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王爺這人不多,我只認得阿藤。若要讓『您』滿意,我也只能選我比較熟的那個來想,看看這樣能不能套點過往交情讓王爺息怒了。」
「你才知道我生氣?還敢提交情?」他冷哼,大掌刷過她冰冷指掌,微微皺眉。
「府里人人都知道王爺動怒了。您若要對我生氣請沖著我來,別讓其他人為難,那會折損王爺名聲的。」
她低低回應,卻心驚他竟將她的手扯近至唇邊呵暖。她想抽手,他卻不讓,只能羞窘地任他握著揉弄,感覺他唇里呼出的熱氣往她身軀點點擴散,惹得她周身發燙,嫣頰幾欲生煙。
「都禍到臨頭了,你還有心思替別人想?」
「若是阿藤……他不會對我生氣的。」她輕嚙朱唇,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告訴他︰「王爺想說的,王爺氣惱的,就是這件事吧?阿藤……還在這里。」
明明他一直就喚她麗兒,回府後也不曾改變,但她卻逕自抹殺阿藤的存在。
「過了幾天而已,你真想明白了?」
「王爺身分何等尊貴,要找能說體己話的知交不易。麗兒知道以這出身怕連灑掃丫頭都構不上格,但您若不嫌棄,我願像之前一樣,每夜在星空下陪阿藤談心。就算沒法為您分憂,听您說說話我還能辦得到。麗兒明白,王爺希望咱們——依舊是朋友,一輩子。」
朋友兩字讓他錯愕手一松,她趁隙抽走小手。他唇瓣微動欲言又止,最後只能隱忍下不滿。或許就先這樣吧。他一直知道她有多單純固執、謹守分際。急不得。
在她攙扶下,他躺上舒適床榻,指尖撫過被單一角,不掩對她巧思的贊賞。
「這曲譜就算閉著眼楮也能看呢,彷佛听得見它起音。我不記得有任何這曲子的印象,但看來不差。曲名呢?」
她咬了咬唇,不知道能不能回答。她還沒有勇氣承認一切。
「我……是從琴房里隨便挑出來的。阿藤喜歡就好。」
這一小段開頭寫的是初春,寫景頗有琴仙先生曲子的風格……琴房的譜他本本都記得清楚,這首肯定是麗兒腦袋中的東西。大概是琴仙先生留給她的吧。
他抿起唇,察覺到她似在躲避什麼,立刻攔住要起身的她,將她按回榻上維持原樣坐著。
「我要睡了。」他一把甩開高枕,大剌剌地將腦袋枕上她雙腿,沖著她一笑。
「當朋友要公平,我也想要討個好睡的軟枕頭,你肯給嗎?」擺出阿藤嘻笑口吻。
「但、但是……我得回房。」
「不用回去了。今晚我很不滿意,你得留下來值夜。」換成端王爺架子了。
「讓人知道,會、會有人說話的……」
「府里誰敢多嘴?我倦了,明晨還有軍機會議,不快入睡不行。」就是硬要她留下,他耍賴地打了個呵欠。「我改變心意了,你唱首曲子來听吧。」
岑先麗見他當真疲累至極的樣子,只能無奈問道︰「那……唱什麼曲?」
「我其實想听琴,可現在沒琴也沒琴師,只好勉強听曲了。沒要你唱多難的曲子,唱首搖籃曲兒總行吧?還是你要難一點的,鳳求凰或是鴛鴦賦?」
「……搖籃曲就好了。」她臊紅著臉,小手也不知道能放哪兒,最後只能一手擱在他胸前、一手梳攏他長發,自喉間極輕極輕地逸出柔中帶剛的婉轉歌聲。
明明還是一樣動听……這聲音,讓他等了足足三年哪……
伏懷風懊惱地想著她的事。
他在失去光明前,最惦記的影像便是那有著明眸大眼的綠袍小姑娘。
就算不是琴師,光這歌喉就能教人如此心蕩神馳,這丫頭到底認為她有哪點不如人了?他忍不住低嘆。
「別再煩惱了,王爺快睡吧!明日還要會見許多大人呢。」察覺他心事重重,她不免細聲提醒他。
他抿抿唇,轉念有了主意。「……麗兒,有件秘密我誰也沒說過。你想听嗎?」
「王爺?」怎麼還不睡覺,突然想談心?「王爺願意說,我自然願意听。」
「我心底有位中意的姑娘。可自我傷了眼楮後,深怕會讓她嫌棄,所以沒再試著找她;只是心上總懸著她,偏是放不下。你覺得……我還能去見她嗎?」
心彷佛被人猛然掐緊,頓時氣噎,她一臉蒼白,不知所措地怔住。
「……王爺憂國憂民,乃當代豪杰,無需如此自卑,天下沒有姑娘會嫌棄王爺的。那、那位幸運姑娘……是誰?」
「我不知她名字,只在三年多前見過一面,贈她一本譜,只知她曾跟著琴仙習琴,約定有朝一日她將為我奏曲,我一直忘不了她。可有時候……我以為你就是她——若是你……你會嫌棄我雙眼殘缺嗎?」
岑先麗嬌軀猛一顫,心上涌起一陣酸。
「若是我……我怎麼會嫌棄王爺。」他因她而毀了雙眼,她自責都來不及了,怎會嫌棄他!眼角無聲滑落淚珠,她匆匆抹去。
假使他當真看得見,她就無法狡辯了。
她勉強擠出一抹笑。「好可惜,那人不是我呢。能讓王爺看上眼的,就不知是哪個富貴人家的美嬌娘。身為王爺知交,我會幫王爺留意她消息的。」
背對她的寬闊肩膀有一瞬間僵凝,而後只氣哼丟出一句︰
「……繼續唱你的曲兒。」
一曲接著一曲,直到那微微的酣聲傳來,她才總算有勇氣直視他俊逸的臉龐。
戰事若是繼續進行下去,他的地位絕對會比今日更高不可攀。
「眉頭還是皺得死緊呢……您得背負多少煩惱呢?我真能為您分憂嗎?」
看著自己依舊不甚靈光的右手,岑先麗眼前不免又模糊起來了。
「配得上您的,一定得是名門千金,否則您會惹人非議的。一雙眼楮我都賠不起了,何況是一輩子。」
她不是已得到教訓了嗎?身分卑微的人,不該奢望擁有配不上的東西。她的師傅、她的古琴、她的王爺……哪一樣她都不能再要。連只是想想都不可以。
「師傅夸我悟力高,我不傻,您暗示得還不夠清楚嗎!可我不能承認。我是丫頭,您是王爺。縱使我能遠遠望見天際星,卻無法挨近那月亮身邊啊。」
吸了吸鼻頭,壓抑著幾乎要沖出喉間的酸澀,她萬分憐惜地伸手覆上他雙眼。「但我答應您,我會一直一直听您訴苦說心事,每一天每一夜,除非王爺開口要我走,否則我絕不會背棄王爺。」
明知眼盲的他睡得極沉,她仍是遮了他的眼,這才膽敢俯身,像是深怕褻瀆了他似,極輕極緩地將顫抖的唇,貪戀地印上他眉心。
「這是王爺今日的膳食?」岑先麗成為德昌王侍女已有一段時日。
她一早總在花園里摘朵氣味最芬芳的鮮花擺進他房里角落,增添淡雅清香。察覺逐漸秋涼,便開始在他慣常起床時刻前偷偷溫熱他衣鞋交給近侍,這才踏進膳房檢視當日菜單。此時,她又皺起了眉頭。
廚娘回應︰「是啊,軍糧不足。王爺說過,軍士辛苦作戰,當然得把米飯留給他們,他沒親自站上陣頭殺敵,多少得替他們盡點心,他跟府里的人同樣菜色就好。有干活的多點白米,沒出力的就少吃些。」
「里頭還是得摻進七成的荏菽?」這種大豆子,是貧窮百姓吃的粗食,雖能填飽肚子,但口感卻極差。在她看來,這幢大宅里,吃得最差的恐怕就是王爺了。
「又缺糧啊……大娘,老樣子,把我那一份白米留給王爺,荏菽我來吃就好。」
跟廚娘打完商量後,她一面嘆氣,一面端著茶水回前廳。「王爺連日為了軍糧的事犯愁,今兒來的那些貴客能有好方法籌糧嗎?」
由于大齊王諸多苛政,早讓各地百姓不滿;因此當德昌王旗幟一揭,許多地方同時起義,大軍所到之處幾乎是無血開城,讓西路軍勢如破竹一路往東進佔。
伏懷風無法身先士卒讓他領軍有愧,幾次找來將領商議,想讓西路、南路軍與各地義軍整編,推出統帥指揮大軍;但西路眾將不肯,執意除他外不听令他人,他只好繼續擔任西路軍統帥。
與南路軍威遠王會合後,依靠南路元帥伏文秀的本事,調兵遣將方面他暫且無須擔憂。
可隨著愈逼近京城,或抓或降服許多曾在王上麾下作威作福的官員,殺不殺饒不饒如何判罪收編都由他定奪;另外修復城鎮、調派軍糧後線補給也由他費心策劃。
不到半年,聯軍已攻下中央二十六州三分之二的地域,擊潰八萬皇軍;接著面臨剩余不到五萬的皇帝親軍拼死抵抗,戰事陷入膠著,大軍停滯不前。
戰線往東移動,德昌王也離開王府往前方協調軍務,岑先麗便以貼身侍女身分被帶去;同居一處官宅,伏懷風忙著接見大小官員時,她則打理他身邊瑣事。
她非但毫無怨言,反而十分開心,至少這樣她就有好理由待在王爺身邊。
奉完茶水之後,她退至門外,和護衛們一同恭敬站著等候吩咐;不過即使與大堂隔著好些距離,閉上眼專心听,她還是能听見里頭數人正爭執不下。
「王爺應當出席,讓那群地方富豪服膺王爺仁德,為王爺提供大軍糧草。」
「不。與會之人不帶護衛與刀劍,這琴會擺明是陷阱,王爺萬不可冒險。」
「那是表示大伙彼此信任,上下齊心!他們之前被逼听令王上,自然擔心我們入城後是否心懷成見、對他們不利。咱們不能以誠待人,還談什麼拉攏人心?」
「萬一那些人心懷不軌,這不是讓王爺去送死?!」有人拍桌了。
廳外,岑先麗猶豫著是否該再端壺茶進去熄火。「……今日吵得格外厲害呢。」
直到她自動地再次從廚房捧來茶水,默默踏進堂內時,眾人不但遲遲沒有做出結論,倒有上演全武行的可能。
「就算不便帶護衛去,帶個小丫鬟侍候無法視物的王爺也沒人敢吭聲!」一個氣得快翻白眼的策士伸手怒指旁邊的岑先麗,喝道︰「找個信得過又機靈的姑娘陪王爺一起出席不就好了嗎!岑姑娘先前不也替王爺擋過箭,這證明就算不是男子也能在那樣的場合守護王爺!」
「要去哪兒找那樣識大體的姑娘?若是此時開口要求哪家千金幫忙,又會像之前一樣,要王爺拿妃位酬庸,怎能讓那些小人見縫插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