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用盡一切強硬手段,綁了、捆了、扛了、敲昏了,也該將她趕回家去,不放任她置身險境而不自知。
早知道,就不該輕易被旁人察覺他對她的重視,寧教她誤解他冷漠無情,因而傷心難過,也好過讓她淪落此時此刻……
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像只被扯壞絞爛的布女圭女圭,喉間傷勢最重,犬牙先貫穿後撕扯,鮮血淋灕,婦婦流出,將她的衣發染得濕稠通紅,相較下,破損的衣物半揭半露,手臂與腿肚那些大大小小撕裂傷,顯得微不足道。
而見血發狂的犬,仍爭相扯咬嘴邊獵物,犬眸倒映血腥,閃爍著猙獰可怖的紅光。
鎏金不顧任何天界禁令,在人界嚴忌擅動仙法,他周身一圈炫目金光乍閃,如劍芒般震散而去,金光所觸及的凡間眾生,皆難敵強烈仙威震撼,紛紛倒地,包含失控的犬群、行徑詭異的虹姑娘,以及同樣目瞪口呆的魏傾城,全在一瞬間失去意識,不省人事。
鎏金步伐未曾止歇,奔向懷財,所有動作皆在眨眼間進行,明明已經夠快了,這一刻,他仍覺難熬得宛如冗長神歲,流動得太慢太慢。
野火的氣味方離不遠,若此時追蹤而去,要擒獲野火應非難事,但他不可能、也絕對無法拋下她。
懷財靜靜仰躺,胸口平靜,近乎毫無呼吸起伏,側顏合眸,一如她枕在他身畔沉睡時,恬然乖巧,可面龐雙唇雪白,不見血色,那些代表生命力的紅潤,正一地蜿蜒,匯聚成血河。
她躺在那條河中,嬌小脆弱,可憐孱羸,幾乎要被血河吞噬,沉入河底。
鎏金不加思索,對她施以治愈術,細碎金光籠罩她一身,發膚間瓖染薄薄光暈,朦朧得不甚真切,如虛如幻,教人害怕她下一瞬,便會消失無蹤。
大概冥冥天意注定遇上她,須為她勞心勞力、懸念操煩,才會學得一手極好治愈術,而他無法不感激當年勤奮好學的自己,否則此刻如何能及時救她?!
若眼見她在面前殞滅,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她身上的傷,逐漸愈合,猙獰傷口全數消失,連最嚴重的咽喉牙洞亦半處不存,徒剩血跡濡染衣裳。
明明已無傷勢,雪白膚上再尋不到丁點血口,可是她遲遲未轉醒,他輕拍她面龐喚她,嗓音竟有一絲顫抖,她雖有呼吸,卻仍一動不動。
他開始心急,治愈術不敢停下,源源不絕在她身上施行,然除此之外,他必須盡快再做些什麼,絕不能只是傻等……
她身子不同往常,容不得半點閃失,對,找個能治療她的人……找大夫……
找梅無盡!
梅無盡偕同愛徒,正在廚房里捏餃子——徒兒捏的是餃子,他捏的是愛徒縴腰,然後愛徒邊捏餃子、還得撥冗捏他的手背,阻止他動手動腳——其樂融融,既羨鴛鴦更羨仙,霉神的人生,也能過得很舒心暢快。
當鎏金抱著懷財闖入,壞他調戲愛徒的雅興,梅無盡是頗有怨言的,但看見懷財一身血跡未干,亦知出大事了。
他示意鎏金隨他而來,找了客房安置懷財。
「可以收起你的治愈術,我看她已無外傷。」梅無盡粗略檢完畢,見鎏金仍耗費仙力在施術,便開口說道。
鎏金急道︰「她有孕在身,又受到群犬攻擊——」
前一句,倒真教梅無盡吃驚挑眉,相較之下,後一句變得全然不重要。
他取來藥瓶,喂她吃了幾顆藥丸子,又替她診脈,醫者面容很平靜,想來病患情況一點也不緊急,梅無盡收回按在她腕上的指,道︰「你處理得很及時,她並無大礙,堂堂一個窮神,被凡犬咬死,說出去只會讓人笑話。」
見鎏金金眉緊蹙,頗有每每上門求醫,卻總愛恫嚇醫者兩句「救不活她,我要你陪葬」的腦殘家屬模樣,梅無盡安撫︰「她吃了護胎藥,孩子也沒事。」
認識鎏金小弟沒有千年也有百年,何普見過這等慌亂焦急,出現在他冷然面容上?
一副天崩地裂的手足無措,一臉悔不當初的自責。
「你們相親相愛到這程度,連孩子都有了,我也是挺驚訝。」對于財窮兩家的恩怨,不知該算好事或壞事。
據他方才一診,算算日期,孩子應該是懷財對鎏金下藥那回懷上的,當時他于半途撞見剛被睡完的鎏金,鎏金臉色全然說不上好,甚至有種想將懷財擊斃掌下的狠樣,再對照此時一看,鎏金這個被害者,似乎沒多不甘不願嘛……
鎏金無心與他討論私事,他只想知道一事︰「既然無礙,她為何不醒?」
「躲起來了吧。別看她一副囂張跋扈,成日本天尊本天尊掛嘴邊,實際上,她妥妥是個膽小鬼,長年紀不長心智。」梅無盡走到桌邊,倒了杯水,再折返床沿,一手捏住她臉頰就要強灌,鎏金動作極快,奪杯卡位,搶走了水杯,由他來喂她喝水。
鎏金自己一定沒察覺,他的一舉一動有多溫柔,扶她微仰首,杯緣抵在她唇心,慢慢喂水,小心翼翼,如護珍寶。
梅無盡樂于有人代勞,挑了個能曬著窗外陽光的位置坐下,又說︰
「遇到與兒時相仿的可怕記憶,怕得縮進了她感覺安全的殼里。」
「殼?」鎏金以衣袖拭去她唇角溢出的茶水,再喂她喝些,才扶她躺回床上。
「也許是一段記憶,也許是一場夢境,哪兒令她覺得安心,她便躲進去,自以為能逃離傷害……算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梅無盡見多這類病患,俗稱心病,藥石罔效。
愛徒端了兩盤餃子進來,盤子擱上桌面的輕微喀響,是這短暫沉默中的唯一聲音。
她本準備再去下些餃子,之前沒預料有客來訪,數量僅捏了師徒倆的分,讓客人看主人吃,似乎很不妥,才轉身,又被梅無盡逮回來,按在椅子上,叫她趁熱吃,她只能從命。
「她得躲多久?」鎏金微皺眉心。
「這我怎麼說?可能是咱們吃盤餃子的工夫,可能是十天半個月,可能……就不醒了,這要看她夠不夠勇敢,不過,按我對這丫頭的了解,大概是醒不來了。」
鎏金眉間那道痕,蹙得更深︰「醒不來會如何?」
「人類的話,肉身不吃不喝,死路一條,神的話……沒那麼容易殞滅,就是陷入永眠……但孩子麻煩了些。」梅無盡示意要愛徒也喂他吃顆餃子先,別浪費說話的時間。
「要怎麼喚醒她?」鎏金又問。
「說難也不難,入她意識,找到她,把她帶出來就好。」梅無盡說得比吃餃子容易。
「好,我去將她帶出去。」鎏金急欲立即行動。
「慢,這事急不得——」梅無盡神情肅穆,語調嚴謹,頗有指責後輩行事太沖動,不先听完前輩教誨,著實太不可取的恨鐵不成鋼。
鎏金自覺確實太沖動,一遇到她,什麼冷靜什麼自持,全都無法掌控。他逼自己乖乖听完梅無盡的後話,許是相當重要的注意事項,攸關她與孩子的性命安全……
梅無盡依舊維持那派肅穆表情,一手端起餃子︰「我們吃完餃子再來做。」
鎏金臉一冷,眼一狠,手一抬,翻了那盤餃子,豪不嗦。
梅無盡︰「……」一旁愛徒見狀,只是繼續吃自己那一份餃子,甚至悄悄把盤子挪旁邊些,省得遭受波及,也沒有要分一半給他的意思,讓梅無盡又是一陣哀怨的「……」。
現在的小孩都怎麼了?!懂不懂敬老尊賢、疼師愛夫了?!
梅無盡看破看開,長長吁了口氣︰
「行,先送你進去……」餃子我自己再慢慢找愛徒吃,哼。梅無盡面上懂事,內心幼稚,月復誹哼完,臉龐不動聲色,仍能正氣凜然續道︰「你自己挑個舒適的位置躺,我捏個訣,將你送入她意識里,要記住,若她躲在夢中,倒還好辦,百無禁忌;若她躲的是過往記憶,你千萬別擅動任何人事物,否則會造成她清醒後的錯亂。」
「是夢或過往記憶,我如何分辨?」
「憑感覺呀。」這還要人教?!虧鎏金一臉聰明模樣,這種傻問題也問?
鎏金︰「……」問了等于白問,浪費唇舌。
他已不想再把時間耗費在梅無盡身上,只想盡快找到懷財,將她喚醒。
思及她是為何躲進自己的意識中,逃避巨大恐懼……他一刻也不願等!
鎏金很自然躺在她身旁,側過身,攬她入懷,動作流暢老練,一點也不陌生,想來一起睡的次數多得數不清,才在這些小小舉止間流露習慣,騙不過旁人。
梅無盡本來覺得不太急,現在倒認為,趕快把這事兒辦辦,要耍甜蜜恩愛,回家耍去!
他利落捏訣,指尖落向鎏金額心,只見一道金光漫出,宛若煙霧,鑽往懷財體內。
鎏金識得此處。
天池水源遠流長,範圍廣闊無垠,行經天界各處,諸多分支縱橫交錯,難以細數,加上形態不局限為水,時為細細涓流如銀針;時為蒙蒙氤氳如煙嵐;時為滔滔奔騰如囂塵;時為柔柔細雪如飛絮。
而這一處,天池水化為薄薄雨絲,綿綿飄墜,輕巧得無聲無息,終年不止。
雨水僅落在一泓淺淺池內,池形似極一彎月,隱沒雨煙彌漫間。
池里生長著雨蓮,其性好雨,在雨中綻于冰晶蓮瓣,蓮葉如盤,盛接雨露,顆顆晶瑩勝東海貝珠,據說取雨蓮蓮葉上的水珠泡茶,極為甘甜潤喉。
不過這兒的雨蓮數量不多,尋常仙婢若要集水珠,都會往另一處的蓮池去,那兒取的量才足夠,加之天界奇景眾多,顯得此處並不特殊,也未首有人為其命名,僅因池畔形狀隨興稱其「彎月池」。
有一年,他被頑皮弟弟帶回來的火蛇所傷,腳踝處留下火蛇纏繞的燒痕,治愈術也無法消除干淨,霉神提議他到池里泡泡腳,對于火蛇燒傷應該有效。
他喜歡這瑞安靜,接連幾日,都帶著書冊前來,一邊泡腳,一邊看書。
池水冰涼,舒緩燒傷很是受用,有時讀書讀倦了,靠在池畔石頭上,也能睡場寧靜午覺。他沒有忘記此刻應該是懷財的意識深處,原來她也到過這兒,可他放眼望去,並未看見其余身影,他循著彎月池走,顧盼尋找。
既是她的意識,她定當也在。
可是繞行池畔一整圈,都沒有她的蹤跡。
「……不會是餃子沒吃成,術法就出差錯了吧?」鎏金低語。不,應該說,是某人餃子沒吃成,故意出了差錯吧?!
早該知道這霉神,不是吃素的。
鎏金忍住想月兌口的粗魯咒罵,一是財神一族教養好,粗話罵人只會自毀高度,二則任憑在這里喊破了喉嚨,外頭也听不到,不如省省力氣,思索接下來怎麼辦才好。
池面一圈圈雨漣,爭相成形,雨絲一如他記憶中,不曾中止,他坐在老地方,褪去鞋襪,雙足浸入池里,冷卻冷卻腦袋,好好閉目沉思,離開這兒後該賞霉神幾拳……
雖是合著雙眼,然一道陰影,遮蔽了他上方,他仍是能清晰感受到。
張眼望去,一片雨蓮緣葉,就擋在那兒,托著葉梗的手兒小小的,好似蓮葉太沉重,快支撐不住地發著顫。
順著小小手兒望去,一個女圭女圭的臉蛋躍入視線,熟悉的眉眼,瞧慣的五官,全都縮小了許多許多,由一個大姑娘變回兩三歲小女乃娃,倒是一對烏眸未變,仍舊水燦漂亮。
這是她的意識世界,除了她,還能是誰?
他不敢驚嚇她,因為她瞧起來像只受驚兔兒,光是見他張眼,她便往後彈縮了好幾步,拿手上的蓮葉想擋住自己。
面對一個不牙尖嘴利的懷財,他真不知該如何對待她,向來都是她嘰嘰喳喳,這般安靜怕生的她,他很陌生,雖然他想做的,是扎扎實實給她一個狠抱,但此時絕對不是時機。
正當他苦思如何對一個小孩釋出善意,可惜身上沒帶糖,有糖還能拐拐娃,她大抵忍不住孩子的好奇心,囁嚅先開口︰「……你眼楮是金色的。」她半張臉蛋縮藏在蓮葉後頭,又怕,又想看。
「是呀,我眼楮是金色的,頭發也是。」
「很漂亮……」小孩子藏不了真心話,那般耀眼的金,是一種很迷惑人的顏色。
「你要不要靠近一點看?」既然沒帶糖,只好拿男色當餌了。「我可以讓你模模我的發。」
她很明顯陷入掙扎,小臉蛋上天人交戰,似乎拿不定主意,他淺嘆一口氣,動手將一側金發梳攏至腦後,五指再松開,金色發絲瞬間在臉側邊飛揚,此景極美,果不其然幫她作成了決定。
他料得沒錯,賣弄自身男色,無論是大是小的她,都扛不住。
小女圭女圭捉著蓮葉,終于朝他靠過來。
他垂著頸,柔軟長發曳地,感覺她怯怯伸出手,輕輕模了一模,被柔膩觸感迷住,沒能忍住地再模了一模,看燦金色發絲在小小掌心發光,她雙眸也亮亮的。
他看清她瘦小的手掌,雖有膚肉,卻是薄薄一層,帶點半透明氤氳,底下的縴細骨骼,隱約可見。
霉神曾提及「替她養出一身血肉」那一句話,霎時躍入思緒。
這個夢境,或是過往回憶,發生在她們一家慘死,被提升上天,成為第一代窮神之後。
面對這般稚女敕的她,他不能直道來意、不能拉著她就走,更不能明說你不跟我回去,肚子里的孩子有危險……所有簡潔利落的手段都不能使,只好放慢腳步,靜觀其變。
「你也是來這兒泡池水療傷?」先從閑話家常下手,聊著聊著就能熟了。
「你怎麼知道?」她有些驚奇,張大眼兒。
原來她小時候說起話來,是這副女敕軟樣,有點……可愛,不,會不會太可愛了。
「這里隱密,不常有人造訪,同屬天池支流,池水有治療奇效,霉神天尊最常叫病患往這兒浸浸。」他此話倒屬實情,當年他就是被霉神囑咐來浸浸。
她听見他提及霉神,是她在仙界少數認識的神只,想來他也同她一樣,是求診于霉神的病患之一,對他更生出些些同伴感,點點頭,毫無防備心眼說︰「梅哥哥說,我多泡泡,對身體有好無壞,而且水涼涼的,泡著很舒服,都不覺得痛了。」
梅哥哥?這霉神,能無恥到何等田地?!毀壞小女圭女圭的三觀至此!
「我今天也听話要來泡,就見你躺在池邊……我以為你昏倒了。」才折來蓮葉,替他遮遮。
「我腳踝有燒傷,梅……先生讓我也泡泡,不介意的話,我們一塊泡?」這番話,對一個小女圭女圭說出來,真有股犯罪意味,他未經斟酌,月兌口得太順暢,細細反復思量一遍,有種自己化身怪叔叔,正欲伸魔爪、推女敕花的錯覺,不由得面露懊惱。
「不、不行……」她果真被嚇住了,死死揪緊襟口,扞護乳臭未干的小小身軀,卻不是因為害羞。
孩子哪懂男女有別,更不懂他為何懊惱,她理由很是單純︰「我、我身子還沒長肉,只、只有骨頭,很丑很丑……我怕嚇著你……」
鎏金眸里流溢著心疼,輕輕撫過她的手,包覆她細微的顫抖,聲音很溫暖,眼中的金芒,像她曾在人間見過最耀眼的日光,讓她回想起和爺爺、爹爹、娘親,並肩平躺草茵上,分食著小小一塊餅,陽光暖暖,餅香香,風涼涼,無論嘴上或心上的滋味,都是那麼的好……
他柔聲說︰「你只要遵從梅先生吩咐,乖乖吃藥、乖乖養肉,以後,你一定會變得很漂亮、很漂亮……」
「……真的嗎?」她听他說得好篤定,好似他能預知未來,他口中說出「很漂亮」三字,全然沒有遲疑、沒有撒謊心虛。
「真的。」他頷首。
小孩好哄,被這麼一說,立刻眉開眼笑,對他防心全無,雖然一開始仍有些扭捏,但興許是養肉中的身軀遲遲未受池水浸泡,逐漸傳來刺痛,娃兒挨不住疼,還是剝了外衣下水。
池水僅及他腿肚,她躺下卻能整個沒入,她一時躺得太急太快,險些遭池水淹住口鼻,他及時探掌一助,托扶她後腦勺,輕輕支撐她,方便她自頸子以下全浸泡入水。
她有些宭,覺得剛剛滅頂的模樣一定很蠢,但他沒有絲毫嘲笑,只掛著微笑安撫,垂眸凝覷著她的樣子很好看,托在腦後的掌心好寬大、好有力,教她心安,小臉蛋粉撲撲地紅了。
「謝、謝謝……」她本以為他只是短暫相助,很快便會收回手,她很識相要坐起身,被他阻止,輕聲道︰「躺著無妨。」
「可是……」她怕他手酸。
他看穿她的心思,輕道︰「你這麼一丁點重量,我托著完全不費勁。梅先生應該交代過,要整個人都泡進水里,是吧?」
她點點頭,咧嘴,給他一個怯怯笑靨。
水清見底,她身上只刺一件紅色小肚兜和褻褲,露在衣褲外的部分,除了手掌到手肘、腳背到小腿、脖子以上這幾截長有膚肉,其余臂膀、肩頭、大腿,以及小肚兜半掩的鎖骨,全維持森森白骨模樣。
別人穿肚兜,是為了遮掩私密;她則是為了擋住一身骸骨……
那麼縴細、那麼脆碎,仿佛一折便斷,如不小心呵護,就無法讓這小小身軀安然無恙。
即便心里清楚,這已是遙遠的景況,無論夢或回憶,全是發生過的往昔,他無從插手、亦無須插手,她都能平安變成窮神,恣意胡來、囂張蠻橫、任性驕傲……卻也美麗自信,如牡丹艷麗盛開。
然面對娃模娃樣的她,他無法不涌現憐惜。
憐惜,多麼示弱的兩個字。
難怪野火看穿他這個弱點,以她為誘餌,設下歹毒陷阱,借以達成目的。
他對她的在意,已經完全掩飾不住了。
「……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長得這麼奇怪?」她對于自身模樣很自卑,不時用小手捂蓋鎖骨,但渾身白骨的部分太多,憑兩只手掌也遮不全。
「你想說嗎?」他不想逼她回憶那些痛苦記憶。
光是思及那日點滴,她止不住發顫,使勁頭,僅及肩膀的女敕發,在他掌間蹭了蹭,給他一種寵物撒嬌的錯覺。
「那就不用說,我不覺得你哪里奇怪。」
「……你是神嗎?」她記得爺爺說過,住在這兒的,全是神仙。
「你也是。」
「他們說,我們本來是凡人,因為遇到不公平的事,才把我們接到這里來,是一種恩澤、一種天賜、一種補償。」什麼叫恩澤,什麼叫天賜,什麼叫補償,她不是很懂。
他沒答腔,听她用童稚的聲音繼續說︰
「可是我娘親不願來,她寧可在那個黑黑暗暗的地方,等待下一次輪回投胎,把我們都忘光光,以後就算見到我們,她也認不出來……她說,她想重新開始,所以只有爺爺爹爹和我,被帶到這里來了。」
孩子對輪回兩字一知半解,她只知道,所謂輪回,就要先忘掉以前所有人、所有事。
「你呢?你是自願想來嗎?」
「我想在娘身邊……可是,我不想以後認不得爺爺爹爹和娘親……」她說得像要哭了。
他伸出食指,替她將眉心堆起的小蹙痕推散︰「既已來之,便該安之,你現在經歷的種種,皆是替未來的你鋪路,你就這般勇敢走下去,隨心悅樂、昂首闊步,日後好好當一個天尊,去遇見每一個你將遇見的人。」
「哥哥你會算命嗎?總覺得……你好像能看見我以後變成什麼樣子?被吃掉的肉,我真的可以養出來嗎?會不會梅哥哥騙我,我根本只能一輩子當一具骨頭女圭女圭?」
「我不會算命,但我確實能看見你的以後。」
「我以後……是個什麼模樣的?」她睜著圓圓大眼,好奇看向他。
「我剛說過了,很漂亮……應該說,太漂亮了,讓人有些苦惱。」
她听出這是夸獎,小臉漲紅,即便泡入涼涼池水中,面上熱意不減反增︰「……我爹說我是丑小鴨。」唇角壓抑不住飛揚,孩子的情緒,很難藏得太深。
「你爹若看見你那模樣,就不會再叫你丑小鴨了。」
她將兩只小手舉高高,水光覆在她肌膚上,淺淺發亮︰「所以,總有一天,我能把肉都養回來,不再是具小骨頭,不用藏著怕別人看見,會笑話我……」
「還是要藏著別讓人看見。」他忍不住糾正她錯誤觀念。衣裳不僅只能用來藏骨頭,更重要的,是遮蔽絕美春光,不教旁人佔去便宜,顯然他此語純屬咕噥,她沒能听進去,以至于那個未來的她,妝扮可絲毫不吝惜賣弄妖嬈。
罷了,未來那個她,越來越順他的眼,何須強迫她更改?
看著舉高的女敕小手掌,水光下,骨骼形狀清晰,尚有好長一段時日得養,他突然覺得哪兒不太對……是了,缺了她最喜愛配戴的金鈴,難怪瞧著不習慣。
他礙了一圈金光,繞過她腕際,金光退去,三圈金鈴松松垂掛成形。
她驚呼,沒見過比它更炫目漂亮的東西,手一,金鈴聲清脆好听。
「現在還有些寬松,等你養了肉,再長大一些,戴起來就好看了。」他暫且替她把三圈金鈴繞成四圈,才不至于一路滑到臂膀去。
她一臉歡喜,拿到新玩具的孩子,總是同樣的面容,水眸亮燦燦,粉唇彎高高,響金鈴在玩,听它一遍一遍發出聲音。
鈴鈴玎玎,回蕩在彎月池畔,她開心地跟著笑了,笑聲比鈴聲更悅耳。
這一景,他恍惚相識,原先模糊不清的記憶,由一小點開始清晰。
在池邊浸泡腳傷的少年,一個白骨森森的小娃,那串金鈴……他初初太專注于懷財身上,忽略這份熟悉感,直至此刻,金鈴曳,帶出一波迷眩金芒,如深夜乍現的光,穿破黑暗。
是呀,熟悉感。
他想起來了,他曾經在彎月池畔,遇見一個古怪娃兒。
兩人之間的對話,他早已遺忘干淨,從以前迄今,他對小娃兒總是沒輒,自然不可能主動攀談,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給娃兒好臉色。
那串金鈴,他憶起它的來由了,那日爺爺座下兩名服侍仙童起了爭執,別人家是拋石頭丟木塊,他們倒土豪,丟的是金銅錢、金元寶、金鈴、金葉子……
他當然不可能介入小仙童的幼稚爭吵,逕自穿過爭執現場,似乎隨手接住幾個四處亂飛的「凶器」,未加留意是什麼,一時握在手里也沒丟,而後遇見她,為了讓她不打擾他、離他遠些,他將金鈴、金銅錢、金元寶隨手送給她……
原來此境不是夢,是真實過往,是他曾與她相遇的往昔片段。
一段他不曾記掛于心的偶遇,卻是她遭受危險時,本能縮逃進來的安心之境,徘徊于此,流連不醒。
他不明白,這里為何讓她安心?
是為彎月池的池水,能舒緩她一身不適?
還是此處清幽,不受外界干擾,能得片刻安寧自在?
抑或單純因為這里不會出現狗?
還是,因為他?
他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深深懸念了多少年?
而她,又是何時察覺,他是彎月池畔的金發少年?
這些問題,他想知道,而也只有懷財能回答他,那一個驕縱高傲、從不听人勸、教人操碎了心的窮神懷財。
他必須把她帶回去。
不能任她一直孤單地躲在這兒。
鎏金探手,握住正在晃金鈴的縴細手腕,她烏黑圓亮的眸兒落向他,眨巴眨巴地動。
「我沒能在那時趕回魏府,及時把你救下,讓你身陷險境,是我不好。」
鎏金低首,望著掌間輕捧的稚氣臉蛋,她迷惘地回視他,似乎有些怔忡,仿佛全然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可鎏金沒有停止,繼續低語道︰
「我應該在你一踏進魏府,就強行將你捆回小破屋,于屋外施上五道禁錮術,讓你再也逃不出去,只能乖乖待在里頭,等我處理完正務,再回去處理你。」
「……」小娃目瞪口呆,難以想象明明是這般淺淺柔情的神情,出口的話,居然那麼凶殘,不由得听著听著,隨之抖了幾抖。
「總好過見你渾身是血,躺在那,一動不動;總好過我以為你殘滅,再也不能對著我齜牙咧嘴、不能與我斗嘴鬧脾氣……再也不能對我笑。」他金眉蹙緊,向來平靜無波的聲嗓,竟清楚能听出顫意。
她由池間緩緩坐起身,發梢滴著水,朝他緩慢挪來,小臉仰抬,雙眸眨也不眨,凝覷他。從一開始不解他所言為何的懵懂,再至靜默良久的打量,最後,她像是看懂了他的焦急及懼意,伸出細瘦手臂,將他環緊擁抱。
他幾乎是立刻地、不加思索地,將她回摟,不忘控制力道,怕抱碎了她。
這麼孱弱,這麼稚小的她。
「我知道這瑞安全,沒有煩惱、沒有危險,讓你不願高開,可是這里已經是過去,你不再是等著養肉的小丫頭,我也不是那個未將你擱心上的陌路少年,你與我,早非偶然交集的關系,我們兩人糾葛太深,無法再厘清彼此。」他貼著她的發漩,大掌輕撫她腦後女敕發,低嘆道。
她好久不說話,只有眼淚,濕濡他的肩頸,灼燙他的胸臆。
啜泣中,慢慢逸出她說話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顫得太嚴重。
「……我好害怕,那些狗,像發了狂似的,我沒法子動,只知道哭……想喊你來救我,可是喉嚨好痛,喊不出聲……又好怕喊了你不肯來……」童女敕的嗓,隨一字一字哭訴,逐漸變化,退去了孩子稚聲,變成他更熟悉的少女嗚咽。
懷里的娃兒,不再是兩三歲稚兒身形,雨絲輕蒙間,他那任性又驕恣、美麗又脆碎的窮神天尊,哭得比娃兒更可憐,挨在他胸前,將她的恐懼及委屈,全數向他傾倒,索討他的扞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