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羲王府正廳里,一幅大大的佛陀墨畫高掛牆上,那可是楞嚴寺一代高僧親筆墨跡,就連皇族也求之不得的墨寶。
安王雙手負于身後,佇立于佛陀畫像之前,仔細欣賞。
「怎麼,原來你也信佛?」湛子宸一踏入正廳,便見安王對著佛陀像頷首一拜。
安王雙手合十,對著畫中佛陀一笑,隨後轉身道︰「我本是不信,可在你身上看了太多玄奇之事,教我不得不信起佛家所雲的因果。」
安王是唯一敢在他面前提起雙生子一事的人,不為什麼,就沖著兩人交情深篤,湛子宸不會對他發火,更不會阻止他提。
「昨夜我父皇下了道旨,讓我明日前去謁陵祭祖,好好地反省自己的不是。」
「欽國公那些人又想出了什麼名堂來治你?」湛子宸冷臉問道。
欽國公便是當今皇後的胞兄,由于皇後受寵,這個國舅爺亦跟著受帝王重用。
隨著王公諸侯們私門頻繁,各自割據管轄之地,劃地稱王,欽國公亦不遑多讓,這些年來結黨營私,顛倒朝政,掌握了大半政權,許多諸侯因此向他靠攏。
欽國公什麼人都不怕,就防安王一個,原因無他,現今皇後之所以能上位,靠的是那些看不見的骯髒手段,他們就怕安王會被恢復太子之位,這樣一來,他們多年來的苦心將功虧一簣。
「欽國公打算造反。」安王面無表情地說道。
「他三天兩頭就想造反,這事早已不新鮮。」湛子宸冷嗤一聲。
如今的元晉皇帝昏庸無能,王公諸侯誰都想造反,可誰也不想讓誰得利,方會造成眼下太平的表面假象。
實際上,元晉內部早已腐敗不堪,臣心如一盤散沙,人人各自圖利,就盼著元晉的根本被徹底侵蝕,能坐收漁翁之利。
「這次,我想在他之前反。」安王語出驚人的宣示。
湛子宸沒接話,只是定定的望了安王一眼。
他與安王自幼便認識,只因兩人的身世有著極為微妙的相似,進而互相同情,相互勉勵,相互照應。
盡管自他的身軀被佔,而安王亦因太子之位被奪,一度被拘禁數年,導致他與安王曾經失了聯系,可當他奪回身軀,皇太子亦成了今日的安王時,兩人的情誼始終還在,兒時的記憶如鐵,清晰烙印在彼此心底。
「此話當真?」湛子宸只問這一句。
「是時候了。」安王道︰「我還沒跟瑞王提,就你一個先知道。」
「西北方那支軍隊還沒調回來,我們得等他們回京,方能布局。」
「我知道,眼下不急,我們先備著,等待一切周全。」安王向來心思縝密,不會躁進妄為。
「既然你心意已定,那麼,趕緊把瑞王找來商議吧!」湛子宸性子躁動,自然緩不下來。
「說及瑞王,這回他為了尋你,大老遠帶著碧茵去了烏禾縣,你對這個丈人也該有所表示才對。」安王好笑道。
聞言,湛子宸冷冷回道︰「我敬瑞王如父,可他不是我的丈人。」
安王詫異。「先前你確實有意娶碧茵不是嗎?」
「不錯,那是在我去烏禾縣之前。」湛子宸坦承不諱。
「你在烏禾縣遇上了誰?」安王可不笨,同樣身為男子,他自當曉得湛子宸的回復中藏有玄機。
「白辰的妻子。」
安王大楞,好片刻方緩過神,道︰「當真?」
湛子宸一笑,「你想,我有這麼好騙嗎?」
「我以為,你會避開與白辰有關聯的人。」
「我原本也這麼以為,可她……」思及那個溫靜的女子,湛子宸竟是忍不住扯唇,笑意淺淺,溫柔似春。
安王見著這幕,不敢開口說話,只因眼前這人……分明像極了十年前他看見的那個「湛語辰」。
有時,就連他這個熟識童年摯友的人,都不得不心生質疑,眼前之人可真是湛子宸?
安王語重心長的道︰「瑞王一直把你當作女婿看待,你若無意與他結為親家,怕是會傷及情誼,你可要妥善對應。」
傷及情誼事小,只怕會影響了他們的策反大計;畢竟,瑞王亦是朝中一方勢力,在他的號召之下,許多諸侯紛紛投靠了太子黨,瑞王若是與他們決裂,只怕他們密謀多年的計劃會生變,後果不堪設想。
「你放心,我不會讓我們多年來的心血敗在這里。」湛子宸承諾道。
「我信你。」安王一笑。
與此同時,穆池步入正廳,來到湛子宸身側,壓低聲量稟報︰「王爺,夫人讓人備了馬車,準備出門。」
湛子宸聞言直皺眉頭,「她在皇京無親無友,她這是要去哪兒?」
穆池面有難色,頻頻親著一旁的安王。
安王笑道︰「怎麼,是羲王府的私務嗎?可需要我暫且回避?」
湛子宸不悅地訓斥穆池︰「殿下不是外人,你直說無妨。」
穆池只能硬著頭皮回道︰「夫人說……說要去祭拜語辰少爺。」
湛子宸一怔,連同安王亦是楞住。
「穆池。」湛子宸面色陰沉地命令道︰「幫我招呼殿下,我離開一下。」
「是。」穆池垂下眼,不敢看自家大人的臉。
安王目送湛子宸的背影離去,隨後開口問起穆池︰「羲王近來可好?」
穆池道︰「王爺的病況時好時壞。」
「方才你口中的那位夫人,說的可是世子的妻子?」
「正是俞夫人。」
「你家王爺對這位俞夫人可好?」安王茺爾笑問。
「王爺對俞夫人甚好。」知道安王與主子是生死至交,對于安王,穆池向來知無不答。
安王沉吟片刻,又問︰「近來可還有看見世子?」
穆池愣住︰「……前幾日見過一次。」
「他都同你說了些什麼?」安王好奇。
「世子只是問起屬下,可有幫他把匣子妥善藏起。」
「什麼樣的匣子?」
「是一個紅木寶匣,過去世子一直藏放于書房,後來……王爺回返之後,有一回世子突然出現,便交代屬下將寶匣妥善藏好,並等他回返之時再告訴他藏于何處。」
「你把寶匣藏在何處?」安王听得入神,不由得往下問。
穆池一臉為難。「屬下答應過世子,除了他,不得告訴任何人,還請殿下恕罪。」
「你無罪,是我不該因為一時好奇便強人所難。」安王笑道。
「屬下去給殿下上茶。」穆池抱拳退下。
安王撇首,望向牆上那幅佛陀畫像,忽爾心生感慨的喃道︰「子宸,倘若當時死在荷花池的是你,你可會像白辰一般借體返魂?又如果,當時死在荷花池的真是你,眼下的你才是借體返魂,被你佔了身軀的白辰又該何去何從?這個因果又該從何解起?」
壁上的佛陀不言,唯有慈悲照看人間。
風起,吹過滿山頭的蕭瑟,車聲轔轔,行走在往須彌山的山道上。
馬車里的氛圍甚是沉重,壓得俞念潔胸口陣陣悶疼,她抬頭望向對座的湛子宸,見他面色鐵青,抿緊薄唇,途間不發一語。
「其實我可以自個兒來。」她柔聲啟嗓。
那身披天青色繡鶴紋大氅的俊朗男人,只是別開了眼,一派不願同她說話的賭氣神貌。
她不禁失笑,「王爺這是在生我的氣嗎?」
湛子宸陰沉著臉,怒目而視,責問︰「你為什麼要來這里?是為了白辰嗎?」
她忽然收笑,面色嚴正,美眸直直凝瞅著他。
他好整以暇的回視。
「王爺,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問。」
「既然你這麼想,那就別問了,省得惹我不快。」
「可是我心里憋得難受,而且心疼。」
見她微微一笑,眸光盈盈,滿含憐惜,如若花綻,他心口一抽,終是服軟。
「你問吧。」
「當年那日在荷花池……」
「夠了!」他厲聲喝斥,目光一瞬凍結,森寒懾人。「不許在我面前提起那件事!」
她靜默片刻,道︰「王爺不願提起那件事,是出于昔日的恐懼,抑或是出于多年來的愧對?」
聞言,他當下暴怒斥道︰「愧對?何來愧對之有?湛語辰佔了我身軀十多年,他陰魂不散的跟著我,奪走屬于我的一切,我為何要愧對他?!」
「王爺可曾想過,當初湛語辰若是沒有溺斃,今日繼承羲王府的人,恐怕就不是王爺。」
他一臉嘲諷,反問︰「你的意思是,因為他死了,我才能撿個便宜,當了現成的王爺?」
她未語,那表情似是默認。
他怒不可抑,俊顏扯開一抹獰笑,道︰「你怎麼就沒想過,湛語辰他想當這個世子嗎?他想繼承羲王府嗎?他們不_我的意願,將我拘禁在紫竹林,讓湛語辰當了世子,所有人便以為我是那個可憐蟲,我是王府最多余的嫡長子,可就沒有人想過,興許湛語辰根本不願背負這麼多!」
她雙眸清亮,眼中有束奇異的光彩,似憐,似惜,盯著他良久,良久。
「是因為如此,你才逼自己成了湛子宸嗎?」
此言一落,湛子宸震愣。
望入那雙澄澈如琉璃的眼瞳,仿佛世間所有塵穢,所有秘密,在那雙眼的注視下,全都無所遁形,無所隱藏,他心底竟升起了逃離那雙眼的沖動。
她幽幽又問︰「他們說,死去的那一個是湛語辰,是真的嗎?」
他猛然回神,下顎緊抽,咬牙道︰「事實已擺在眼前,你又何須問我!」
「世上之大,無奇不有。我曾听鎮上一個來自瑤族的老祭師說過,人剛死之時,魂魄一離開軀體,便有離他最近的生靈欲附其上,倘若真附體成功,便能頂替這具軀體繼續活下去。」
他听著,滿布陰霾的俊顏,又抹上一層復雜的陰晦。
「那麼,我便想,有沒有一個可能,當年溺斃于荷花池的孩子,其實不只一個,而是兩個,只是其中一抹生靈附在了不屬于他的軀體上……」
「俞念潔,你究竟想說什麼?」
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將她扯向自己,赤紅的雙目里,有怒氣,有不甘,亦有訴不出的悲哀。
「你想說,其實當年活下來的人根本是湛語辰,至于此刻在你眼前的這個湛子宸,我,才是那個陰魂不散的鬼魂,附在這具軀體里,奪走了本該屬于湛語辰的一切,是不?」
她沒說話,只是任由他對自己發脾氣,宣泄心中的怨與怒。
見她未曾開口反駁,湛子宸的怒氣更盛。「你就是不肯相信,當初與你成親的那個白辰,是個已死之人,你就是不肯接受他已不在人世的事實,是不?」
俞念潔緩緩啟唇,字句清晰地吐語︰「就連你都不信他已經死透,不是嗎?」
他聞言一窒。
緊扣皓腕的大掌,緩緩松月兌。他放開了她,僵硬的身軀往後一靠,明明是正姿端坐,卻仿佛跌落深淵那般,腳下一陣虛空。
「你若信他已經死透,又為何會說他陰魂不散?又何來湛子宸被偷走的十多年?他若當真死絕,那便不該再以魂魄之形出現在我們面前,倘若你也信他已死,又怎會飽受那抹幽魂的詛咒之苦?」
她字句如針,每一針都刺往他心底早已潰爛的傷口,他只能震楞,只能僵在那兒,一動也不能動。
見他面色鐵青,深陷的雙眸惡狠狠地瞪住她,她並未因此退縮,反是步步逼近。
「所以,我才問王爺,那日在荷花池死去的孩子,究竟是誰?究竟,王爺心中相信的、希望死去的那一個,是湛子宸還是湛語辰?」
他雙拳緊攥,削瘦的面龐似是忍著怒,又似忍著莫大的痛苦,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