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落下,遠方響起一陣又一陣的人群歡呼聲,尤其能清楚听見一聲聲德昌王的名號如浪般不斷襲來,岑先麗知道自己總算能放心了。
任那雨勢凶猛地打在身上,寒意鑽人骨髓,又冷又痛,她幾乎無力再出聲,連想再向龍神衷心道謝都辦不到;當她終于再支撐不住身子往後癱軟倒下之時,卻意外地沒跌疼,竟是跌進一個熱暖得令她十分難受的懷抱中。
「麗兒!」在她跌慘前一刻,伏懷風及時奔至她身側,又心慌又氣惱地屈膝跪在草地上穩穩接住那嬌弱的身子。大雨如落石砸人,點滴俱生疼,他看著她慘白若紙、血色盡褪的臉龐,也心痛得幾乎要絕了氣息。「麗兒!」
從他听到接續著他的〈君臨天下〉後出現的樂音遠遠傳來的剎那間,他雖然從沒听過這首曲子,卻幾乎能肯定就是她始終藏著的禁曲。
她終究還是違背了當日他嚴厲要求她不可干涉琴曲祭天這場儀式的約定。
以命相賭,以禁曲召喚龍神,就為祈雨——為了代他祈雨,務求降雨事成;卻將他的叮囑視若無睹,也不管他失去她會有多痛苦。
她為他不顧一切地舍身,教他心痛得幾乎要恨她了。
「麗兒!醒醒!」他連聲呼喊著她的名,害怕她再也無法睜開眼楮,顫巍巍地將手探向她鼻息,還好天可憐見,她一息尚存。
「阿藤……我完成了……樂降雨……」她再發不出聲,只能張著唇形告訴他︰「瞧,龍神來了,相公再也、再也無須擔憂干旱了……」
而且她沒事,她還活著,所以別生她的氣,以後,她、她不會再違背他的話了,別氣了……
都到了這時候她卻還想著他!伏懷風恨不得揪著她狠狠罵一頓,好教她這個傻瓜再也不敢自作主張;但他卻只能摟緊她,下一刻,狠睜著雙目瞪視自她腰間以下早已讓雨打濕的裙子剎那間彷佛浸在了血窪之中!
濃紅的顏色像是也染上了撼天,隔著雨簾,這把奇琴往常墨紅琴身上看慣了的那抹墨褐色,此時卻突然變得十分艷麗,刺目至極。
伏懷風驚得一把拍開她雙腿上這把天下琴師人人都想爭得的名琴,想也不想地急急抱起岑先麗站起身,抱她上馬,揚鞭就往城里急馳。
「撐著!麗兒,我馬上帶你去找大夫!」
「唔!」原本她還想安撫他幾句,可月復間劇痛直往腿下沖去,教岑先麗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像斷了線的偶人般頹軟癱倒,暈死過去。
听說,那日之後,她睡了足足十天有余。
而由于十天前那場下了三天三夜的雨,德昌王伏懷風乃真龍天子的消息,瞬間傳遍了大齊全境,令早先躊躇不前的地方士紳與世家豪族紛紛立誓追隨,甚至許多原先一副隔岸觀火的鄰國都接連表態願與德昌王結盟。
討伐大齊王的聯軍轉眼便獲得壓倒性的支持,聲勢再次扶搖直上,原先一直遲滯不動、兩軍對峙半年的那條戰線開始往大齊京城推進,彷佛火燒般疾速蔓延,由威遠王伏文秀率領的南路軍討伐攻勢,才沒幾天竟已直逼向京城。
此前一直不曾對大齊王有任何動作的海寧王伏向陽,更是首次派出了北路軍前往京城。始終不曾加人這場戰爭而保留了全部軍力的北路人馬這回出動多達三萬五千人,與威遠王原本損失不多又吸收了部分東路軍的南路軍共三萬五千兵馬在京城前匯集。
就剩下最後由德昌王率領的西路軍兩萬五千人,準備出發會合。
九萬五千人的兵力對上逃兵不斷、已經失了大部分人馬的一萬皇軍,勝負已然分明。
可即使听聞伏懷風明日便要隨軍起程往京師進行決戰,待岑先麗蘇醒後的這幾日,他依舊沒出現在她面前。
她就連夜里都不敢合眼,就怕他可能偷偷來瞧她;她不願在自己睡夢中平白錯過與他相見的機會,接連幾天紅著眼傻傻等著。
可事實卻是,不論白天黑夜,他當真不曾現身,好似……忘了有她這人一般。
岑先麗心疼不止,害怕自己的猜想成真。
前天想撫琴靜心,卻听聞總管大娘說,王爺當日從大夫口中得知她失去了那僅有月余的孩子之時,若非教在場眾人攔下,他險些將部將們輾轉送回的名琴當場劈斷毀去。
從未見過溫文爾雅的七王爺如此震怒,可為了琴仙遺留的琴仍有人拼命冒死攔下,最後王爺氣恨地命人將撼天送走藏在某處,嚴令不得讓她取回名琴再彈。
怕是,他終究知道了她的狠心選擇才會如此失態。
「難道這一次,你當真不肯諒解我?」
禁曲的代價為何,十分明顯。最後她失去的只有一樣。
降雨,不能平白無故。
龍神已然開口,她就必須獻出東西求得降雨;或者說,任龍神取走彌足珍貴之物。當下她最重視、愛逾性命的,于她來說,她的寶物便是月復中孩兒……
她動身前,不是沒想過她躁進之舉可能會讓她失去孩子,畢竟她原本就體弱至極,連夜趕路已算冒險,只是沒料到最後孩子卻是讓龍神帶走的。
可為了保住他與他的大業,她沒有別的方法。
她在他不知情下輕易決定放棄他們的孩子……連她都要無法原諒自己了,又怎能怪他怨她。
此時無論用了再多昂貴罕見的藥,那日彷佛被生生剜心剖月復的疼痛依舊刻骨,甚至她每一想起阿藤如今的不聞不問,心痛更只有一日日加劇,不曾稍減。
再多後悔也挽不回什麼;更何況,她也不能讓自己後悔。她的孩子失去得不是毫無價值。她讓他得到了天下人打從心底由衷服膺的真龍天子這稱號。
有了民心,管它多少皇軍在前,討伐軍都必定能輕易取勝,就算面對的是那無道的狡詐皇帝,這天下再也無人能傷害阿藤了。
「阿藤……別氣我,我當時也只能如此,就算違背師傅交代,我也想護住你……我沒別的法子,孩子或你,我只能保住一人……」
一更剛過,她躺在床榻上,凍冷得即使揪緊被衾也暖不了身。慘紅著眼咬牙忍痛,噙住淚水,明知再等也無用,卻依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幽幽低泣著。
「即使如此……你就能那麼狠心嗎?」房門吱地一聲被推開,昏暗月光下,伏懷風踩著沉重步伐來到她身邊,喑啞而微弱的語氣猶帶著輕顫。
寒風自門縫中灌進房里,教她身子驟然發冷,冰透人心。
「你明知有了咱們的孩子,為何就不願多愛惜自己一些,偏要以身涉險?那一日,你是怎麼應允我的?我讓你別對任何人提起禁曲之事,別插手禁曲祈雨之事,為何你……你偏是不肯听?」
他一字一句不是苛責,卻讓她心痛得就連翻過身回頭見他一眼都沒勇氣。
明明這麼多天以來一直想見他,明明他已來到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之處,最後她卻膽怯了。
只因她知道,此刻她心中有多痛,阿藤心中只會比她更痛。是她……對不住他。
于是房內除了她哽咽掩抑不停的低泣,再無其它聲響。
許久之後,他才又打破這幾欲逼瘋人的靜默,哽咽開口︰「你就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麗兒。」
「麗兒……無話可說。王爺若要責罰……我、我甘心接受。」
「我要罰誰?罰你?還是罰我?」他來到她床榻邊站定,居高臨下地看著那蜷縮著的嬌小身影,咬牙微喘,力持平穩的聲音猶掩不住萬分淒涼。
「該罰我,連自己的妻兒都保護不了嗎?麗兒,你可知道,我的第一個孩子……當我知道他來到這世上之時,卻也是他離開這世上之時。我……我就連抱抱他、為他取個名字、用這雙手摟著他保護他都辦不到。我要罰誰?最該罰的,是我無能!我竟無能得讓自己的妻兒以身為盾護我周全!」
他激動地右手成拳,往自己胸膛狠狠槌落。
「阿藤,別這樣,這不是你的錯,要怪便怪我,是我太沖動,沒有等你找到更好的法子……」察覺他氣恨動作,她急急翻過起身攔住他,頰上淚水覆滿麗顏。
她的指尖尚未觸到他,他早已箭步踏前將她狠狠擁入懷里,緊得教她禁不住吃痛喊出聲。
「你答應我,永遠永遠都別再這麼做了。別犧牲你自己,別犧牲我們的孩子。這天下,若是得拿你們的性命來換,我要它何用?我從沒想過要當皇帝,以前沒有,以後也不願意,所以你別再自作主張!」
「可是阿藤——」她別無選擇。誰讓他……是天下人一心追隨的王爺,是舉了反旗的德昌王伏懷風,若再來一次,她依然沒有別的路能走。
「今後,亂世必停,在這大齊天下,我在一日,不會再有任何事能傷害你。可是麗兒,請你答應我,永遠永遠別再讓你自己受苦受傷;若有一日,只能保一人,請你務必保住你自己,就算為了我……保住你自己,保住孩子。」
他不想再听她多說一句,不想再自她口里听到他對戰爭形勢無能為力的事實,只是定定告欣她︰「記住,你若死,我不獨活,我說到做到!」
「阿藤,我記住了,我答應你,我會記住的……」她疼惜地回身,使盡力氣攀緊他頸項,偎進他熾熱如火的懷中。她今生還要多求什麼?能得到他如此深愛,再多犧牲也都值得了。她除了泣不成聲允他一切,再無第二句話。
有朝一日,若她的孩子還能回到她身邊,這次她答應了,她定會拼盡全力去保住他們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