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文秀注意到平日總愛裝得一派淡漠從容的副將試著壓抑心上震驚的模樣,只覺得有趣地勾了勾唇。
「要讓老七甘願繼位,除了讓他擔任討伐主帥還不夠。盡管我可以幫他打這天下,但他必須有能讓將士心服的實跡才能順利登上龍椅。」
「所以主子方才不管眾將爭吵失序,偏等七王爺開口,是想在眾人面前示意只要七王爺在,一切就由他作主?而且刻意讓七王爺領頭進帥營,表示王爺甘願為臣之心?可七王爺當年寧願任由九王動手毒傷自己雙目,也不肯爭太子之位,甚至傷好之後,仍然偽裝失明未愈,就算逼他親自與九王對峙,七王爺……真能狠?胸懷仁德是他長處,卻也是他致命弱點。」
「老七出生就是皇子,皇子的責任並不是浪跡天涯當個琴師。他不懂,我這個做哥哥的會教他懂,該承擔的責任有多少,絕不許他再躲。」
從前大齊王伏玄浪那張俊美欺世、看似無害的樣貌,其實與幾位聲名遠播、受天下人景仰的兄弟們相差並不多;若非他突然做盡陰狠缺德之事,又過于沉迷酒色游樂,在臨近午時立于皇宮大殿上與兄弟們重逢那一刻,也不會顯得有些憔悴蒼老了。
今日天方破曉,討伐軍便如飛箭般快速進擊,井然有序地推進三十里來到京城南門外;可城門洞開,城里老弱殘兵毫不反抗地列隊相迎,讓大軍一時停在城外不敢妄動。
「這是明擺著的空城,還是另有埋伏?」乍看之下,先前號稱還有一萬堅守京師的皇軍,其中不知灌了多少水。
不過,太過干脆、大開城門之舉肯定是其中有詭詐,令討伐軍的將士們狐疑地面面相覷,只有領頭的三位王爺依舊鎮定,絲毫不為所動。
伏向陽撇了撇唇,對于大齊王的心思根本沒看在眼里,高傲冷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六哥、七哥,我自請為前鋒先行。」
「十一,這里與老九有私怨的,不只你一人,要算帳得公平。」伏文秀左手尚執疆繩,策馬往前走了幾步,右手不忘按下腰側長劍,蓄勢待發。
伏懷風沉默打量正前方遠處依山勢往上至山腰建構而成的偌大皇城,一座座宮殿分東西側井然有序層層疊疊矗立,那是他們打小生長之處,也是如今決意要奪回護住之處。他手指皇宮正中央廣場那平日王上接受眾臣跪拜之處的太極殿,隱約可見已有些人等候多時。
「終歸是要將我們引到那處。十萬大軍不可能全進城一字排開,伏玄浪這是要正面一次交手時讓彼此兵力之差降到最小了。不論他後頭的陷阱是什麼,總歸他想一擊就要成事。只要能一次取走我們三人性命,十萬大軍也將群龍無首。」
威遠王頷首同意老七的見解,目光更往太極殿之上、山勢略高處的後宮方向瞧去。憑多年戰場生死關頭的歷練,雖然那里乍看之下毫無動靜,不似有埋伏,不過他仍不動聲色地向身側背負雙槍的銀甲青年暗中使了個眼色。
南路軍左指揮使梁一藝先是搖頭,繼而在威遠王銳眸厲光狠狠掃來之後,原先還不願意離開主子身側的他只得咬了咬牙,終是頷首領了一小支人馬火速離開。
確認一切就續,一身蒼甲的伏懷風戴上了青翎頭盔,抽出腰間的玄鐵寶劍高高舉起,一夾馬月復率先往前疾馳,同時揮劍下達命令︰「進城!目標太極殿!」
德昌王、威遠王、海寧王分別由南、西、東三個城門各自進擊,電掣風馳間三路精兵便已闖過城里市街,火速直達王宮,包圍了太極殿,大多數兵馬仍留在城外。
一身明黃的瘦長人影高高在上地映人眾人眼簾。
「朕總算等到輔政親王肯回來了。」大齊王伏玄浪微眯眼,一一看過在大殿台階之下率先朝自己走來的血脈至親,不由得譏諷道︰「朕早知道,你們從來瞧不起朕,早晚要造反,當初又何必故作清高多拖磨這些時日?」
從前每當王上嘲弄輔政王爺的忠心時,兄弟間年紀最長的伏文秀還會出聲輸誠示忠安撫王上幾句,如今撕破臉,此刻威遠王是連敷衍都懶了。
「伏玄浪,不論你當年手持的先王遺詔是真是假,即使玉璽不在你手中,自你登基那日起,我等四人便尊你為王,可惜你諸行無道無惡不作、草菅人命,致使大齊百姓民不聊生;更有甚者,連親兄弟你也不肯放過,設計陷害重華王隕命,樁樁件件已不配王座,現在,只得請你退下。」
伏懷風鏗鏘有力、不亢不卑的一字一句清楚落人眾人耳里。
今日把話說開也好。當年伏玄浪就是收買了王叔,在大殿上拿出假的先王遺詔強登龍椅,這事他們只是不想追究,並非渾然不知情。他們不爭王位,是不想讓百姓受苦,也是給伏玄浪一次機會;既然他不知珍惜,那這一回,他們兄弟是不會再允許伏玄浪繼續倒行逆施、顛覆王朝了。
「朕說過,要朕讓位,得看看你們有沒有那本事。」伏玄浪笑得一臉無所謂。
保留實力最多的北路軍元帥海寧王伏向陽輕拍馬背單騎率先奔出,回以明艷一笑。「廢話少說。伏玄浪,今天如你所願競琴,雙方各派一人為代表,誰的琴藝出眾誰得勝,敗者伏首稱臣,你可有異議?」
「是朕提議,朕自然無異議。難得此刻輔政親王又齊聚,這會兒可當真是要逼宮弒君了。威遠王、德昌王、海寧王……可惜你們向來疼惜的重華王已不在人世,他可也是撫琴名家呢,沒辦法幫上你們,他一定十分痛心。」伏玄浪一臉虛偽,遺憾說道。
「死到臨頭還要擺架子。」伏向陽唇邊噙著一抹譏諷冷笑,心照不宣地看向兩位哥哥們搖了搖頭。他有心隱瞞十四弟好不容易保住性命之事,就先容伏玄浪這陰險小人得意一會兒吧。
「無道昏君人人得而誅之;更何況,既然先前我們縱容你登基,要收拾如今難堪局面,我們義不容辭。」
「十一,夠了。」伏文秀輕輕抬手,卻極有分量,立時打斷雙方彼此虛情假意的客套叫陣攻防。「無須贅言。伏玄浪,你只管說競琴後打算如何分出高低,由誰裁判。如果不夠公平公正,我們也不可能同意。」
「大齊自立國以來,便以無雙琴藝為國技,即使從不彈琴,也無人不知如何分辨琴曲演奏好壞。既是如此,在場眾人皆可為評判。哪一方彈得好,便呼喊誰的名字,看收服的民心高低,人數多者獲勝。」
不提琴技優劣,此時此刻,該呼喊哪方名字就連傻子都知道。
可王上卻輕松給了個彷佛讓出勝利的比試規則。
「莫非他是真心想懺悔,才藉由這個機會堂堂交出權位……呵,怎麼可能。」伏懷風自嘲地嗤笑一聲,笑自己竟到此時還盼望九弟能悔改。再怎麼心生憐憫,也不該對這個幾乎要毀了大齊的手足抱有期待。
何況,即使九弟已後悔了,也再饒他不得。不論伏玄浪在圖謀什麼,他們兄弟都要聯手一一擊破,再也不讓他囂張!
太極殿上,在一周士兵手持利刃的警戒下包圍著的空地上,有兩架琴案一南一北相距十丈,先就位的是一名依北面南緩緩落坐的、蒙著面紗的年輕女子,她將手中謹慎抱著的一把烏桐古琴擱上琴案。
「妾身燕雙雙,代替吾王演奏一曲。此琴為舞霓,乃吾師琴仙歐陽望所留仙琴。眾人皆知,師傅非尋常人,是能上達天听、起死回生的活神仙。他曾說過他的琴將獻給真龍,也正是這把仙琴了。有神人護佑,吾王乃承天授命的真命天子無疑,王爺們為何還要違逆天意呢?」
燕雙雙搶先發話,就是要讓對手坐實謀逆罪名。
「本王乃德昌王伏懷風。雖未入門,卻曾有幸受歐陽先生指點一二。先生曾說過,生平所造之琴,其一將獻給真龍無誤,不過不是舞霓,其實應該是先生最後帶在身邊的這把奇琴隨風才是。可惜先生遭人迫害,來不及將此琴送回大齊,卻陰錯陽差由另一名故人將琴托了過來。」
伏懷風跟著落坐,盤腿架好琴,輕輕撫過這把輾轉自東丘國送來的好琴,不由得感傷,想起那名太過耿直、竟傻到想立誓再不進大齊的十四弟。分神不消片刻,他便斂起游走的思緒,回神集中心思對付起眼前欺世盜名的無良琴師。
「不提燕姑娘手中舞霓不過是先生愛用之琴其一,舞霓的主人也並非燕姑娘不是?橫搶來的東西終究名不正言不順,早晚該還給天命所歸之人。敢問燕姑娘……這些年,舞霓在姑娘手中奏得可心安?」
燕雙雙心上一緊,臉色刷地蒼白。之前與德昌王會面幾次,他溫文爾雅,言詞不曾如此犀利逼人。這琴仙曾自述將獻琴給未來天子的傳聞還是她從王上口中得知,可德昌王現在所說的話……
她以為當年之事除了燕家人之外,不該再有第二人知道。岑先麗那丫頭墜崖當下她是親眼見著的,如今德昌王卻清楚暗示了,岑先麗還活著!
那死丫頭的琴藝向來在她之上,若是對上岑先麗,她還不一定有能贏的把握;不過……既然德昌王此時坐在自己面前,再想想岑先麗當時手傷得厲害,怕也早成廢人無疑,就算還能教教琴學,德昌王的琴藝未必能贏過琴仙教導十年的自己。
再看看王爺手上那把外觀無多少裝飾的質樸之琴,琴仙失蹤多時,若真是琴仙之琴,世人怎會皆未曾听聞?八成只是德昌王虛張聲勢。
燕雙雙不免笑得有些得意,也不再多說,想到王上應允若是比試事成便立她為後的承諾,她便覺得跟著琴仙苦練多年也真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