭。
不過一個宮女出宮,這點小事尚青雲覺得不難辦,還了當年的恩情,他心下也算是了了一樁事。
「娘娘您放心,保證做得滴水不漏,太後娘娘那邊您也別擔心,剛巧宮里要在年關前放一批宮女出去,名目多著,太後老人家一一過目也得乏不是?」
這做太監的,腦子最靈活,嘴巧會說,衛太妃听了自是滿意,「現在哪個姑娘不想尋個人家過日子,阿婉這丫頭也天天想著。同本宮提了,本宮也不想拘著不放,到頭來還是勞煩尚總管了。」
尚青雲笑道︰「娘娘仁慈,這宮里頭自然比不過外頭,咱家理解,那就這麼著吧,二十五那日放人出宮,娘娘,咱家還有事,就先退下了。」
送走了尚青雲,出宮這事算是板上釘釘了。
日子一晃,便到了阿婉生辰,等過了生辰,次日就要出宮了。
阿婉在屋里收拾東西,她來的時候沒帶來什麼,走的時候多的不過是幾套衣裳罷了。
出宮了,花錢的地方就多了,這些年衛太妃賞賜的東西也攢了一小盒子,阿婉拿帕子給它裹了一圈隨後放入包袱里,她走到床邊伸手將枕頭下那白玉狐狸模了出來。
這玩意已經不太新了,邊緣光滑,一看便知是常年讓人摩挲留下的痕跡,阿婉在繩上撫了撫,似是想到什麼事,眉眼笑開,隨後將它戴到手腕上。
「阿婉姊姊,」綠荷敲門進來,「娘娘讓妳過去。」
許府。
肖參半彎著身子跟在一個大氣端莊的女人身後,「夫人,大夫說喝兩天藥就好了,您別擔心。」
許青君心煩意亂地看了一眼床上躺著的人,從早上到現在都兩個時辰了還未醒來,「若只是風寒,怎會睡這般久?」
肖參忙道︰「興許是大人累了,您不知道,朝廷事多,這運河凍了、州縣鬧饑荒等等,唉,多的數不來,大人每日從宮里回來還要處理公務到深夜。」
「簡直是不要命了。」許青君氣急,雖是如此,說話聲音卻很小,想罵又怕擾了他歇息,最後索性出了屋子,對肖參道︰「罷了,就讓他好好睡會,我回府了。」
「小的送您。」
送走許青君,肖參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回到許硯行屋內,果然見他家大人已經起身,侍女們正替他整理衣冠。
「大人,定陽侯夫人要是知道您又裝病躲她,那倒霉的又是小的了。」
許硯行揮手,侍女們退了出去,他瞇了瞇眼,問道︰「今天什麼日子了?」
肖參憋了一早上,就等著尋個機會說呢,他瞅準時機,道︰「大人,今日二十四了。」
許硯行走到案桌後頭坐下,將一本敞開折子闔上,他半天不說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肖參覺得是不是自己暗示得不夠,又仔細想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莫不是他猜錯了?也許他們家大人對阿婉姑娘根本沒放在心上,不然怎麼完全不曉得此事,就連他這個侍衛都曉得,他頓時有些失落,「大人,小的退下了。」
許硯行看了一會折子,便沒了耐心看下去,這些朝臣們確實需要好好整頓了,州縣瑣碎小事也能寫成折子呈上來,州官縣令莫不是白拿俸祿的?
沒坐多久,他又起身朝外邊道︰「準備馬車,本官要進宮一趟。」
進了宮門,肖參上前將門打開,「大人,到了。」
許硯行下了車,卻未往御書房的方向走,肖參正準備跟上,不料他冷聲道︰「在這等著。」
從衛太妃殿內出來,阿婉懷里捧著一套紅色衣裳,衛太妃說原是打算過年再給的,這會不得不提前了。
明日就要走了,這會心底不知為何突然變得空落落的,對于出宮後的生活也沒有什麼期待,彷佛一切都只是塵埃落定。
如今走在一條清幽小道,花草凋零,寒風繚繞,縱是陽光正好,也遮掩不了它的淒冷荒涼,阿婉想,這也許是她最後一次來這里了。
她模著一座假山,背靠著它蹲了下來,雙臂緊緊抱著膝蓋,手腕上的玉狐狸硌得發疼,她挪開手看著那小東西,烏黑的眼楮一眨也不眨的,彷佛透過它回到了六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時她進宮滿三年,依舊是大雪紛飛的深冬,姑娘家及笄成人的大日子,在這偌大的皇宮里,她們這些小宮女哪里會有人惦記,便是素來待她極好的衛太妃也是事後才曉得。
那日入夜,她一個人偷偷跑到這里躲在假山後,告訴自己以後就是大姑娘了,可是最後卻不知怎麼的難過傷心起來,終究是沒忍住哭了出來。
淚眼模糊間,一點暗黃色的燈光映了過來,阿婉抽著鼻子抬頭,卻看到許硯行提著燈籠,長靴踩在雪地上,他彎子,低沉著嗓音問她,「為什麼哭?」
她嗚咽著搖頭。
男人聲音沉了下去,又問︰「為什麼哭?」
「許大人,奴婢十五歲了。」她有些口齒不清。
「起來。」
他走在前邊,阿婉慢吞吞跟在他身後,天地間安靜得只有碎雪的吱吱聲,過了許久,他轉身,不知從哪里拿出來一個精致小巧的東西來,「陛下今日賜給本官的,本官心情好,就賞作妳的生辰禮。」
零零落落的雪花落在他攤開的掌心上,借著那光線暈黃朦朧的燈籠,阿婉瞧見了一個白玉狐狸,串著一條紅繩,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生辰禮,她不知所措地捧著,愛不釋手,嘴角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再抬頭,男人卻已經披著漫天銀雪離去了。
從那日起,阿婉便知道,她這一生已經在陷落了。
「在哭什麼?」寂靜間有人忽然問了一句。
她回神,抬頭看著如六年前那樣猛然出現在自己身前的男人,蒼白的小臉上淚痕交錯。
「奴婢—— 」她嗓子發疼,沒有繼續說下去。
許硯行卻抿唇笑了笑,「今年,妳二十一歲了。」
阿婉一臉愕然,許是他也想起了六年前的事,有時候她會想,那時的自己在他眼里該是何等滑稽可笑。
她抬手在臉上胡亂抹了抹,隨後站起身,也許是蹲太久,雙腿竟一陣麻木,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歪了一下。
許硯行極快地扶在她腰間,他的力氣有點大,阿婉不由得又往後退了幾步,後背貼上假山,感覺竄上一陣涼意。
男人的掌心仍舊貼著她,明明隔著一層厚厚的布料,阿婉卻依然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
他不松手,阿婉也不敢動,良久她才抬頭,卻發現許硯行正緊緊盯著她,眸子一片深沉。
許硯行低下頭,臘花節後,她似乎又瘦了許多,下巴尖了,臉色蒼白無血,雙眼紅腫,粉潤的唇瓣半闔著,就這麼看著他,眼底藏著一絲慌亂。
他松開手,又听見她終于清脆的聲音,「那許大人這次有東西賞給奴婢嗎?」
他斂了笑,將一枝翠玉海棠簪子放到她手中,隨後背過身,姿態依舊高高在上,「回去好好伺候衛太妃,本官還有事便先走了。」
阿婉攥緊手里的東西,看著他的背影,眼圈開始泛紅,明天出了宮,她便沒有機會見他了,他這樣尊貴的人,尋常百姓有幾人能見上一面,又有什麼理由和資格見他呢?那日御花園,她說她從不曾想過離開,因為只有在宮里,她才有那麼一點機會見到他,背影也好,一聲問候也罷,不過一點念想,如今是真的都沒有了。
「許大人。」她控制不住喊了一聲,聲音帶著一點鼻音。
男人停下腳步,微微側頭,阿婉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視線漸漸模糊起來,壓抑著發酸的嗓子,「這些年,多謝您的照拂。」
許硯行皺了眉,忽然有些心煩意亂,他沒有回頭,大步向前。
兩日後。
自許硯行輔政以來,朝臣們每日過得如履薄冰,言行更是謹小慎微,生怕哪日惹得他不高興引禍上身,可偏偏這般安分還是不得他滿意,當著小皇帝的面一揮衣袖,接著一大迭奏折迎面甩了過來,砸得前列幾位大臣身子微抖,額角生疼卻不敢埋怨,一個個身子彎得更低。
許硯行背著雙手,冷聲質問︰「青州運河被凍,本官記得這是月初便呈奏過的事,工部尚書,當初本官讓你在半個月內想辦法解決,解決的結果就是半月後本官再看到一份同樣內容的折子嗎?商人們鬧得不可開交,就差鬧進這皇城里了。」
工部尚書一听自己被點名,忙出列跪下,這青州運河往來商船不多,更何況天寒地凍的,工部沒有人願意前往便隨意往下吩咐了一通,未再過問,也不知這折子是誰呈上去的,想了想遂道︰「許大人,下官當時想了法子,只是下了幾次雪,冰面還沒鑿開,那雪又成堆積上來,下官實在沒法子了,至于那些商人都是野蠻頭子、不講道理的人,著官兵驅趕恐嚇一番自然就老實了。」
許硯行听著他胡編亂造,沉聲道︰「本官怎麼听說工部的人這一個月都在衙門里,你們是冬眠不成?如今國庫尚虛,開春後駐守在邊疆的各大軍隊按例都要派發軍餉,這銀子,你們來出?」
工部尚書低下頭,顫聲道︰「是下官失職,是下官失職。」
許硯行冷冽的目光掃下來,底下其他大臣暗自吸了一口氣,不敢動一下。
「一個個辦事都如此敷衍了事,這大事辦不好,各州縣芝麻小事也要統統上報,各工各部莫不是連一點小事也要本官替你們拿主意?若是如此,本官看還是都撤銷了,免得最後養出一群廢物。」
「許大人息怒。」大臣們被他說得臉色紅透,跪地齊聲道。
許硯行近到龍椅前,俯,「陛下,這事您看怎麼辦?」
小皇帝擺擺手,「許愛卿看著辦吧。」
許硯行這才直起身,站在高階之上,不緊不慢道︰「工部尚書辦事不力,玩忽職守,免去尚書之位,並且接下來兩個月,給本官親自去守青州運河。」他走下來,看了眼其他人,又繼續道︰「本官方才扔下來的那些折子,各位大人可要收拾好了,尋出自個兒的事來,三日之內若是辦不好,誰再敢草草敷衍便直接罷職,順便這年也不用過了,收拾收拾行李去同他一道守運河吧。」
一番話嚇得眾臣臉色大變,紛紛道︰「下官遵命,下官遵命。」說完便匍匐在地,趕忙在那雜亂的奏折里翻找著。
著手收拾了這群大臣,從大殿出來,許硯行只覺一口氣順通了,他在眉間揉了揉,轉身往御書房走去,途中經過藏冊局,他看了眼牌子,隨後進去,嚇得里邊正在打盹的值班小太監瞬間從夢里清醒過來,搞不懂許大人怎麼會來這里。
這里是什麼地方?眾太監、宮女們入了宮,都會對其身家底細盤查一番,記載成冊,稱作名冊,這里就是收管這些宮人們名冊的地方,值班太監看他目光在那些書架上掃著,忙問︰「許大人,您要找誰的?奴才給您找。」
許硯行長指在桌上敲了敲,朝他道︰「一名喚作阿婉的宮女,本官要看她的名冊。」
「您且等等,奴才這就去找。」
良久,都不見值班太監過來回話,許硯行抿唇皺眉,這是他開始不耐煩的征兆。
另一頭的值班太監翻了許久都沒有找出來,回來看著眼前神色極陰沉的那位大人,大冬天的他不禁出了汗,抬袖擦了擦,這才矮身走過去,小聲道︰「許大人,您是不是記錯了?奴才找遍了,沒有看到這阿婉姑娘的名冊。」
男人臉色沉下來,「她是衡陽宮衛太妃身邊的大宮女,本官看是你這奴才沒有好好看管,在搬移時遺漏了。」
值班太監跪了下來,急道︰「奴才冤枉,這些名冊這段時間都沒動過—— 」小太監忽然想起一事來,恍然大悟道︰「許大人,奴才想起來了,日前宮里放了一批年滿二十五歲的宮女出去,您不知道,但凡出了宮的名冊都要銷毀,您說的那位說不定也于此日離宮了。」
「這次的事由誰負責?」
「尚總管。」小太監又忙道︰「許大人,要不奴才去請他過來?」
回應他的卻是許硯行摔袖而去的背影,小太監頓時吁了口氣,癱坐在原地,神情恍若還在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