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頭似一把火在燒,俞念潔動了動唇,眼皮微微掀起,迷糊之中,她看見伺候她的小丫鬟翠翠,手忙腳亂地端來一碗藥湯。
「夫人,您可終于醒了,翠翠這就喂夫人喝藥。」翠翠撥動湯匙,g了一口湊近她唇間,小心翼翼地喂起。
俞念潔意識昏亂,卻又來不及出聲阻止,就這麼被喂了一口藥。
藥未入喉,光是嗅著那藥香,她便知曉那是治療風寒的桂枝湯,因此她並未抵抗,順從地飲下。
趁著翠翠舀第二口的空檔,她連忙啟嗓問︰「王爺呢?」
「夫人莫慌,王爺有其他人照料,已服了藥湯,剛剛大夫也來過,不會有事的。」
所幸他安然無恙……
聞言,她緊懸的一顆心才安下,張唇含下翠翠喂來的第二口藥。
「這藥可是大夫開的?」
「不是的。」翠翠搖首。
「那是誰開的?」她不解。
「王爺暈倒前,命人去給夫人熬上桂枝湯,讓我給夫人喂下。」
她愣住。湛子宸?這怎麼可能……
「那時王爺可有任何異狀?」她語氣略急的追問。
翠翠偏首尋思,道︰「王爺那時雖然也病了,但很是擔心夫人的身子,大夫又遲遲未來,王爺把下人訓斥一頓後,便命人先去煎藥,喂夫人喝下。」
「你說,王爺訓斥了下人一頓?」俞念潔緊扣這一句至要關鍵續問。
「是啊!王爺的脾氣……夫人是明白的。」翠翠一臉心有余悸。
既是如此,那麼便不可能是湛語辰。
不諳醫理的湛子宸,在緊要關頭之時,竟然懂得讓下人去熬桂枝湯……這說明了什麼?是否,當真驗證了她的生魂附體之說?
病仍沉著,俞念潔意識有些混亂,只能厘清片段思緒。
「夫人,您先把藥喝了再睡吧,一會兒大夫便要過來幫夫人把脈……」
翠翠焦灼的提醒聲,在她耳畔回蕩,似遠似近,她卻已閉起眼,意識如墜一片茫茫白霧,迷失于其中。
誰也猜想不到,她這麼一倒下,便整整病了兩個月。
兩個月里,她因風寒過重,誘發陳疾,發作了幾次哮喘,就這麼纏綿于病榻整整兩個月。
這段日子里,她整個人昏沉沉的,喝藥用膳全靠翠翠喂著,幾次欲下榻去探視湛子宸,都險些暈厥在地。
每當她問起湛子宸時,翠翠總說他無恙,正忙著給簡氏置辦風光後事,又得應付上門吊唁的朝臣,因此無暇來探視她。
近兩個月不見他的人,她不怪他,只怕他不肯放過自己,猶為了簡氏尋短一事而自我折磨。
然而,俞念潔又怎會曉得,每當夜深人靜,她服了藥,昏沉入睡之時,湛子宸便會來到她的寢房,守在榻旁,靜靜地看著她。
有幾回將醒未醒之時,她睜開眼,視線迷蒙中,依稀瞥見湛子宸身影,可當她醒來,房中空蕩蕩的,並無人影。
因而,她只當是日夜所思,夢寐間浮現幻影……他忙著操辦簡氏的身後事,應當無暇顧及她。
兩個月後,她總算好全,能自行下榻用膳,更能梳發畫眉,翠翠在一旁見著,比她還激動欣喜。
她綰好發髻,簪上珠花,換上一襲湖綠短襖,配了條青色撒花千褶裙,雖然已是初春時分,然而風寒剛愈,她仍披上了湛子宸特地命人為她裁制的雪白大氅,抱著手爐,踏出了所居的院落。
王府里上下全結上了白緞,就連園子里初開的紅花亦被剪落,里外不見半點紅色,下人們亦清一色換上灰衫,女眷們頭簪白花,氛圍沉重,不聞一絲笑語。
她來到擺置莊嚴的正堂,里頭布置得猶如一座小佛寺,處處可見佛號,十多位高僧坐于堂中,手持佛珠,晝夜輪流念誦佛經。
她听翠翠說,湛子宸請來了楞嚴寺的高僧,為簡氏百日誦經超渡,並在頭七那日舉辦了盛大法會,只為救簡氏的魂魄月兌離苦海。
生母待他冷酷不仁,他卻這般盡孝回報,簡氏泉下有知,可會萌生悔恨之心?
亡者之心,不可知矣,然而生者仍受困自囚,又有誰能救他月兌離那座苦海?
上好了三炷清香,望著擺放在靈堂前的牌位,俞念潔心下惘然。
「嬤嬤這些日子辛苦了。」她朝著多日來始終守靈盡忠的烏嬤嬤,輕聲慰問。
烏嬤嬤雙目紅腫,面頰消瘦,早已沒了頭次見面時的氣勢。
她抬頭看了俞念潔一眼,沙啞地回道︰「夫人有心,還特地來給太王妃上香。」
俞念潔見烏嬤嬤忠心事主,為了操辦簡氏的後事,整個人消瘦一大圈,不由得心生憐憫與唏噓。
離開靈堂後,俞念潔問起翠翠︰「王爺人呢?」
翠翠道︰「安王殿下來了,王爺與殿下正在書房議事。」
「治喪期間,瑞王可有過來上香?」俞念潔又問。
「瑞王爺來過,就連頭七那日也來了,還陪著王爺一起扶靈。」翠翠說著便紅了眼,似是相當贊揚瑞王的有情有義。
听罷,俞念潔暗暗松了口氣。
如此看來,郡主是當真想通了,不再強求這段姻緣,否則,她若是覺著自己受了委屈,想必瑞王也不會好受,肯定會幫著郡主出氣,甚難像從前那樣對待羲王府。
既然瑞王還來幫忙扶靈,可見他對羲王府的情義並未生變。
俞念潔正欲返回院落,就在行經連接東西院的游廊上,巧遇了穆池與安王。
她雖不識得安王,可她見他高大英挺,錦衣佩玉,一看便知非富即貴,當下便退至一側,微微頷首福身。
穆池見著她,面上有些詫異,可礙于安王在場,又不好開口,便只是低下眉眼,當作沒看見的往前走。
反倒是安王,見著從未謀面的俞念潔,當即停步,眼神帶著幾分好奇與玩味,端詳起面前的女子。
「殿下?」穆池不解地請示安王。
「這位想必便是俞夫人。」安王兀自望著俞念潔笑道。
心知此人可是先前的皇太子,是出身高貴的皇族,俞念潔不敢貿然回話,依然低垂著秀頸,姿態端莊且恭謹。
「今日一看,果真不同凡響。」上下打量一遍後,安王茺爾一笑。
俞念潔不明白他這話從何而起,只是微微蹙了下秀眉。
「夫人,子宸不好應付,只怕日後你會更加辛苦。」安王感慨說道。
「多謝殿恤,小婦不怕苦,況且,照顧王爺一點也不苦。」
安王笑了笑,眼中有抹同情,語帶玄機的道︰「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等到之後你就懂了。」
話畢,安王這才重新提足隨穆池離去。
目送著安王的背影,俞念潔心下莫名感到惴惴不安。
總覺得……方才安王話中有話,似是在預示些什麼。
翠翠見她面色不大好,便問︰「夫人可是身子不適?您的病好不容易才好,萬一又吹風受涼,那可是不得了,還是趕緊回房歇息吧。」
俞念潔喃喃說道︰「我得去見一下王爺。」
「那我趕緊去書房替夫人通報。」翠翠以為她是想念羲王,紅著小臉憋住笑,機靈的小碎步奔離。
片刻之後,翠翠去而復返,且苦著臉向她稟報︰「夫人,王爺出府了。」
俞念潔詫異,「出府?可方才安王剛走,怎麼不見王爺出東院?」
「我听管事的說,王爺特地更衣從王府側門離開的,似是有隱密的要事。」
隱密的要事?會是什麼事?
驀地,腦中又浮現方才安王說的那些話,俞念潔心下越發不安。
她似乎能感覺得到,有什麼大事正準備發生……
入了夜,一輛馬車在羲王府側門停下,湛子宸一身玄黑常服,目光熠熠,神情冷峻地出了馬車,自側門入府。
穆池已在側門打燈等待。「王爺辛苦了。」
湛子宸頷首,先到前院的靈堂給簡氏上香,又命府中下人幫在場高僧準備齋飯,隨後才返回東院書房準備辦公。
怎料,一進書房便看見一道裊裊身姿,背身而立。
他停步,望著前方背對自己,正仰頸望著懸掛于牆的那幅摩祖師像,看得十分入神的女人。
她病了整整兩個月。那夜,為了陪著他,她險些賠掉小命。
他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所有的親人皆已離他而去,只剩下背負著不讓羲王府丟臉的這份責任還跟著他,其余能牽掛的人,都已離開。
如今,他什麼都不剩,只剩下她。
她是他唯一不能失去的。
湛子宸目光幽沉,胸口一陣隱痛,就這麼靜靜凝視著前方的單薄背影。
良久,俞念潔端詳完牆上的達摩墨畫,緩緩轉過身來,迎上身後那雙黝黑灼熱的目光。
她當下一怔。
他面容瘦削,原就頎長的高大身軀,看上去更加清減了幾分,一襲黑色常服使他像抹瘦長的暗影,無聲無息,似隨時會隱沒。
她心口一擰,連忙上前,模上他的頰。「王爺瘦了。」
他卻只是定定的垂視她,眸光沉沉,面上沒有表情,似在琢磨些什麼。
見著他這般寡言沉默,她竟感到害怕……這一點也不像湛子宸,反倒像是那個人。
然而,從他注視她的目光,以及神情來看,眼前的他應是湛子宸,可為何他如此沉默,如此安靜?那雙盛載了太多復雜情緒的眼,里頭似在醞釀些她無法承受的決定。
一如當初,白辰決定離開妙心堂之前的日子里,他毫無征兆,只是一徑的沉默,以及深沉的忖度。
湛子宸拉下她的手,輕輕攥住後又松開,她心底跟著一陣落空。
「這兩日收拾一下,我讓穆池送你回楠沄鎮。」
聞言,她震楞,當下說不出話來。
他卻無視她滿面驚愕,兀自往下說道︰「你想要什麼,王府里的東西都盡管拿。」
她逐漸恢復冷靜,抿緊粉唇問︰「為什麼?」
「你得走。」他只給了這麼一句簡潔的答案。
「總該有理由。」
「這里不需要你,你回去吧。」
「你的病……」
「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見他態度異常冷硬,面色剛峻,語氣篤定且帶著命令,顯見他早已做此決定。
俞念潔只覺茫然,為何他會在這個時刻送她走?此時的他,心神不定,若是又像那晚一樣……
「你放心吧,我不會再做出傻事。」仿佛洞悉她心中所擔憂的,他忽爾啟嗓。
「王爺為何急著趕我走?」
「我不是趕,而是送你回你原本應該待的地方。」
「我想留下來……」
「胡鬧!」他嚴厲的駁回,眸光染上怒氣,語氣略顯急躁的斥道︰「這里是羲王府,可不是你的妙心堂,不是你想留便留的地方。」
見他神情冷酷,語氣甚絕,她卻無動于衷,平靜地問︰「能否請王爺給我一個,能讓我甘心離開的理由。」
「我希望你走,這便是理由。」他冷冷說道。
不,不對。她看得出來,他分明是說著違心之論,可他為何這麼想要她離開?
是否,他的態度轉變,與安王等人有關聯?
盡管心下揣度著,可俞念潔依然感到不知所措。
湛子宸看著她一臉的不可置信,以及她眼中的擔憂與受傷,他心底不舍,卻也只能狠下心割舍。
瘦削的下顎微微抽動,他寒著臉,握了握拳頭,語氣森冷地命令道︰「即刻回你的房間收拾東西。」
「這真是王爺要的嗎?」
她雖然多少可以猜出,他是有難言之隱方會要她離開,可她不懂,為何他不願說出來,讓她自己抉擇,抑或,讓她在他身旁陪著,而是非得要用上如此蠻橫的態度趕她走。
「你走吧。」他漠然回道。
話一撂下,湛子宸別開眼,擦過她身側,兀自步入書房。
俞念潔杵在原地,久久,久久……
而後,她方提足離開。
听見輕巧的腳步聲漸遠,湛子宸才追了出來。
可他只追至門口,便不允許自己再追上前,因為他很清楚,他若不逼她離開,日後若出了什麼事,他將懊悔莫及。
就算他自私吧!他寧可是他傷了她,也不願見到其他人或其他事傷她。
湛子宸緩緩握拳,一只拳頭在胸口處重重敲了兩下,沉痛地喃道︰「湛語辰,當初你離開她的時候,也是這般心情嗎?你究竟,還要讓我嘗到多少你曾經受過的苦才肯罷休?」
兩日後,一輛由穆池親自護送的馬車,自羲王府大門口緩緩駛動。
俞念潔孤身一人坐在車廂里,只帶著來時的簡單包袱,神情異常的平靜,靜得,讓前來送別的烏嬤嬤與翠翠,都替她感到心疼。
「夫人且保重,王爺日後肯定還會再接夫人回府的。」烏嬤嬤斬釘截鐵的說道。
俞念潔只是淡淡一笑,始終未語。
翠翠則是紅著眼眶,頻頻哽咽︰「夫人……夫人……」
「你們多保重,他日若有機會,路經楠沄鎮,記得上妙心堂做客。」
臨走前,俞念潔面上猶笑,溫婉叮嚀,未曾見她落淚。
目送著逐漸駛離的馬車,烏嬤嬤不由得感嘆道︰「這個俞氏當真不簡單,明明是長于鄉野,卻如此聰慧大度,倘若小姐生前有她那般的玲瓏心竅,今日的羲王府或許不會是這等光景……」
一旁的翠翠傻楞楞地,听不懂這席話,只顧著抽鼻子擦眼淚。
「嬤嬤,你說夫人真的還會回來嗎?」
「我不知道。」烏嬤嬤收回遠眺的目光,轉身望著王府氣派的漆金大門,心中甚是感慨,又道︰「就快變天了,我們羲王府還能保有昔日榮景嗎?」
翠翠不解地抬頭望天,只見天色蔚藍,陽光正好,她復又迷惑的望向烏嬤嬤。
「天氣這麼好,怎麼會變天呢?況且,就算變了天,羲王府也不會怎麼樣啊。」
烏嬤嬤被她傻氣的語氣惹笑,橫了她一眼,搖了搖頭,便兀自往里走。
翠翠一臉傻氣的楞在原地,抬頭看看天,又望望遠處已變成一米粒大的車影。
「夫人,你可別忘了翠翠。」她難過地朝著遠處揮手。
然而,已遠去的馬車早已然看不見這端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