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紛亂之際,最不想遇見的,除了始作俑者外,連帶賣藥給始作俑者的那一位無良醫者,遷怒地一並教鎏金記恨上了。
偏偏他在寒風中駐足,等待冷靜時,那一位無良醫者抱著愛徒,恰巧路過,自然換不來鎏金的好臉色,他甚至本欲打算無視無良醫者,轉身走人。
「鎏金小弟,你在發呆嗎?愣到都沒看見我。」霉神梅無盡馭風而至,清風翻騰他藏青色衣袍,如海潮滔滔,懷里愛徒睡得正沉,被牢牢摟緊,枕靠在他胸口,未遭吵醒。
雖然喊他一聲小弟,兩人輩分神歲,相差得可不只兄與弟這般的少。
「……」是故意不想理你!可惜神階低人一等,加之財神一族的家教,使他無法如此爽快且失禮地回答,可他又沒心情應付人,只淡淡投來一睨。
「你身上這股藥味,很是熟悉呀。」梅無盡故作吸鼻狀,薄美嘴角微揚,瓖嵌壞笑︰「好似哪兒聞過……呀,不會是我日前賣出,藥價供我與愛徒到凡間大吃大喝了三天三夜還有剩的……那瓶?」
那一睨,更加冰冷。
「原來是用在你身上了,她看中的,居然是你?我還以為,你們財窮兩家誓不兩立,沒料到……感情不錯嘛。」梅無盡不為所動,任憑被瞪、被冷睞,仍能眸帶戲謔,姿態悠閑。
鎏金沒開口,是不想,也是無話可說。
此時此刻責怪無良醫者販售無良之藥,于事無補,只是浪費唇舌。
鎏金不說話,梅無盡也不在意,逕自說得很歡︰「那藥,倒是不傷身,你回去多灌幾壺水便好,她可是千叮嚀萬囑咐,價錢不重要,但絕不能殘留後遺之癥,最好還能順道替你補補,可謂用心良苦。」
「……」聞言,鎏金皺了皺眉心,一點也不受感動。
「她來買藥時,神情頗為歡暢,反觀此刻,鎏金小弟的面色很是不情不願?」
「誰被下藥會下得心情愉悅?!」鎏金吼道,他鮮少大聲說話,這次是真的怒了。
「噓噓噓,我家徒兒睡著呢,嗓門放輕柔些。」梅無盡顧著懷中愛徒,舍不得她沒睡足就遭擾醒,動手拍拍,又將略顯蘇醒之勢的徒兒給拍睡了。
「……」怕被吵醒就快點回自己家里睡,少纏著人唆!
「看來鎏金小弟氣得不輕呀,你不會完事後殺人滅口了吧?」
「……」若可以,他是很想這麼做!
對于沒對她痛下殺手的自己,他心生鄙夷!
「她為人那一世已然夠淒慘,千萬別當了神還再歷一回,那時為了替她養出一身血肉,耗費我不少珍貴仙藥吶。」同為劣神榜上的排行同伴,梅無盡自是樂于出手相助,是以當年接手醫治她,他並未刁難拒絕,甚至能說是盡心盡力——
一則,那時他頗閑;再則,眼見一個稚女敕娃兒,被咬得像塊破布,稀罕的惻隱之心也會動上一動;三則,他聯想起自家愛徒的往昔,當時沒救愛徒,越想越遺憾,于是補償在她身上,聊以安慰。
「養出一身血肉?」這一句描述,鎏金感到困惑。
梅無盡微挑眉︰「窮神那一族的故事,你不知情?」
鎏金微頷︰「略有耳聞,只知他們一家死于非命。」
梅無盡默了一默,面上笑容猶存,卻無幾分真心實意,嗓放得極輕,是不願擾醒愛徒,亦不想讓太過殘酷的話語,落入愛徒耳里。
那些凡塵之惡,他不要愛徒再沾染半點,淺聲道︰「死于非命……也是,這四字,粗略言畢他們那一世的命運,說得何其輕巧,可它如何能道盡窮神一代遭毆打瀕死,丟棄茅坑內,沒頂于惡臭之間;窮神二代因傷及富豪,受到報復凌虐,十指分次被絞爛,傷口浸泡鹽水,再三反復,直至傷口漬爛,分寸盡腐,腐肉生了蛆,啃食其余膚肉,卻連讓他咬舌自盡都無法如願。」
鎏金沉默良久,梅無盡似乎也沒有接續下去的打算,死于非命,四字恍惚浮光掠影,凡人的一生來去,在神只眼中,不過道出四字的轉瞬時間。
「她呢?」
她的死于非命,又是怎生情況?
有她爺爺爹爹為先例,鎏金知道,大抵不會是多輕快的過程,他掙扎過該問不該問,問了,明白了,心里定會產生動,不如打一開始便不知情……
然而,這個疑問,月兌口得理所當然,勝過了內心掙扎,比理智更快一步。
梅無盡頓了半晌,吊人胃口般,並未馬上回答,薄唇一勾,眼眸緩緩落向鎏金,道︰「那富豪,生平好酒、愛美人,還有一個興趣,搜羅天底下珍稀獵犬,越凶猛、越威武、越擅長獵捕獵物,越得他喜愛,不惜萬金。」
「這與她何關——」話才說了一半,鎏金瞬間明白,金眸瞠大,一時難以相信,世間有如此喪心病狂的殘殺行徑。
所以她那般懼狗,怕到光是感覺狗兒靠近,便會渾身顫抖……
所以她面對猲狙,只能躲在樹上,被滿臉眼淚凝冰,糊住了雙眼……
所以巨木林中,她會喃喃說著非死不可就給蛇妖吃,不要是獸類……
「對,正如你腦中猜測,不滿三歲的她,被拋進豢養獵犬的園子……死于非命。這四字真好用,再殘忍血腥的可怕景況,皆能一言蔽之,說得雲淡風輕。」
把一個孩子丟進性嗜獵捕的狗圈,她會有什麼下場?她能有什麼下場?!
而他,將她留在床榻上,六只金光幻犬包圍她,自以為不過恫嚇爾爾,對她來說,卻是重溫死前的痛苦光景,每一時刻,皆是懼怕煎熬——
漫漫神壽中,偶遇後悔之事並非沒有,卻無任何一件,勝過此刻切骨椎心。
鎏金急迫掉頭奔回,往來時之路折返,化為金光一道,劃過天際。
歸心似箭,他只恨不能更快。
即便再快,他返回到那間小破屋,也已是一個時辰後的事。
全怪他耗費太多時間吹風冷靜,又太晚遇見梅無盡,才……
未踏入小破屋,遠遠便先揚袖,擊碎床榻邊的金光幻犬,任一室充塞點點金色殘芒,恍似流螢飛舞,炫目美麗,他無心欣賞,眼中只有蜷縮床角那一人。
她一動不動,雙臂抱胸,縮成一團,黑發凌亂鋪散,里著縴細的赤果身軀,也覆蓋她面容,瞧不見神色,只有雙肩偶隨抽泣起伏,可又听不見半點哭聲,靜得太詭譎。
他緩步靠近,胸臆竟覺沉窒微疼,步履似有千斤重,想飛奔過去,卻心存內疚,知她定是又氣又怕,說不定不想看見他。
細微一嘆,已見自己伸出手,抱她入懷里。
她驚懼一震,淚水濕糊的臉蛋全是狼狽,不敢睜眼,只是死命掙扎,已經哭到沙啞的嗓,顫抖且失控地說︰「不要咬我——不要咬我——爹爹救我——不要——」
他復又再嘆,將她環得更緊︰「沒有狗了,只有我,你冷靜下來。」想喊喊她的名,安撫于她,竟不知她是何姓名。
她仍是掙動,渾身不住顫抖,兩鬢青絲全被冷汗及淚水打濕,眼淚源源不絕,濕濡了他的衣襟,既滾燙,又冰冷。
他不知在她耳邊呢喃了多少遍,才終于讓她听進混沌耳里。
懷中嬌軀顫抖逐漸驅緩,喘息卻變得濃重,下一瞬,猶掛淚痕的面容轟然抬起,哭到水汪汪的眼怒瞪他,咬出傷口的唇抿顫著,下唇淌有鮮紅血絲,月兌口就是朝他一頓罵,可罵些什麼,全變成含糊。
他也知道自己該罵,自是隨她發泄,雖听不懂她罵了哪些,但九成九不是好話。
罵吧,越是暢快淋灕,越是解氣,他越是覺得好。
她一邊哭泣,一邊動手捏他掐他打他,罵他之余還動口咬他,淚流滿面。
打顫的牙關咬不出多大疼痛,即便疼,他亦不掙不動,好似她咬住的,並不是他的肩胛,面上神情極其淡然,半點痛楚都看不見。
她咬得越狠,他順著她腦後發絲輕撫的動作,益發輕柔,一遍又一遍,指掌力勁溫柔,像安撫一只失控小獸。
不知是咬累了或牙酸了,她終于顫顫松開,號啕聲再無阻礙,放聲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萬般委屈,控訴他讓她憶及那場噩夢,逼她變回那時無助害怕的小娃,無人能助、無人來救,獨對群犬逼近,只能等死。
沿著肩胛落下的眼淚、近在耳畔的響亮哭泣,竟比起方才被她使勁咬住的肩,更痛。
肩上被烙下牙痕,他臉上紋絲未變,可她哭得太可憐,教他深深蹙眉,益發痛恨自己。
哭聲漸歇,她累得枕在他肩上,緩緩睡去。
他耐心待她睡更沉之後,才替她打理滿臉狼藉涕淚,憑空擰了條溫熱濕帕子,為她拭面,為她消抹掉下唇咬出的傷口,並替她穿上干淨衣裳。
她累到全無反應,由著他擦干淨臉龐、梳理長發,他沒有將她放平榻間,仍舊抱住她。
她偶有驚懼申吟,微弱逸喉而出,他便輕拍她背脊,直至她再無噩夢干擾。
迷迷糊糊間,她知道是他,心里仍有氣惱,可倦意和睡意太強烈,勝過其他。
她昏昏沉沉想著,等她睡足了精神,再同他好好算帳……現在,他的懷抱太舒適,暫且讓她依賴先。
星子高懸天際,比起凡間遙遙相望,加倍貼近清晰,光輝柔和。
夜幕是純粹的黑,繁星點點鋪撒其間,光輝與濃暗相輔相襯,透過一欞破窗望去,無損絲毫光芒。
天創萬物最公平的一點,便屬于此,無論貧富美丑,眼中能看見的景致,皆是相同,日升月落,晴雨雷雪,不因誰富有,頭頂那片星空就多璀璨幾分。
小破屋看見的星河,似乎比他自家仙居望出去的,多了分純粹干淨……還是,因為懷里添了個人之故?
懷里那人,已然蘇醒,卻仍佯裝沉睡,大抵還在想著如何報復他,將這口惡氣原原本本還給他,他不急于打擾她思索復仇大計,微仰首,眺望窗外點點繁星。
她畢竟不是耐得住脾氣的性子,越躺越覺得氣勢不對、氛圍不對、道理不對。
眼下該是吵架的時候,賴在人家懷里,被人拍背順發,比模貓模狗更溫柔,只會錯失月兌口罵人的氣焰。
正準備要彈坐起身,指尖戳抵他鼻尖,痛快賞他一頓臭罵,甫有一丁點動靜,又被他朝背後輕拍兩下,一陣酥麻由她身後竄起,別說起身了,連抬抬手指都做不到。
氣焰像火苗,輕輕松松兩下就給滅了。
「不想再睡了?」他聲音自她頭頂上方飄下,她還在賭氣,一邊氣他,一邊氣自己,于是故意不答腔。
「的確也睡了滿久,再不醒,我都考慮帶你去求診霉神。」
本想甩個冷哼回他,可沒能藏住話,哼確實也哼了,哼完很順口回嘴︰「你不是冷漠無情殘忍穿完衣服就掉頭走人嘛,走了還回來干麼?!」回嘴完,又很想咬斷自己的舌,不是才剛在心里打定主意,絕不跟他多說半字,讓他嘗嘗被冷待的滋味嗎?!
想起虛境那回,他拋下她獨自面對猲狙,隨後折返,她也是這樣質疑他,神情與口吻如出一轍,都帶著委屈和強撐起來的驕氣。
那時,不懂她這樣的神情為何,只當是小姑娘賭氣,現在卻明白了,她是在逞強,借以包里自己的脆弱和恐懼。
「我冷漠無情殘忍穿完衣服掉頭走人之後,又覺得應該回來把寵物帶走。」
他不提寵物倒好,提了就給足她發火的理由,她由他懷中挪離,一臉憤恨怨念︰「你明知道我怕——」此時此刻要說出「狗」字,著實太為難她,她激靈靈一顫,索性略過那個字,繼續沖他吠︰「你還一次變出六只!你你你你……你好可惡!」臨時想不出更惡毒的字眼,只能氣虛總結。
他頷首,金發隨其拂動,發間光澤如日芒耀眼,道︰「嗯,這事是我的錯。」
「咦?」太快獲得坦白道歉,沒狡辯、沒爭論、沒幾句嗦,她一時愣住,木木呆呆作不來任何反應。
基本上,他會認錯這件事,就讓她萬分吃驚。
他將她一綹散發勾回耳後,流溢金光的眸,有些深幽,有些復雜,凝覷她好一會兒,又緩緩重復一遍︰「我的錯。」
「呃……」她還沒找到如何責備一個誠實認錯好孩子的用語,只能支吾。
「下藥強了我,你的錯。一人錯一件,兩兩抵銷。」金眸間微有笑意閃過,但隱藏得很好。
「嘖!」她重重啐聲,神色由愣呆轉白眼,果然不能相信他從良了,嘴一樣很狠!
也因為被激起了氣惱,她臉聰漸有鮮紅色澤恢復,不再如雪慘白。
「還是你想細算,誰錯得多一些?也行,那麼我們重頭算起,嗯……就由你心術不正,拐騙無辜後輩喝下加料茶水——」
她一驚,立馬打斷他說話︰「一人錯一件沒什麼好計較的!一筆勾銷!本天尊大度,跟你一筆勾銷不用謝恩哈哈哈哈!此事不用再議!」順勢朝他肩膀拍兩下,頗有哥兒倆好之姿。
開玩笑!真要列出兩方罪狀,是她覬覦他鮮美在前,惹他發怒在後,導致後續種種,加加減減計較起來,她的錯比他大了一點點。
若站出去找人評理,她一句「我強了他,他放六只狗包圍我」,十個有九個會罵她「你活該死好」,另外那一個,自動自發把家里養的狗借他,讓他再多湊幾只,處置始作俑者。
簡言之,她是自找的,關門放狗的報復真的算客氣了!
只是他也忒不要臉,神歲比她虛長多少,居然敢自稱無辜後輩,好意思呀?!
「好。」不再議也是他的本意,自然很好商量。
絕口不提自己已知曉她的往昔,不揭傷痕,她好面子,自當不樂見他的同情,他亦不將那些表現于外,只希望她在他面前,保持這般堅強卻脆弱的傲骨。
至于那傷痕累累,體無完膚的小小娃兒,藏起來也罷,讓她成為內心深處的秘密,毋須拋棄她、遺忘她,即便她會使人變得軟弱,也別抹消她的存在。
她該被憐惜,生前得不到的,飛升仙籍後,更要加倍獲得。
兩人坐在凌亂榻上,一時無語,很是安靜,她知道他正在看她,用著她不是很了解的目光,瞧得她有些別扭,默默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
不經意看見露在微敞衣襟外,他肩胛處,靠近鎖骨部分,一個帶血牙印清晰,有別于歡好吻痕,這玩意兒,她記得他穿衣前還沒瞧見……
呀,她憶起自己怒極氣極怕極之際,好像使勁咬了什麼,想來苦主是他,別無第二人。
結果,她沒讓狗咬著半根寒毛,他倒是被她咬得狠了。
不過,既然達成不再議的共識,她也直接略過不提,他疼了會自個兒上藥吧。
鎏金注意到她盯著他身上牙印看,索性靜默做出一個探掌捂覆的小動作,再襯以金眉淡蹙,似在忍著痛,果不其然見她咬了咬唇,一臉歉疚樣,伴隨金鈴聲輕作,她下床去替他找藥膏搽。
她長長睫羽微斂,不甚明亮的房里,仍能看見她的雙眼水光,還有哭紅的鼻頭,取回藥,她指月復揩了藥泥,冰涼涼的,往他肩上牙印抹。
他眼底笑意加深,純金眸色亮了些許,佩服自己越來越模透她的脾性和軟肋。
與其直言控訴她咬傷他,不如安靜捂傷皺眉,能換來她更多的補償,前者說不定還會被她回嘴幾句,反駁是他自己湊上來給她咬、她咬他是他的榮幸、他又沒多好咬,她沒嫌他肉硬,咬了牙疼,他有啥好唆……諸如此類歪理。
後者呢,獲得她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小心翼翼,將藥膏涂抹均勻的對待。
吃軟不吃硬,指的便是她這一類。
她說過,孩子有他一半模樣不差,他卻覺得,若像她……也不太糟糕。
不對,他在想什麼?!鎏金迅速掐斷腦中方才閃過的亂七八糟。
什麼孩子不孩子?兩人孽緣沒必要再多此一層糾葛……至少,目前不是適宜之時。
目前?
這字眼,太模稜兩可,充滿無數可能性。
「會痛?」她看見他皺眉,就打算收回正輕輕涂藥的食指。
怎麼可能會痛,她既無利齒尖牙,也不嗜好殺戮,咬起人能多疼?
比起她遭獵犬群攻、撲咬、撕裂,區區牙痕,不值一提。
他頭,忍下想反問她「那時痛嗎?」的沖動,按著她的手,示意她繼續。
她嘴壞,嘀咕了一句︰「才淺淺一道牙印就耐不住……看你也沒多英勇嘛。」
鎏金看見他的一束金發系在她發間,黑與金,兩相糾纏,有種纏綿不分的意味,他覺得她系著金發的模樣,不難看,甚至是相當合襯的,他瞧了好半晌,道︰「我記得在床榻上,你說要告訴我你的名字。」他突然很想知道,非常地想。
「……我以為你不會有興趣知道。」想起說那句話時,兩人正在做些什麼,她雙頰一下子燒得更紅艷。
「閑著也閑著,你邊搽藥,邊講講,我邊听听。」他一派悠哉道。
「……」哼,她正忙著,沒空!手指故意施加力道,在牙印上進行報復,他沒吭聲,由著她玩,反正她玩膩了,就會乖乖回答他。
沒多久,她手勁放輕,聲調同樣轉為低淺︰「懷財。」
「懷才不遇?」
「是錢財的財!……不過你說得不算錯,我家向來也是懷財不遇,才會窮到模不了錢。」比起懷才不遇,她家遇不到的,是「財」。
「窮神取名懷財,倒是名不符實,我本以為你會叫破財之類……」
「懷財是在世為人時取的,哪家父母會叫孩子破財呀!」爹娘總希望借由名字,替孩子求來種種平安健康美滿,或是家族中最欠缺之物,她家缺財,自然期望能補補財庫。
只可惜,事與願違,最後還不是淪為窮神,學不來點石成金的技能,把別人家財氣拍掉倒是一等一的高明。
她笑嘻嘻又道︰「不過,我真打算替我家息子取名『破財』,堂堂第四代窮神,破財天尊,名號響叮當!」
「……哪來的崽子?」恕他潑她冷水。
「說不定九個月後就有。」她拍拍肚皮,一臉很自信。
神懷胎,起碼也要三年好嗎?甚至普有長達十數年記錄,基本常識都沒有,還想養崽子?!有這種娘親,真讓人替她家崽子捏把冷汗。
再者,他並無感知,所以應該不會令她受孕,神族孕子是天命,神子有其必備任務而降世,不似凡人,單純繁衍子嗣,延續血脈,神的歲壽太長,有些乃至殞滅羽化亦未曾有後——這事,以她的無知,大概也不知曉吧。
「就算九個月後沒有,我也會繼續想辦法有。」她嘀咕道,忽略掉他耳力過人,听得只字不漏,額際青筋倏地躍了躍動,金眸淬了冷意,向她瞟去。
繼續想辦法有?
找誰想辦法去?!
「向霉神買的藥,應該還有剩?」他口吻很平淡,閑話家常那般,只是青筋又跳了兩跳。
「還剩半瓶。」她本能誠實道,回完才記起來要警戒︰「你問這個干麼?!」
「斬草除根。拿出來。」省得你尋找下一名無辜後輩!
「我砸了家當才買到的!」憑什麼要她拿出來?
「我認真思考著,該不該將窮神天尊這辣手推花的惡質行徑,向上稟報……」
他故作沉吟,話甫說完,她乖乖雙手奉上半瓶藥水,只求封他之口。
「我有傳宗接代的壓力耶……」她忍不住咕噥埋怨,他裝作沒听到,無情沒收藥瓶。
「神壽漫漫,想辦法活長久些,還怕傳不了宗、接不了代?與其對著你不真心喜歡的人下毒手,不如好好鍛煉自己,別步上前兩代窮神殞滅命運。」
我沒有不喜歡你呀……話,險些沖喉說出,索性她理智尚存,及時攔住嘴巴。
這句話,絕對不合適現在說。
現在這種連她都還未能弄明白,對他,純屬順眼,抑或其余情愫作祟的當下……
「說得倒容易,我們這種沒有仙緣的凡人飛升,再怎麼鍛煉,也是徒勞。」她很早就認清了自身的有限才能,若無富豪逼死她一家的破事,她應該如所有凡間人類一樣,碌碌一生結束,重入輪回,換了身分、模樣、姓名,繼續一輪新生。
她們破例被提升上來,仙骨沒有,仙緣沒有,仙資沒有,勉強掛了個仙階,真正看得起她們的,又有誰呢?
「我沒要你修煉多強大的仙術,你只要安安分分,少惹是非,多在家讀書,還能遇上多少危險?」
別學她爺爹那般熱血,見到為富不仁便急乎乎出手,不管不顧自身能力極限在哪,才遭致非命。
明知道自己是軟柿子,就做些軟柿子能做的事,強出頭,只是讓人一掌拍扁。
「別以為我听不出來,你在暗諷我書讀得少!哼,送上門的書還全是仙童入門基礎。」故意羞辱人嘛!
「原來你沒我想象中的笨。」他低笑。
她回他一個齜牙咧嘴的凶樣,表情很到位,可惜同一時間,肚子不爭氣,傳來響亮咕嚕聲。
經過一場火熱纏綿在前,又被六犬圍困床上,費盡氣力大哭在後,體力與精神嚴重消耗,她當然餓壞了。
況且,她不像純正神族耐餓,光吸吸清風雨露便能飽,她與爺爺、爹爹,仍與在世為人時相仿,饑餓飽食、避暑畏寒,那些本能,全都沒有喪失。
「看來無論九個月後有無動靜,現在倒是反應激烈。」他調侃道。
她斜眸睨他︰「你別想我留你下來吃飯!」附帶重重一個哼,準備下床覓食去,果足尚未沾地,遭他拉住縴臂,又給扯回床上。
「有什麼東西不吃?」他間。
她沒弄懂他何以有此一問,但仍答︰「……狗。」
他笑了一聲,不意外得此答案,將她留在榻上,轉身出去了。
沒過多久,他再折返,手里端著烤餅,餅中央劃了一刀,夾入一顆熱呼呼的醬油煎蛋,醬汁遇熱,散發一股濃香。
餅是她自家的儲糧,他只是烘熱過,蛋也是她家的,他煎了半熟,一咬下,蛋黃濃稠溢流,被略干的厚餅吸收,口感變得濕潤,醬汁咸香拿捏恰好,很是對味。
一定是太餓了,才覺得真是好吃。
她迅速吃完一塊餅,舌忝著手指,意猶味盡,他遞來第二塊。
「那不是你自己要吃的?」她舌忝完手指,繼續伸舌舌忝唇角殘留的蛋液,動作明明很單純,竟在他心口撓了一撓。
他聲音些些沉︰「你不是不許我吃?」他原本就沒準備自己的分,他不餓,嘴上卻說得像是她虧待了他。
「最好你那麼听話!」她把餅塞他手中︰「吃吧,省得又埋怨我以大欺小。」她壓根忘了,他與她神級不同,神族進食,不是因為餓不餓,純粹只是想不想。
鎏金沒推拒,慢慢吃著餅,滋味一般般,他並無高超廚藝,簡單將餅和蛋弄熱而已,可她方才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嘗到多稀罕的美食,教人看了很有胃口。
「吃餅就吃餅,一直盯著我干麼?拿本天尊當配菜嗎?!」她被金眸瞧了發窘,口不擇言,自以為這樣說很具威嚴。
他又是將她自頭到腳掃視一遍,淬著金光的眸,淺笑蕩漾︰「你當配菜太辣口,有礙食欲。」
讓人食不知味,忘了咬在嘴中食物,是何滋味,只專注于她……這對進食是一大劣事。
她眯眸︰「……吃完就快滾。」