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把木柴在灶爐底下悶悶地燒著。
嘩滋,嘩滋……
灶台上擱著一只上蓋帶手把的紫砂藥壺,一只細白的手掀開了蓋,拿起一旁的木勺,攪動壺中的藥材。
麻黃,桂枝,甘草,干姜,石膏,當歸,人蔘,杏仁,川芎。
用一斗的水量,佐上這九味藥材,小火煎煮,煮至只剩四升的藥量時,臉頰已被熱氣燻得紅潤,鼻尖微微冒汗的俞念潔,端起了一旁備好的陶碗,舀入一升的藥湯。
她端著這碗藥湯,出了終年悶熱的煎藥房,踏入已經堆滿皚皚白雪的中庭。
敏捷又不失端莊的腳步,驀地停住,她抬起頭,望向蒼茫茫的天空。
一只雁鳥正在空中盤旋,似是迷失了方向,徘徊不定。
「雁兒,你從哪里來,便從哪里回,千萬別忘了回家的路。」
一串白煙,透過俞念潔張啟的紅唇,冉冉上升。
她微瞇著眼,腦後發髻上的珠墜,被風吹動,落在襟前的發,飄動如絲帶。
她收回目光,重新邁動步伐,身下的八幅銷金玫瑰紫千褶裙,行過那遍地的雪白,仿若一朵不畏霜寒的凜花。
風起,系于兩側腰間的玉環綬,輕輕晃動,端莊地鎮住了被風吹亂的裙襬,她裊裊挺立的走著,眉間自有一股安然。
穿過游廊,來到前院正堂,一股濃重藥香隨之撲鼻而來。
堂里左右兩側釘牆的櫸木藥櫃,一排十屜,總共十排,兩大牆的藥櫃抽屜上做著各類藥材的標記,放眼望去,很是壯觀。
堂中央鋪著一塊白鹿圖的繡毯,兩側依序擺著幾架黃花梨木官帽椅,然後是靠牆而擺的立式藥櫃,台面上擺著數個藥秤,以及磨藥用的搗臼。
兩名伙計扶著病弱的老漢進門,另兩名掌櫃正在替其他客人詳閱藥方。
俞念潔緩步走至坐在椅上的一名老者,將藥湯端過去。
「王嫂。」她輕喊著老者身側的老婦。
王嫂連忙接過那碗藥湯,嘴上頻頻道謝,趕緊喂起了椅上的老者。
老者面部微微抽搐,手也舉不太起來,嘴里咿啊咿啊的,咬字不清。
俞念潔卻听得出來,王伯這是在向她道謝。
「王伯,別謝了,您趕緊喝藥吧。」
「夫人,您是善人,要不是靠著『妙心堂』的這帖續命湯,我們家老頭子肯定活不了這個冬天。」
王嫂一邊給丈夫喂藥,一邊不迭地向俞念潔道謝。
俞念潔淺笑點頭,面上淡然,叮囑了幾聲便讓掌櫃請去一旁討論藥方。
「夫人,這是陳大夫開的藥方,可我總覺得不太妥,您且看看。」
俞念潔接過藥單,細細瀏覽,道︰「這藥方是開給五髒受風寒的患者,倒沒什麼不妥,只是不知這患者腎髒的脈象如何,貿然下藥並不妥當。」
「夫人,您覺著,是否該請客人再把藥單拿回陳大夫那兒重開一次?」
「嗯,你讓客人拿回去陳大夫那兒,就說是我的意思,讓陳大夫再幫患者把一次脈。」
老掌櫃恭敬的接過藥單,轉身便向客人交代起來。
不一時,另位掌櫃又拿了藥單過來請教俞念潔,堂里逐漸坐滿了等著抓藥與拿藥的客人。
這便是妙心堂的一天,從早上開門,直到入夜之後,合上大門才能歇下。
幾個掌櫃幫著上門抓藥的客人秤藥磨粉,伙計們按照掌櫃交代的藥方,在前院用來當煎藥房的耳房里,顧著那一壺壺的藥湯。
妙心堂是藥堂,自俞念潔爺爺那一輩起便開業至今。
俞爺爺曾是元晉王朝上榜狀元,深受先皇重用,只差那麼一點便能娶上先皇最疼寵的水月公主,當上正牌駙馬爺。
只可惜陰錯陽差下,俞爺爺最終只娶到先皇的義女──朝日郡主,只當了個郡馬。
朝日郡主是元晉王朝開國功臣之後,父親是戰功彪炳的大將軍,由于戰死沙場,為國捐軀,先皇憐其幼女,便收為義女,接至宮中教養,吃穿用度比照皇族子弟,雖是如此,可到底不是真正的皇族,即便出嫁風光,可背後並無實質的娘家外戚可支持夫婿。
當上郡馬不久之後,俞爺爺便因為官場斗爭,受他黨誣陷而遭先皇貶謫,被迫舉家遷離皇京,來到偏北的烏禾縣出任知縣。
由于仕途上的不順遂,導致俞爺爺始終郁郁寡歡,不惑之年便辭了官,在烏禾縣南邊的楠沄鎮買了個莊子田地,臨終之前都不曾再開口談及官場政事,甚至叮囑獨子切勿入仕。
因為前人的教誨與叮囑,俞念潔的父親自幼習醫,苦心研讀醫理藥學,在妙心堂替鎮民把脈開藥。
楠沄鎮是小地方,鎮民不過幾百人,可妙心堂的名號很響,甚至連隔壁村鎮的人亦會前來找俞父把脈開藥方。
俞念潔是獨生女,雖然不若父親那樣一心鑽研醫理,但在長年耳濡目染之下,對藥材亦有著通透的理解,藥學方面的知識累積深厚。
如今,俞父已仙逝十余年,妙心堂亦不再替人把脈看病,單純就只是一間藥鋪;平日除了販賣尋常藥材之外,亦販著俞父留下的幾帖獨門藥帖,並且有著代客煎藥的服務。
畢竟,煎藥也是一門功夫,就怕客人買了藥材自行煎煮,若是在煎藥時,失了劑量比例,恐會影響藥效。
「夫人,關主簿來了。」一名個頭結實的伙計小跑步的進來大堂,來到俞念潔身側稟報。
俞念潔怔了下,回道︰「可有說明來意?」
伙計面色凝重的道︰「關主簿只說是縣丞大人讓他來的,至于來意為何,關大人並未明說。」
聞此言,一旁的老掌櫃跟著繃緊了面色,急道︰「怕是有什麼要事,夫人,您且先去見見關主簿吧。」
俞念潔點點頭,便隨伙計離開大堂,來到西院。
西院過去便讓俞父闢給了妙心堂的掌櫃們,成了掌櫃們的住所,然而,隨著俞父逝世,妙心堂無人能看診把脈,生意自然不若過去那般興旺,如今只剩下幾個忠心的老掌櫃,因此俞念潔將西院的幾間廂房改了下布置,挪作會客之所,若遇訪客,便都安排在此會面。
俞念潔步入開闊的中堂,里頭擺著兩對紅木嵌螺鈿太師椅與茶幾,牆上掛著幾幅字畫與花鳥圖,一名年紀約莫四十出頭的蓄胡男子就坐在太師椅上,手邊端著茶。
一見俞念潔到來,男子隨即起身相迎。「俞夫人。」
盡管俞家談不上是什麼高官之後,可好歹祖上出了個郡主,怎麼說都是皇族之後,再加上俞爺爺曾出任烏禾縣的知縣,因此,地方官員一向對俞家人極為敬重有禮。
「關大人請坐。」俞念潔上前頷首。
關延是烏禾縣的主簿官,主簿與縣丞皆是知縣的副手,負責輔佐知縣治理地方機關。
「關大人怎麼會……」
「夫人,是何大人請托我趕來向妳報訊的。」不待俞念潔問出口,關延便焦灼的插話。「大事不好了!」
關延口中的何大人,便是烏禾縣縣丞,何知秀。
「出了什麼事?」俞念潔擰眉回問,交放在袖下的雙手下意識絞緊。
「羲王的軍隊前兩天來了烏禾縣,且還派了傳令兵來找知縣大人,要知縣大人配合發配糧餉,不得向朝廷中央稟報上去。」
俞念潔聞言面色發白,肩膀隱約發著抖。
關延又道︰「何大人就怕日後會有更多變量,讓我先行向夫人通報。」
如今的元晉,名存實亡。
由于皇帝軟弱無能,朝中無能臣,局面已是諸王割據,各自密謀反叛。
其中,瑞王與羲王等人結盟,擁立前任被廢的皇太子,意欲由地方包圍中央,逼皇帝交出龍椅。
可皇帝身畔圍繞著其他諸王,這些人同樣覬覦著皇位,各有各的盤算與陰謀,又怎可能會讓瑞王等人如願。
于是乎,這些諸侯王爵私下各自角力,今日為盟,明日為敵,此消彼長,永遠也說不準是誰佔了上風。
簡言之,元晉正逢亂世,隨時可能改朝換代。
亂世之中,人心無所依,無所盼,只求溫飽度日,閉口不談國事民情。
「羲王此人性情殘暴,所帶的軍隊甚是凶猛,如今來了烏禾縣,恐怕不是什麼好事,何大人說了,希望夫人能暫時閉堂,最好先到其他地方避禍。」
聞言,俞念潔擰緊的眉尖一松,斬釘截鐵的道︰「不,我不走。」
關延一愣。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離開妙心堂。」溫軟的聲嗓,卻是用著無比堅定的口吻訴出。
俞念潔美目凜凜,眸色篤定,外貌雖是嬌弱如花,神情卻是那般堅毅。
「夫人!您這是何苦呢?」關延不贊同的低喊。
只見俞念潔微微一笑,笑意從容,眼角卻依稀有些濕潤,但不見淚光。
她轉過身,望向菱花窗外蒼茫的天,姣好的側顏透出幾許不願被人看穿的悲哀。
「我答應過我的丈夫,我會一直在這里等他回來。」
雪,如雨一般,絲絲落下。
一輛玄色寶蓋馬車行走在濕滑的石板道上,駕車的不是尋常車夫,而是身穿青衫的年輕男子。
他輕吁一聲,勒停了馬兒,而後半轉過身,隔著藏青色錦簾朝車廂里稟報。
「大人,前面便是妙心堂了。」
車廂里傳來一道低沉的聲嗓︰「去探一探。」
「是。」男子恭謹回道。
玄色馬車直朝著不遠處的妙心堂而去,遠處的天空,悄悄刮起了一團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